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玩意儿,好吃的零嘴儿,但凡他多看了一眼的,苏辕全买给他,长生捧着一堆东西一边开心,一边不踏实地问:“先生你的钱都花了,往后怎么过日子?”
他是妖,可以不食五谷不愁吃穿,可苏辕一个凡人,处处都要用那黄白之物。
苏辕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喜欢么?”
长生点点头。
“喜欢便买着。”
他租了一条游湖的小船,恰好船夫生意红火,他便自己揽了划船的活儿,船家还给他省了些银子。
昨夜刚下过一场雪,南方的雪格外潮湿,手指尖碰到,顷刻间就融化成了水。
泛舟湖上,两岸的雪景尽收眼底,雾凇沆砀,纯白无暇。淡黄的腊梅裹了雪色,香气冷幽,沁人心脾。
“可惜没有红梅,”长生道:“红梅白雪对比相称着才更好看。”
“谁说花一定好看才行,要有这样超凡脱俗的香,就算不如红梅打眼,腊梅也不输半分。”
“花好不好看不打紧,”长生满嘴的俏皮话,“反正先生定是好看的。”
苏辕转过身来,嗔笑着横了他一眼,却被长生一把拽住袖口,“先生快看,下雪了。”
苏辕正要抬头,长生却又一惊一乍地嚷道:“等等,先生,你先别动。”
好脾气的苏先生无奈地看着他,眼神里含着几分纵容,“长生,你到底要我如何?”
柔软而细碎的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沾在苏辕的发冠之上,连带着新披风的领口上也落了些,长生伸手去拂他衣裳上的雪,眼神却落在他那双眼睛上。
大抵是知好色则慕少艾,又或许是一点儿情肠在怀中放了太久,终难自禁。就要说出口的解释悄没声息地被咽了回去,他只能看见那双温柔的眼睫上落着湿润的雪,仿佛要把那双眸子都染湿,腊梅的寒香恰到好处地飘进他的鼻子里迷了他的心窍,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苏辕,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咚”得一声,苏辕手中的木桨从手中滑落,在船上挣扎着磕碰了一下,彻底弹入了水中,苏辕偏头去抢也无济于事,倒是硬生生,躲过了那个暧昧过头的吻。
长生猛地清醒过来,重重地捏了捏手指,装作关切地去捞那漂在水上的木桨,却不敢去看苏辕。
“先生,捞不到了。”长生望着逐渐漂远的木桨,他如今初化人形不久,灵力法术尚不纯熟,不然倒是能用法术把那木桨弄回来。
苏辕从身后递给他一方帕子,“袖口都湿了,擦擦。”
长生接过去,看了苏辕一眼,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没有责备,也没有尴尬,于是他擦了擦袖子,亦心照不宣地装作无事,仿着惯常的样子笑道:“谢谢先生。”
苏辕收回帕子,看着半个衣袖都湿透的长生,冷不丁道:“长生,我要走了。”
长生一瞬间僵住了,他望向苏辕,有些局促地捏着发白的指关节,小心翼翼颤着声道:“先生……?”
他害怕是自己的冒昧唐突惊扰了苏辕。
苏辕没给他误会的时间,飞快地解释道:“那日伏霖兄来信,今上召我回宫,施行变法。”
“变法?”长生似是有些懵了,愣了半晌,又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顷刻间由悲转喜,眼里满是震惊,震惊落下,满盛着喜悦,“先生!”
他激动地都快跳起来了,“先生,你终于可以一展你的抱负了!”
