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去。”临槐抬眼,却没有解释。
他猛然站起身,义无反顾地往幻音岭的方向飞去,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破空而出,天帝面色骤变,抬手去拦,浓黑的灵雾就要缠上临槐的脚,千钧一发之际,长生骤然出手,截住了天帝的攻势。
“长生?”天帝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微妙,就连临槐的脚步都停滞了一瞬。
“你想做什么?”
长生没有回答他,而是对临槐道:“先生!你要去什么地方尽管去,长生就是死,也会替您拦住天帝。”
他叫的不是“大人”,是“先生”。
临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情绪看向长生。
“你知道你面前是什么人么?”天帝似是嘲讽。
可下一瞬,长生的眼里突然多了一抹与他那张脸显得格格不入的桀骜:“天帝……”
“你既知道——”
“天帝又如何?”长生的面上露出比天帝更深的讽意,甚至带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天帝又如何?”
他指着临槐,眼里眸色明艳,“那时他叫夏瑛,只是一个毫无内力的凡人,却敢为了我向天神宣战。”
他看向天帝,目光毫不退缩,“如今我身怀法力,为何不敢为他,与白玉京为敌!”
临槐的眼眸骤然睁大,望向那个遥远却挺直的背影。
他的心轰然下坠,就像是被什么人攥紧之后又松开,汩汩的鲜血直流,疼得让人额间冒汗。
可他已经不能回头去看长生一眼了。
第94章 假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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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火墙裂开,无视仙官争先恐后地回到白玉京,林焉与施天青骤然松了一口气,眼里却添上了几分疑惑。唯有凤栖眼中平静,似是早有预料。
西斜略带玩味地舔了舔嘴唇,望向逃窜的仙君,“嘁”了一声,“小师弟,你那信号弹还能炸开我的火墙?”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察觉到天边一道苍翠剑影,凤栖勾起嘴角,在那人落地的同一时间,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临槐?”西斜的眼眸愈发森冷,狭长的眼睫眯成一条缝,细细打量着由远渐近的身影,“是天帝让你来帮我的?”
然而临槐在他的注视之下,执剑而立,落在了与他对立的一边。
“你……”西斜的眸中满是震惊,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失态的神情,“诛杀三殿下与凤栖君是天帝的命令,你现在在做什么,临槐?”
临槐的眉眼很淡,声音也很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藏住波涛汹涌的心。
长生还在替他拖延时间,他还没来得及问一句长生,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他敛眉看向西斜,深吸一口气道:“来杀你。”
“杀我?”西斜的话音重咬在“我”字上,似乎不肯相信临槐真的站在他的对立面,原本刚见到临槐时,他还以为是天帝不信任他,万万没想到……
“你是要背叛天帝?”西斜咬牙切齿地开口。
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背叛天帝,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临槐。
当年天帝从人间带回临槐,费尽心思,亲手教习,甚至很少让他与旁人交谈,更是有多数的修炼时光,都不是在白玉京上度过的。
天帝于临槐有提携之恩,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将他从人间的战火泥潭中拯救,让他成为万人敬仰衣食无忧的仙君。
临槐没有爱侣,亦没有亲人。他绝对服从天帝的命令,没有天帝的授意,从不主动与白玉京上地位显赫的仙君结交。
比起仙君,临槐更像是天帝的一把武器,一把永远不会背叛他的武器。
天帝最为私密的事情,全都交给临槐来做,除了天帝,三界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临槐离开白玉京的时日都在履行着什么样的任务。
天帝给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而他从未辜负过天帝。
出师之后,临槐曾跪于天帝主殿正中,向皇天后土,天地苍生,三界族众,还有白玉京上所有仙官发誓。
他将毕生效忠于天帝,心念绝无转移,若有分毫不忠,则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孑然一身的少年挺拔而坚定的背影犹在眼前,西斜君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背叛天帝。
然而临槐站在他的面前,脸还是旧时那张脸,身形依旧板正,容颜未改,神色却冰冷如霜。
“难道你和凤栖君,还真的处出什么夫妻之情了么……竟让你连救命恩人都可以背叛?”
