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仲捧碗的手一滞,还来不及发问,只听见老头子对他说出了更加骇人的话。
“因为我们避世而居,贩运私盐。”
唐仲被呛得一口茶水喷出老远。
娘欸!这可不兴说啊!
“你们,你们不是打渔的吗?”
老头子不置可否:“上半夜撒网,下半夜运盐,凌晨捕鱼。”
难怪河边的渔夫,还有村寨里的好些男人,都大白天犯困!
唐仲被吓得不轻,要知道贩卖私盐罪责不小,若是被官府抓住,可是要直接下狱的,开不得玩笑!
短暂的惊诧之后,唐仲才想起,眼下最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他抚住额头,用近乎幽怨的语气,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呀!”
从古至今,哪个私盐贩子不是藏着掖着的,这位九爷倒好,把自己的家底跟他露了个明明白白。
心里揣着对方的秘密,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清江县城吗?
“我单九行走江湖,从来都是信义为先。齐家早年对我有恩,你既是齐家人的朋友,便是单某的座上宾,自然应该坦诚相待。齐家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
单九爷说得耿直,一派走南闯北的洒脱劲儿,倒显得唐仲小家子气了。
既是如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自己城门卫的身份如实相告,又将陈元宝逼他就范的始末说了个清楚。
单九爷不愧是闯江湖的,听完眼皮都没掀一下。
见唐仲拿着齐家的玉佩前来求助,还以为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所以才将他带进村子,以防在城外遭遇不测。
却不曾想,只是被人讹上了而已。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今晚上就带人摸到凤关镇,将棺材店的老板和伙计一并捆了,直接运进寨子关起来就好。
若是实在不放心,改日走船贩盐时顺道带上,随便弄到哪个海边荒村扔了便是。
“不可不可!”唐仲听单九爷说完,立即阻止他这个危险的念头。
“贩卖私盐蹲大牢,还能推说是生活所迫。但如此绑架囚禁,还拐带人口,弄不好就要闹出人命。这么做,跟有什么区别?我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呢!”
单九爷:嗯?
唐仲自知失言,赶紧换了种解释:“我的意思是,犯不上为了眼前的难题,反而弄出更大的麻烦。陈元宝和王九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两只鸡,说抓走就抓走。若是留下线索,被官府追查到这里,你们不就都得被牵连进来?”
单九爷一向习惯了江湖事江湖了,跟他打交道的大都是江湖里漂的爷们儿,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打不过跑去官府报案的。
既然唐仲身份特殊,还顾虑重重,不捆就不捆吧!
单九爷头回有了一种,英雄竟无用武之地的无奈,道:“按你的意思,该怎么做?”
唐仲叹过一口气:“他捏着我的把柄,我必须正经画出个东西给他交差。可我实在想不出,到底什么物什既能把他唬住,又实则百无一用。”
单九爷被说得有些迷惑:“为什么非要造无用的东西?”
“因为只有东西卖不出去,才能让陈元宝亏银子,我才能出口恶气!”
如此简单的道理,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单九爷却不以为然:“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不如换个思路,让他得到的东西过于有用。”
“过于有用?”
“不错!陈元宝不过是一介商流,无权无势,一旦拥有了超越身份的事物,是福是祸,可就都由不得他自己了。你不是想给出口恶气吗?到时候,自会有人帮你出气!”
唐仲反复琢磨单九爷方才的话,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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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码头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舍近求远从西城门绕行到东城门下,唐仲远远瞧见,自己那位表叔,已经急吼吼地在城楼下来回踱步。
王九守在前头,早一步看见唐仲过来,立即招呼自家掌柜往他这边瞧。
“小仲你可来了!他们说你不在,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陈元宝装模作样地故作关心,唐仲只觉得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城门口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都行,只要不耍滑头,高家父子和你们一家,都会平安无事。”
陈元宝此时此刻还不忘敲打一二,唐仲却懒得搭理,径直朝城门外走去。
三人出了城门便沿着河边一直往西,直到远离开进出城门的百姓,唐仲这才掏出怀里的宣纸。
“这上面画的东西,一个叫做马桶,一个叫做浴缸,你拿去着人打造吧。具体结构都画得一清二楚,以后别来烦我了!”