苏辕被他感染了情绪,眼底的笑意也深了些,任由眼前人拦腰抱住过于清减的自己,在摇摇欲坠的船上蹦跶,直到“噗通”一声,另一支木桨终于也被晃进了水里。
长生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就听苏辕带着几分亲昵道:“模样像个大人了,心里头还是像个小孩儿,一点儿都不端庄。”
许是听了这句话,又或许是雀跃后他再次鲜明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急着回答苏辕的话,而是沉默了半晌,而后低低道:“先生,你且先去。”
再抬眸,那本就被藏起来的伤感,全然换作了坚定,“再过二十年,等长生能够离开本体,必定来寻您。”
苏辕望着眼前面容年轻的长生,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拍着他的肩道:“好,我等着你。”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
回到朝廷后,皇帝对他礼遇有加,给了他无尽的权力去将他前半生心血画就的蓝图在南陈的土地上一点一点实践。他位极人臣,无数人惧他怕他,亦有更多的人对他感恩戴德,黄伏霖身为他的副手,与他宵衣旰食,天子身为他的国君,为他扫清障碍。
对于一个心怀救国之心的谋臣而言,能毫无牵绊地实现胸中抱负,实乃平生第一大幸事。
因而被下旨赐死的时候,他回顾这一生,其实已经了无遗憾了。
——除了没有等到……长生。
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圣上在支持他半生后骤然崩逝,无数被变法压制蛰伏的权贵,终于向失去庇护的苏辕露出了獠牙。
他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也太明白,皇帝死了,他浓墨重彩搅弄风云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太傅,他丝毫不怀疑新帝会将他的变法继续贯彻下去,他也和新帝一样明白,只有他的鲜血为祭,这条变革的路才能走的更远,更彻底。
新法绝不能动,那便只能以他的死,平息权贵之怒。
他的罪名是贪污,理由是从他的府里,搜出了三百万两雪花银。
临刑前,新帝来见他,狱卒正在为他梳头,这是死前才有的待遇,他在这牢中待了太久,倒是许久没有像这样,通过铜镜看见自己了。
“朕有幸做先生的第一位学生,听先生传授新法之思想,受先生之教导,是上天赐与朕的无限殊荣。”新帝对他的态度依旧恭敬。
苏辕偏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告诉他,其实他的第一位学生,是在他落魄至极时,坐在银杏树下点亮了他双眼的荒野乡童。
“先生,你会怪朕么?”新帝问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苏辕淡淡地开口。
他没有给新帝行礼,也没有偏头看他,“刑房污秽,罪臣实在不忍脏了陛下的贵足。”
“先生……”新帝欲言又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苏辕回头看向他,“臣子功绩自有后人评说,罪臣从不惧怕声名狼藉,万人唾弃,只盼陛下务必护好新法,否则罪臣此番身死,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于是新帝终于心安了,掉了两滴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刑房。
皇帝一走出去,宣旨和端鸩酒的太监便进来,毕恭毕敬地守在一边。
苏辕扫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他的鬓角上已经有了白发,恰似当年泛舟湖上,鬓角落上的霜雪。
在许多个疲倦却无法入睡的深夜里,他也曾想过,倘若当时木桨没有掉落在地上,他会纵容长生吻他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这件事了,可他依然没有答案。
于是他终于还是站起身,走到小太监身前。他并未特意摆什么架子,可短短的几步,尽管穿着囚服,却依然不掩其风华气度。
——到底是手握无限权柄,搅弄了南陈朝堂风云,引无数权贵为之骇然变色的苏相国。
那太监瞄了他一眼,在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声,却不得不拿出手中圣旨,却不料苏辕抬手挡住他的动作,从他的领子后面拈出一片泛黄的银杏叶。
“把这个给我,行么?”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面上平静得看不出是将死之人。
“您喜欢便拿着吧。”宣旨太监不明白苏大人为何会在意这一片黄叶,大抵是文人孤傲,睹物便愁及自身,顾影自怜。
却不知道,他曾在那贬谪苦寒之地,遇到过一棵叫做长生的银杏。
苏辕握着那片叶子的梗,在手里转着,那金黄的叶片儿便旋转起来,像一只飞舞的彩蝶,也像长生。
秋天了,他掐着手指算。
他离开郢州的时候是冬天,熬过这个秋天,就是二十年了。
不知道长生的本体,如今是否也金黄一片……
他想起临行前,他想给长生留一个住址,长生却说:“先生此去都城,二十年后,必是南陈的英雄,到时我若想寻先生,不必地址,恐怕路边随便问一顽童小儿,他也必知先生姓名。”
他猜得没错,的确街头巷尾人人知他名姓,只是如今的顽童小儿,或许只会唱着从权贵安排的人口中,学来奚落和辱骂他的童谣。
“得污了你的耳朵了。”苏辕对着那片小叶子说。
“先生……您说什么?”端着鸩酒的小太监小心翼翼道。
“没什么。”苏辕对他笑了笑,就如同第一次见到长生时一般,温和而平静。
他端起毒酒利落地一饮而尽,尚未打开的圣旨被内宦攥在手里,却再也没有了翻开的必要。
瓷杯被摔碎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苏辕对天拱手,恣意扬声道:“臣,叩谢皇上圣恩!”
