“如果我不答应呢?”林焉问。
问寒想微笑,却被痛意打断,他只好放弃了挣扎,缓缓举起蓄满灵力的手掌,对上自己的心口,跪倒在地,“问寒有罪。”
他的唇落寞地勾着,一双剑眉蹙起,显然疼痛难忍。
“时至今日,我用我的性命,我们往日的情分,威胁您。如若您执意要即刻处死师尊,问寒便死在您面前。”
“师尊待我如父如兄,恕我只能……如此卑鄙地要挟殿下”
“只是如父如兄吗?”林焉忽然问。
问寒闻言眸光轻颤,咬着下唇道:
“守护白玉京,是我的职责所在,守护殿下,是践行问寒此生的信仰。”
“可守护师尊……”他抬起下颌,直直地看着林焉,眼尾发红,“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不会忘记师尊沾满鲜血的手,亦不会原谅,可如果师尊死了,问寒也不必存在了。”他道。
“我很感激殿下,”少年仰着头:
“但为了师尊,我可以背叛任何人。”
“甚至包括……我自己。”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疼痛而显得虚浮无力,可莫名地,林焉觉得那声音好像很响,重重地锤击在他的心口上。
他看见问寒低下头,一点一点抚平碣石君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心,他看向碣石君的眼神复杂而沉默,林焉头一次觉得,问寒那张看起来总是稚嫩的脸,生出了许多别的气质。
好像自然而然地,就褪去了孩子的模样。
林焉忽然意识到,他认识的问寒已经死了。
又或者,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问寒。
第34章 了结
=====================
嘹亮震天响的哭喊声在白玉京的城墙楼阁之上回荡,林焉坐在玉座上,头疼地看着眼前的鬼。
如果灰袍在这儿,见到他亲手杀死的泉台君正好端端地坐在这儿接受审讯,恐怕会惊掉下巴。
林焉不知那些发生在幽冥深处的事情,也没有对泉台君死而复生的意外,唯独想在耳朵里塞上两团棉花,以阻隔这连绵不绝的恼人噪音。
泉台君被孔就抓回天庭后,哭天抢地地主动交代了自己帮碣石君打掩护的种种,又声泪俱下地控诉全是被碣石君逼迫,他本心绝无半分害人之意,只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还说什么若是革了他的幽冥主之职,他定会被其他恶鬼撕碎啃噬殆尽,求天帝饶他一命。
来回就是那么几句车轱辘的话,愣是让他哭喊出了声嘶力竭的气焰,仿佛孟姜女都赶不上他冤枉可怜。
最终还是不堪其扰的天帝遥遥一封旨意,表面上念在泉台君在任上数年没出过什么大岔子,也从未耽于自身享乐,勉强算得上是劳苦功高。
实则是知道他脑子并不灵光又胆小如鼠,想来下次不会再犯了,于是让他在幽冥主任上留职查看,以观后效,又派了孔就将他送回幽冥,顺便监察几年他的改过态度。
除了泉台,永安也是一样的难缠,无论问什么皆是一概不理,昏迷与未昏迷时别无二致。
负责审问他的仙兵没有办法,只好去泉台君的审讯场找林焉。
审完上半场又要紧接着审下半场的林焉咳嗽两声,看向玉牢中的女人。
左右侍卫知道他内伤深重,替他摆上一把椅子,林焉坐上去,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不想说话,那就我来说吧。”
“你真的是个很失败的国君。”
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果不其然激发了女皇的情绪,沉默数日的女人冷声开口:“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双手握住玉栏,猩红的眸子死死盯住林焉,“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我的家人,我的国民,国师说他们死后都会转世成富有又安乐的人的!我杀他们也是为他们好,谁知道,谁知道……我被骗了!”
请林焉来的小仙官见永安说话了,悄悄松了一口气。
林焉忽然笑了一声,添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你如果是真的爱着你的国民,又如何会让秋霜去做化灵石牌的活祭?”
“怎么?为炼造阴兵阵死的才是你的国民,秋霜就不是?刘家岭深陷瘟疫中的村民就不是?那些穷困交加,疲于生活的人,都不是?你作为国君,可曾一日管过他们?”
