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因为没有打理,落川光洁的头上长出了青茬儿,无尘僧人的面貌填了几分冷硬。
孔雀回头扫了一眼守在外面的小仙官,凑近了落川许多,“我来送你一程。”
他一改方才柔弱的容貌,压低了声音道:“你今天就要死了,彻底死了,”他咬着后槽牙,带着几分狠毒的快意,“后悔吗?”
“后悔相信你?”落川直勾勾地盯着他。
明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锥心,“后悔□□我,和你的师兄弟们一起轻贱我,毫不手软地利用我……落川大人,”他的话音突然变得柔软而温情,“其实我情愿一辈子做你的孔雀,而不是被你赐予了人的思想,被你赐予了一族之王的荣耀,却拥有不了神的尊严。”
“我死了,你就不再是谁的孔雀,谁的宠物了?”落川低低地叹了一声,“这就是你当年拿着收集来的有关药人的一切,还有蛇族容姬的信,百般劝我入伙的原因吗?”
“我从未逼着你,是你自己选择走进了深渊,”明王望着他的眼睛,不留情面道:“因为你那颗被嫉妒泡烂的心。”
“你在胡说什么?”落川的眼睫极轻极轻地颤了颤,连听到魂飞魄散的旨意都能分外平静的脸上,此时竟然露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孔雀明王唇边的笑意却加深了,似是很满意落川的反应,不枉他特地在落川死前来插这狠绝毒辣直戳心肺的最后一刀。
“你以为我不明白,”孔雀摇了摇头,“我和大人相伴几千年,我怎会不明白……你对青霭君难以言说的妒忌——”
“你闭嘴!”
落川君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耳中却嗡的一声炸裂,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血色还是毫不留情地褪去。
——这具身体太久没有过这样大的情绪波动,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明王扯了扯嘴角,丝毫不理会地继续道:“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后生在修道上的天赋把你天道酬勤的信仰摔在地上狠狠碾碎,你那时一定很怀疑自己吧?人与人的天姿,怎么能相差如此之大呢?毕竟你嫉妒得失心疯了我才能用灵石诱惑你不是么?”
他仰着脸笑,过分压低的声音如同鬼魅,“勤不能补拙,可是灵石可以啊……我说的对吗?落川大人。现在青霭灵力不如你,你应当很高兴吧?”
“把他出生入死才拔除的药人生意重建在九州大地上,你比谁都得意不是吗?”
“住口!住口!”落川徒劳地阻止着孔雀的话音。
孔雀却并不打算放过他,“真是可笑啊,贵为五元君之一,统领一方仙城的落川君,竟然不如一个小小的后生有修道的天分,你苦行僧修炼几千几百年学会的东西,他只需要随意练一练便能掌握了,还能开创出那么多前无古人的道法。”
落川君看着他,目眦欲裂,额上的青筋暴起。
“埋了千年的局,如今才揭开,你还真是能忍。”落川道。
“我就是要等青霭回来,”明王勾起嘴角,“一百年前,我就引着青霭在查十里香了。我要让你看着你最嫉妒的后生一点一点揭发你的罪孽,然后拿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猜猜你死之后,象征着最高属性能力的水城主之位会是谁的?”
“他是战功赫赫的战神将军,天赋异禀的仙君,如今还是三殿下的挚友,而你,只能背负着屠尽天下的罪孽……灰飞烟灭。”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已经化为了一把扬尘。
“你知道他活着?”分明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我知道啊,”孔雀勾唇一笑,“我一直都知道。”可他显然没打算告诉落川,当年的青霭为什么没有死,他又为什么知道青霭活着。
“他为什么会失忆?”
“怎么?”明王语气轻佻,“你很希望他记得……你们是怎么害他的?”
“不是我做的。”落川辩驳道。
孔雀笑着反问:“有区别么?”