西斜望向他,眼中意味不明,“临槐啊临槐,你可是白玉京上最忠诚的臣子,天帝的锋刀,连我都曾敬佩过你。”
他像是失望,“原来不过是抛弃旧主的鼠辈。”
“临槐得天帝点化之恩,从未忘却,”临槐君望向他,“可天帝从未说过,不能杀你。”
西斜凉凉地笑了一声,“那便来吧,临槐,我也应当替天行道,收了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破空骤然一声炸响,他凌空而起,从手中砸出烈焰火球,半截山体被砸开,好不容易将歇下来的幻音岭顷刻间又被大火包围。
临槐与林焉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了然的神色。
林焉看到临槐前来时,也是震惊的。他和西斜的认知一样,从来没有想过临槐君会违抗天帝的旨意,他甚至怀疑,是否是天帝让临槐来杀西斜君。
然而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如今四人之中,凤栖擅长机巧之术,拼内力并非强项,施天青修为损折,极难与西斜直接对上,唯有他与临槐灵力最为深厚,是实打实的修炼堆叠而起,且他二人极为熟悉彼此的出招,又修炼相同的属性,配合冲锋最好不过。
就在他与临槐同时起手时,施天青在林焉身后骤然开口,“阿焉。”
林焉回过头,似是因这熟悉的称呼一怔,又像是不习惯……施天青竟然是站在他的身后,而非他的对手。
“阿焉,”他见林焉回头,极轻地笑了笑,仿佛他的承诺也并不沉重,“你尽管竭尽全力出招,我以性命起誓……绝不会让你受伤。”
火光里的男人眉峰上挑,长眉入鬓,目光灼灼,似乎想把林焉烙在他的心里。
林焉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身,抬手结印,如出一辙的两道青光自林焉和临槐的眉心聚拢,汇集到一处,如同翱翔长空,搅弄风云的青龙神兽,巨大的羽翼张开,龙吟震天,飞沙走石,晴天一声霹雳,震耳欲聋,犹如万马奔腾。
——惊才绝艳的木城双壁。
西斜缓缓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微蹙起那双精致纤细的眉。
他并指起势,红光乍现,飞云掣电一般席卷向林焉。
后者飞升腾跃而起,转眼间临槐以攻为盾,封上了林焉的落脚点,林焉转而回身,无数红枫奔袭向前,突刺向西斜。
红枫如火,混在在令人眼盲的火海中,几乎难以辨清,西斜抿着唇,挥袖去挡那附骨之疽一般的疾风秋叶。
长时间的红几乎剥夺了每个人的视觉,以至于西斜的脚步偶有颠簸,林焉看在眼里,忽然福至心灵,藏于袖中的黑纱与木藤条齐齐缠绕,顷刻间编制出两顶帷帽,旋转纵身间,已稳稳落在他与临槐的头顶。
临槐眼前刺眼的光骤然消失,他勾唇望向林焉,两人一同拔出木剑,借着这一瞬的视觉优势齐齐逼近西斜,剑招杀招连绵不断,密不透风,将西斜逼得步步后退。
西斜眸色肃杀,眼见两把如同提前商量过一样的木剑互相胶合,将他所有的出路封死,几乎不放过他每一个薄弱点,眼中怒气骤然升起。
林焉和临槐配合地天衣无缝,细密连绵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蛛网一样缠绕在他周遭的青光像是令人窒息的深海,犹如神龙摆尾,审判者的长鞭,附上了钢筋铁骨,招招要人性命。
青冥苍天,风云变幻。
木城双壁合体之日,终于爆发出了让三界都为之惊叹变色的巨大力量。
就连当年的木城主碧桑,也不过如此。
西斜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凤栖君还在以幻音干扰他的精神,施天青引水封住他的退路,然而要破局,他必须先打破木系的合围之势。
他沉下一口气,目光在林焉和临槐之间一掠而过,飞快地做出了决定。下一瞬,眼前的西斜君还在四人合围之下左支右绌,然而林焉的背后,却出现了一个与西斜君如出一辙的身影。
分/身术。
他长发纷乱,笑容疯癫狷狂,猩红着双目并手向前,一柄红火的朱雀羽剑带着烧灼的烈焰刺向林焉的后背。
林焉和临槐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分/身,毕竟光是他们面前那个西斜,就已经需要他们倾注上全副的心力去对抗。
他的速度快过闪电,西斜相信,不会有任何人来得及挡住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然而,一道绚烂凌厉的紫光轰然出现,连西斜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施天青已经挡在了林焉的背后。
他双手向前,调动灵力挡住西斜锐利的箭矢,一瞬的冲击将他往后重重击退一步,一直以他差点就要撞上林焉,却在两人后背相贴的瞬间,拼尽全力,堪堪停住了脚步。