他那时听说刘家岭的消息就觉得十分奇怪,这么大的瘟疫,朝廷竟无一人处理看管,后来他才知晓,南陈的朝廷早已乱作一团,举国上下从女皇起贪腐成风,无一不是尸位素餐。
永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骇人的事,嘴唇嗫嚅半晌,脑海中劈过一道天谴巨雷。
“我……我……”
她自认为她是爱着她的国人们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潜意识里逐渐开始漠视那些生命,似乎只为了……讨好国师。
她没有精力和心情去面对堆叠的奏折,能丢给大臣们做的事便甚少去做。原来,原来南陈早已在她的治理下,成为一片狼藉。
林焉探身过去,血淋淋地轻声开口:
“你恨碣石君把你视作蝼蚁,你的国民又何尝不是被你当做蝼蚁?”
“秦央皇后曾拜托我务必不要将真相告知于你,可你……真的从未有一瞬怀疑过真相么?”
“究竟是从未猜疑过,还是不愿相信?”他点了点永安的心口,“你心里或许有答案了吧,‘无辜的’女皇陛下。”
他说完,便递给她几张玉纸,“想开了,就把证词写下来,”他看了眼一旁对他感激涕零的仙官,对永安道:“别再难为旁人了。”
言罢拂袖而去,将悲恸痛哭的空间留给了永安。
泉台和永安交代补充证据后,碣石君私炼活人俑的案子就算是结了。别的都在意料之中,唯有永安提及告诉她真相的是个女蛇妖时,林焉微微扬眉,想起了引他入南陈国都的那枚孔雀翎,于是多问了几句那妖的身形模样。
当时孔雀翎便是和一个女蛇妖一起出现的,好巧不巧,偏生落在了南陈皇都。
林焉方才醒悟,大概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将他推入了局中,玩了一把借刀杀人。
至于这猜测是否为真,做局者究竟是谁,恐怕要日后遇见那女蛇妖,方有线索了。
孔就亲自斩断了秦央脚踝上的锁链,将她带出了幽冥,而问寒随碣石被发配至蓬莱旁的一座孤岛囚牢,此生不可再入白玉京。
孤岛外罩着几位元君合力铸造成的屏障,碣石君终身不可离岛,旁人亦不可前去探望。
林焉亲自送问寒和碣石上路,那小岛十分荒凉,半分景色也无,唯有嶙峋山石和寸草不生的干涸土地,与目光所能及的蓬莱仙岛相去甚远。
碣石君依然没有醒,问寒仔仔细细地打扫完小岛,勉强在山洞中收拾出能住人的地方,安顿好碣石君,他方才来和林焉告别。
林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他把身上衣衫与碣石君换了。
那件碣石君夸他穿着好看的红衣被穿在他自己身上,而问寒却穿着碣石君那件终年不变的墨色衣裳,衬得眉眼也生冷成熟起来,从前的娃娃脸瘦削下来,化灵石牌的煞气依然萦绕在他周围下颌,显得分外凌厉,全然脱去了稚气。
虽然林焉从未见过从前的百夫长问寒,可他见着问寒如今的模样,似乎就能想象那个在战场厮杀中从少年长到青年的男人的样子了。
他曾双手沾满鲜血,在憔悴落魄胡茬凌乱时被天降的神明带走,如今他放弃一切,只为护住他的神明。
哪怕他的神明犯下滔天大罪,是所有人眼里罄竹难书的罪人,甚至……
彻彻底底毁了他的信仰。
“多谢殿下,我很喜欢这里,”问寒的嗓音因为衰弱变得有些粗粝,“在这里可以看见蓬莱,我与碣石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就是在蓬莱度过的。”
没有白玉京,没有仙君,后来的一切都没有。
只有他和碣石君两个人。
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他教他习武,他把他的一切分享给他。
林焉敏锐地觉察到,问寒不再唤他师尊,而是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与碣石。”
一个称呼的改变,许多东西都改变了。
从前林焉第一次说出问寒的心思时,他尚且要来捂林焉的嘴,可如今他平静而自然地开口,脸上已经不再有其他的情绪。
他将玉扳指从拇指上取下,递给林焉,“只是殿下托我查明王的事,问寒辜负殿下了。”
他摇摇头,“如今已经知道明王在十里香行事,不必再追踪了,日后若需要,我会再想法子,这扳指……就留给你吧,权当做个纪念。”
问寒亦没有推辞,闻言将扳指戴回拇指,似是意识到与林焉对话了太久,他回过头,眼神落向他身后的碣石君,然而他并没有在他们对话的空隙醒来。
林焉将他的眼神动作收入眼底,沉默半晌道:“师叔昏睡至今,你……还等吗?”