他言罢站起身,一眼留恋也没有地背过身去就要离开。
“是哪一夜偷拿我的手在账本上按了指纹?”落川突然语速极快道。
明王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忽然转身凑在明王的耳畔道:“你逼着我和西斜大人做了十八次,任由他扬言要干死我的那天。”
“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情意款款地握着落川的手,“被践踏的是我,一睡不醒的却是你。”
“告诉你个秘密怎么样?”明王带着几分恶作剧似的不怀好意的笑,“那日我不止用了你的手印,还上了你。”
“真的么?”落川君不带感情地问,明王却只留给他一句,“你猜。”
“不愧是我的孔雀,聪颖至极。”落川评价道:“如果不是给我看了没有我名字的假账本,我怎么会轻飘飘地把真账本交给三殿下。”
“因为我明白,我的性命在大人眼里,就是轻飘飘的。”孔雀道:“毕竟大人刚一交出账本,就急着来万花林杀我这个知情人了。”
落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孔雀明王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对孔就说,是我逼迫了你。”落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知道。”孔雀的脚步没有停下。
“你不知道……那天我去万花林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救你。”
然而明王已经在小仙官的陪伴下走出落川的牢门,落川望向他没有丝毫停顿的背影,眼里突然浮现出了一抹复杂而幽深的颓色。
他永远都无法知道,他的小孔雀究竟有没有听见了。
白玉京建立八千八百四十九年后,天宫的奠基人,五位元君之一,人间信仰的真佛,水城主落川君大人,为天帝亲自粉身碎骨,鞭尸散魂。
并由监斩官三殿下将其散开的魂魄抛洒向山川大地,像人间降下天谴,摧毁真佛大人在人间全部的神庙。
同日,青霭君领命暂时代理水城主一职。
这个“暂代”表述暧昧,却给了许多仙官心照不宣的信号。
青霭没有搬去水城主专属的宫城,却丝毫不影响来拜访者的热情。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繁荣喧嚣,其乐融融,仿佛所有人都一起失去了行刑日的记忆,所有人都忘了浓黑的灵力从天帝的掌心凝聚,击碎落川魂魄时天边的惊雷和闪电。
天帝的灵力是黑色的,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灵力的属性。据说当年他在九州大地上凭空建起一座白玉仙宫的时候,也是这样纯黑的灵力。
大家都猜测,天帝拥有金木水火土全部五个属性的力量,当所有的颜色融合在一起,也就成了黑色。
或许是知道自己强大的力量会使其他人心生恐惧,又或许是为了隐藏实力,天帝平时很少展露自己的灵力,多数时候都像个温文尔雅不疾不徐的闲公子一般,就连在白玉京的各个宫殿之间穿行都是徒步而行。
林焉幼时曾问过他为什么不用便捷的仙术,天帝只是笑着给他喂了一块人间才有的桂花糖糕,“仙术用多了,就容易忘了自己曾经是人,你出生便是神仙,可父亲不是,做人……不能忘本。”
小林焉似乎能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他只知道他三界之主的父皇常常偷偷在屋里吃那些从人间弄来的饭食,还试图拉着他一块儿,吃完还会在殿内散步消食,活得仿佛还和从前在人间一样。
他知道除了他,几乎所有人都怕父皇,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身为监斩官,亲眼看见天帝是如何含着泪处死落川君的模样,还有那滔天浩瀚如银河,如同将浓墨泼向宇宙一般,仿佛天地都能为之变色的灵力,他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什么是万神之主的力量。
他甚至觉得只要天帝愿意,他甚至可以摧毁现在存在的一切。
落川君对自己的罪行和孔雀明王的指控供认不讳后,那些埋在林焉心里的怀疑和推测,再也没有了说出来的理由,终究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过他还是向天帝请了一个恩典,为夏瑛讨了一枚灵药。
这灵药能让凡人获得少量的灵力,虽不能拥有法术,却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属于半个仙身。
按理说,他们神仙是不能随意把灵力给凡人的,尤其是夏瑛这种会影响整个人间战局的中流砥柱,可念在夏瑛是被天神落川所伤,天神的伤害只能用灵力抵挡,否则夏瑛就算不英年早逝,也难逃精神癫狂或者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最终多数仙神还是认为白玉京应当为落川赎罪,亦或许只是为了卖林焉一个面子,特批了这枚灵药给夏瑛,至于他吃与不吃,是死是活,便不是值得这些大仙官们留意的事了。
第60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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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太久了,为师也查不出来了。”凤栖松开替林焉把脉的手,后者收回手,没有言语。
与落川对战那日莫名的催情毒性虽在与施天青云雨后便解了,可不知道来由,总是叫人心里不安。他没和凤栖明说那毒的药性,只说会让人血液变甜,虚浮无力,可从他回来至今,凤栖查了无数次,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既然眼下无妨,便先观察些时日,”凤栖顺着他的动作,目光从他细白的腕子扫过,面儿上掠过一抹忧色。“倒是殿下这些日子……瘦了些。”
林焉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神仙还有瘦不瘦的么?”他从怀中摸出个瓷瓶,“师尊替我瞧瞧这是什么?”