施天青脸上冷汗涔涔,几乎没有了任何血色,暗紫的宽袍袖灌进烈烈的的风,露出青筋暴起的小臂。
他竟然,生生挡住了西斜君斩尽杀绝的一击。
灵力碰撞巨大的冲击,让林焉骤然回头,一口鲜血从施天青口中喷涌而出,他才发觉那张向来殷红的薄唇,此时竟然毫无颜色,如同病入膏肓。
然而他的眸色森凉,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仿佛就算是消耗掉全部的灵力,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也要守住林焉的后背。
他在苍凉的山涧,火红的花海之上,他如瀑的黑发披散,眼眸中闪烁着不屈的灵魂。
可以壮士断腕,也能破釜沉舟。
隔着三千年的漫长岁月,林焉仿佛看见了少时幻想里,披坚执锐血战于幽冥的大将军,雄姿英发,铁骨铮铮。
就算失去了六千年的修为,青霭,也终究是青霭。
少年将军,一战成神,除了他高超的修为与天赋,还有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毅力。
他是阴诡地狱里爬出来的生灵,是这世间最坚韧的野草,就算是砍断了根打碎了骨头,他都能从冰冻三尺的土里咬着牙重新长出来。
一瞬的怔愣,一线的空隙,左右两侧木剑夹击而来,西斜骤然失力,一口鲜血涌出,跌坐在地。
他的双肋插着两把锋利的剑,脖颈上被套上银白色的锁链,他跌坐在漫无边际的红色花海之中,望向锁链尽头的人。
末了,他凉凉地笑了一声,如同空中寂寥的寒雀。
“凤栖啊……”
凤栖君看向他,耳坠上的铃铛微微摇晃,骤然寂静下来的山谷,仿佛针落可闻。
“碣石、落川,如今是我,你以为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么?”西斜瘫坐在地,鲜血汩汩。
“天下苍生受尽苦楚,你们漠视异族性命,早就该一死。”凤栖君冷漠道:“我所做,不过为还三界一个安乐清平的世道。”
西斜笑了一声,仿佛凤栖说的都是什么脏了他耳朵的话。
“别这么冠冕堂皇了,”西斜道:“你若真是为了天下苍生,几千年前你就该对我下手,而不是等到今天。你以为我不知道?落川君接手药人是你一手安排的,不过是做局请君入瓮,你若真那么好心,为着什么天下苍生,为何还要把已经消失的药人生意重新寻回来?”
他脸上满是傲慢不逊,“你从来都没想过天下苍生,你想的不过是怎么把你的几个师兄一个一个弄死,”他随手掐断手边的红斛,在凤栖眼前晃了晃。
“好为你那心肝儿里的大师兄报仇。”
林焉闻言猛然看向凤栖,后者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看着西斜,而后向他走了几步,每一步,锁链摇晃的声音都更响。
“碧桑师兄一生光明磊落,心系苍生,最后却落得一个被师弟们恩将仇报、万人唾弃的下场,我难道不应该替他寻仇么?”
“当年蓬莱问道,身死危在旦夕的时候,是大师兄割了自己的肉才让我们活下来,可你们都是怎么对他的?偷袭师兄,将他压在镇灵塔下,让他失尽尊严,抽干他的灵力,他好不容易跑出去了,你们又说他是魔尊,说他谋逆,围捕令遍布三界。”
凤栖眼中恨意滔天,“堂堂创世的仙君,活得如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们怎么能背叛他!”
西斜冷笑一声,“你不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着我们了,你那心系苍生的大师兄,若是知道你为了替他复仇,怂恿落川炼造药人、蛊惑碣石练活人俑,还让蛇族给我提供培育红斛的地方,不知道他该作何感想?”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林焉一眼,又对凤栖道:“当然,恐怕在你利用他儿子的那一天,他对你的恨,就超过了对我们的。”
“你若是真心想着大师兄,就应该让他好好活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活着,”西斜轻蔑地看着凤栖,半晌,他望向林焉,似笑非笑道:“你以为凤栖就是什么好人么?”
他的目光掠过林焉,看向他身后的施天青,“来,青霭,你来告诉殿下,他的生身母亲瑶镜仙,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见施天青沉默,又笑吟吟地补上一句,“当年白玉京仙兵在幽冥做局害你,你身处生死一线,却骤然消失,从此一千年杳无音信,直到从三殿下破除封印,世人才知道你这千年都藏在琉璃灯中,那琉璃灯是瑶镜仙亲手制成,我不信她死前,你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