“只要他活着,我就等他醒来。”
“如果他死了呢。”
“那我也等。”
林焉看向他,眼底神色变得复杂,“等什么?”
问寒望向碣石君,眼里无尽眷恋。
“等我去找他。”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林焉闻言,从灵戒中取出那把碣石君亲自铸造的暗夜匕首,递给问寒,“这本是你的。”
“天帝已批复旨意,百年后若碣石君身死,则此事毕,若未身死,将与永安一起,压入白玉京问斩。”
问寒闭上眼,喃喃道:“百年……百年也好。”
“碣石君死后,你如果后悔了,就削去化灵石牌,我会将你放出这里,往后天大地大,任君独行。”
见问寒想说什么,他率先抬手,止住他的话音,接着道:“若你要去找他……”
他亦沿用了问寒的说法。
“那就将师叔亲自铸造的暗夜匕首刺入心口,”他闭了闭眼,“也算有因有果,随他去吧。”
问寒双手接过匕首,眼里望向林焉,清泪两行,在沾满尘埃的脸上洗出一点白。
林焉是懂他的。
于是他收了匕首,怔怔地看向林焉,末了,才收了神色,道:“问寒还有最后一句告诫殿下。”
林焉抬眸,便听他道:“那日我来,是施天青泄密于我。”
“我当日太过于鲁莽冲动,后来才慢慢参透,他之所以将真相告知于我,是为让我在殿下强弩之末时重创殿下,”他眸色深沉道:“若我猜测为真,此人心思机巧实属歹毒,对此人,请殿下务必多加小心。”
“我明白了,”林焉道:“多谢提醒。”
两人言尽于此,再无多的话可言,林焉御剑离开,行至高空深处,只见那岛越来越小,迷失在茫茫海色之中,那个仰头望着他的身影也逐渐淡去。
他仰头望向永恒白昼的天宫,忽然觉得很累。
于是他在天兵的簇拥下猛地降下身形,直直飞向他与问寒最初落脚的地方,那里还有他挂牌过的医铺,如今早已换做了新的东家。
那些天兵骤然失了他的踪迹,忙追上去,无奈三殿下灵力高强,极快便不见了人影。
林焉走进那药铺,那学徒忙问他,“先生什么症候,我这就请师傅来替您把脉?”
林焉望着熙熙攘攘的铺子,抓药的抓药,看诊的看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晃了眼,竟觉得那学徒的相貌,也有一分像问寒。
可这里再也没有林大夫和学徒问寒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只觉得脑仁仿佛要炸裂般,闷闷地生疼。
于是他摆摆手,递给那学徒一锭银子,“寻间安静的客舍,我休息一夜便好。”那学徒收了银子,饶是觉得他奇怪,亦不再多说。
林焉卧在榻上,嗅着周遭清苦的药香,原以为头痛难睡,却不料没多久,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吟唱似的,温柔而缱绻,以至于他的意识很快便陷入了虚空。
意外的是,他居然又做了一次梦。
梦里他掉进灵器砸出的深渊里,周围是被他拉下水的活人佣,他想挥剑,却觉得身体很沉很沉,几乎无法动弹。
直到沉得越发深下去,那些活人佣还有碣石君都在很远很远的上面了。
周遭黑极了,几乎看不见一丝光亮,他总觉得有一双手在将他往下拽,他想要挣脱,却显得格外徒劳,耳边一直回荡着似有若无的音乐声,如同蚕丝一般点点将他吞噬包裹。
深重的绝望之下,他只觉似乎被推搡,又似乎被拖拽,迷迷糊糊的人声变得渐渐清晰,他终于猛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睁开眼,才发觉是那学徒正在推他,见他醒了,才松了一口气道:“可算是醒了,我师父说你一看就是被魇住了,怪吓人的,有人就这样做梦做着做着就疯癫了也有的,所以让我把你叫醒。”
“多谢小师傅,”林焉闭了闭眼,抚平过快的心跳。
也不知是否为错觉,之前受的内伤仿佛恢复了些许,连带着心头异样而微妙的感受挥之不去,与那次梦见秦央如出一辙。
那梦里的乐声,他回忆起来,就是织梦曲。
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织梦者的位置了。
他谢过小学徒和老大夫,门外忽然进来一人,脱去了铠甲,林焉还是很快认出是之前跟着他的仙兵。
“公子——”那仙兵压低了声音,“你可让我们好找。”
那学徒估摸着是林焉的家人寻来了,便悄没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