凤栖如临大敌地将那瓶子拿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嗅了,眼底闪过一丝不解,“人间酒酿而已,就是烈了些,怎么了殿下?”
“我原也没说是毒。”林焉揉了揉太阳穴。
“殿下你可真是,”凤栖撇了撇嘴,忽然似是灵光乍现一般,带着半分试探道:“我记得殿下不胜酒力,因此平日里并不爱饮酒,怎么突然——”
林焉眼观鼻鼻观心,凤栖却来了兴致,“青霭送你的?”
“嗯。”
凤栖想起那日西斜所言,眼神忽然变得飘忽,“殿下是不是……”他轻咳嗽了两声,像是有些不好开口。
林焉几乎没有犹豫,“是。”
“你还没听清师尊问你什么呢你就答‘是’,”凤栖一口气差点噎着,索性后头的话也变得顺畅起来,“师尊是问……殿下是否,已经失了元阳。”
“咔——”
林焉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白玉杯。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了眼前的狼藉,抬头对上凤栖复杂的眼神,安静了片刻后,在凤栖的眼神逼视下眼观鼻鼻观心道:“给师尊添麻烦了……”
于修炼仙法者而言,这些俗念并非如凡人那样简单,情动亦会影响整个灵体的状态,双修失了元阳后,修炼的术法心法都要随之改变,引导弟子度过这段过渡期就是师尊们的工作了。
所以林焉这般说,也算是变相认了。
凤栖那点儿八卦的神态渐渐消失了,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已经不是初学仙法一两百年的小孩儿了,这对你不是什么难事,就算没有师尊也无妨,我会替你找些典籍,你领悟梳理便足够了。”
“师尊……我心里有数。”林焉低头道。
凤栖却没搭他这茬儿,而是揪着他之前那句回答的太快的“是”问道:“那你方才以为我要问什么?”
“是否……应了锁心结。”林焉咽了口唾沫,第一遍是做足了准备才脱口而出,这次却说的有些艰难。
“所以是应在……”凤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瓷瓶儿,扬了扬下颚,没说完后头的话,林焉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摩挲着那瓷瓶,正要开口,却被凤栖堵住了话音:“你不必说了。”
“殿下,”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甩手叹气,手腕银铃清脆作响。
“你们不该走到这一步。”
“师尊……”林焉的语气有些迟疑,“若是忘了修行过锁心结的记忆,那是否还会受其约束?”
凤栖摇头道:“不会。”半晌,他猛然反应过来,“殿下?”
林焉默默低下头。
“青霭失了忆没了锁心结的约束,你连他的心意都不知道,你就稀里糊涂……我该怎么说你。”凤栖气得嘴唇发抖。
“师尊,我明白他并非善类,只是偶尔神思恍惚,也会希望,他若与我是一条心……”
凤栖从怒意之下平静下来,只剩怅然,“无论如何,殿下一定要保重,不要轻信任何人,尤其是……青霭。”
“师尊与明王关系那般好,”林焉忽然道:“您信过他么?”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
凤栖说:“你不要问我他的事,我也不会说,”他搭着林焉的肩,带着一点儿与他气质不符的深沉,“以后你会明白的。”
说完他便极其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再过些时日,便是处斩碣石和永安公主的日子了,我听说上回粉碎落川魂魄,耗了天帝不少精力,这回他安排你对永安公主行刑?”
“是,师尊。”林焉也不逼问他不想说的事。
“你别怪天帝心狠,你是他唯一的孩子,日后这白玉京必定要交到你的手上,若要树立威信,让你来是最好。虽然我们这一批开天元神还没有寿终正寝的,可谁也不知道神仙究竟有多少的寿数,我想你也看出来了,陛下的精力,的确不如从前了。”
“我明白,永安为祸世间,本就应当处斩,天帝允其保全魂魄得以再入轮回已是恩赐,况且亲斩从前的爱徒……父皇初现老态,恐怕与心病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