一百年前,苏丞相死于变法的第十九年,一个铺满银杏叶的秋天。
一百年后,夏将军死于一个黄沙飞扬的夜晚,勇猛战马的嘶鸣声中。
南陈苏辕是寒冬里烧尽的一块滚滚热炭,北周夏瑛是黑夜里一把绚烂璀璨的烟花。
——最终都归于沉寂,成为一把黄土扬沙,落在了生前心心念念的国土之上。
漂浮在空中的夏瑛也无从知晓,若是木桨没有掉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只是终于明白,当一百年后的苏辕转世成夏瑛后,他究竟为什么在见到长生的第一眼,便没有理由,也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
那是苏辕不能说,也不能念,只能埋葬在灵魂里的情意。
全部交由夏瑛来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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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孟子 ·滕文公下》
开了个现耽,感兴趣的宝可以康康,虽然双开不过不用担心坑,这篇会日更到完结的
第64章 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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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瑛死了。”
施天青自然而然地坐在林焉的琴凳上,随手乱拨着琴弦,“他没服药。”
林焉任由他乱弹琴,“夏瑛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缘由,等他魂魄到了幽冥,想来也会遇见不少尊敬他的鬼魂。”
“是不是知道了有轮回,便能把生死看得淡些?”施天青忽然顿住了手。
林焉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或许……的确如此。”
“可轮回分明是遭罪,”施天青像是玩笑,“在白玉京也好,幽冥也罢,一道刑罚便是贬入人间轮回。”
“遭罪的是在人间,”林焉道:“战火纷乱几千年,近来愈发频繁了……”说着说着,他像是思绪飘远了,施天青敏锐地捕捉到,过去一把揽住他腰身,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不许你想着别人。”
“我想谁了?”
“你敢说你方才不是在想问寒?”
问寒从前,也是战火之中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林焉被猜中了心思一时语塞,施天青故作委屈地白他一眼,“我就在你面前,你却想着旁人。”
林焉没有吭声。
明日便是碣石君与永安公主的行刑日,分别由天帝和他行刑,施天青监斩。今日负责押运案犯的小仙官已经带人兵分两路,前去押送关押在两处的碣石君和永安公主回白玉京。
“约莫再过几个时辰,你就能见到问寒了。”
林焉闭了闭眼,片刻后才道:“问寒说,若是碣石君死了,他必不独活……”
施天青明白了他这几日都神思不属的缘由,忽然问:“我若死了呢?”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林焉却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自是好好活着,”他道:“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何故为你伤情?”
“那如果我害了你,你也会追杀我咯?”施天青揶揄道。
林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施天青的眸色颤了颤,但并不明显,不过一刹那,那双桃花眼里便盛满笑,把别的情绪全遮在了后头。
“阿焉你威胁我,”他做作地搓了搓胳膊,又拽着林焉的胳膊摇,“吓死我了,我今晚都睡不着了,非要赖着你一起睡。”
“拿开。”林焉瞪了一眼被他扯皱的袖子。
“我不拿开,拿开了,阿焉就走了。”
他的表演十分夸张,就装成差涕泗横流了,林焉被他故意装怪的模样逗笑,施天青才长吁一口气道:“你可终于乐了。”
“这么喜欢哄我高兴?”林焉唇边还缀着一点笑意,“你图什么?”
“图你好看。”
他把林焉从椅子上拽起来,“你与我都别在这儿干等着了,我来前听西斜君说今日人间有烧霞,你去看么?等看完了烧霞,问寒自然就回来了。”
“也好,”林焉顺着他站起来,两人正往外走,却撞见一个人正在门口等着,“你是何人……为何不叫人通传?”
“见过三殿下、青霭君,我是从前孔雀明王的侍从,第一回来白玉京,不懂通传的规矩,又怕惊扰了殿下,故而一直在这儿等候。”
那人低眉垂眼,双手捧出一个盒子递给林焉,“明王从天牢中递信出来,让我务必将此物从族中取出,交给殿下,权当做个纪念,无论殿下丢也好留也罢,都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