陈元宝急切地接到手中展开,细细端详。
王九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凑在一旁来回瞧。
片刻之后,陈元宝的神色由喜转怒,放下图纸,气势汹汹朝唐仲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唐仲一脸无辜,“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你唬我是不是!这劳什子马桶,不就是在恭桶上面加了个水箱而已,每次如厕之后,需得重新挑水将水箱装满,谁会要这么个费事的玩意儿?”
“还有浴缸,不就是把木桶改长吗?这样一来,洗澡水岂不是凉得更快?谁会买!”
唐仲「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看来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你们明日下午再来,我重新想两个家用器物便是。”
“故意耍花样是不是?”
“怎么会……”
说话间,三人身后的码头逐渐嘈杂起来。
一艘货船正缓缓抛锚靠岸,几个汉子从船上跳下,踏着水花将纤绳固定在码头边的基桩上。
只见一位船老大模样的精干老头,从艞板快步下船,转身嘱咐身后抬箱子的两个水手脚下小心些。
但不知是箱子太沉,还是手脚太笨,两人行到艞板中央时,前头的汉子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身后的箱子直接重重磕在艞板上。
刹那间,箱身倾斜侧翻,箱盖应力打开,箱中的银白事物纷纷落水,惹得岸上船老大厉声叫骂。
“娘的!还不下水捡回来!老子这里可有数,每少一锭就抽你们十鞭!”
王九看得真切,忍不住扯了扯自家掌柜的胳膊肘:“我看见了,刚刚掉水里的是……”
“银子!”陈元宝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前头,又岂会没看见?
他眼睁睁地瞧着水手们纷纷下饺子似的跳进河中,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银锭子从水里摸起来,一排排摆在码头上。
银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银子!
陈元宝本就生了一双势利眼,见到如此巨额的银子横在眼前,犹如苍蝇嗅到腐臭,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前凑。
“什么人!离码头远点!”
船老大见有人过来,警觉地反手去摸身后的皮鞭。
“别!老哥哥,我也是做买卖营生的,咱们是一路人。”
船老大可不屑跟他套近乎,扯出家伙凌空抡了一记响鞭,当做警告。
陈元宝刚踏上码头的脚,被生生吓退回去。
“老哥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一下,您是做什么营生的?说不定,咱们还是同行呢!”
唐仲看着这位表叔的痴心妄想症又犯了,不禁腹诽:“你个发死人财的,谁他娘跟你是同行!”
船老大许是被问得烦了,随口道:“运粮,别的事,劝你少打听!”
不一会儿功夫,水里的银子全被捞了上来。
一排摆二十来个,足足码了近十排。
陈元宝虽站得不算近,但看样子,那些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官银,粗略估算至少一万两!
银子被重新装箱,锁扣已坏,为防意外,箱子被麻绳重重捆住,确保里面的银子不会再被摔出来。
陈元宝仍杵在原地,盯着向他走来的一行人。
船老大目光狠戾,只瞪了一眼过来,他便自觉让路退到一边。
江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白篷马车,就等在不远处。
眼见着船老大一行人,将满箱银子搬上马车扬长而去,陈元宝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唐仲恰如其时地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告诫:“劝你收起心思,别打他们的主意!”
“难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陈元宝一时眼光大盛,两根胡须随风轻颤,仿佛此刻又重新见到了万两白银一般。
“没看出来吗?混道上的!挣的都是带血的银子!”
“怎么可能!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里头都是官银!他们是跟官府做买卖的!”
唐仲故作轻松地改口道:“哦,那就是漕帮的。不过又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些连知县大人都不敢招惹的人物。”
陈元宝想起方才船老大确实说过运粮,不觉有些奇怪:“清江县何时有漕帮了?”
“这你都不知道?还说自己做生意人脉广呢!如今沿海闹倭寇正打仗,各个州府都在筹粮往海边运。漕帮本就是运粮起家的,这时候见到他们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陈元宝点点头:“漕运竟是这般暴利?”像是在发问,更是像是喃喃自语。
唐仲见他心火正旺,索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去:“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我可要跟你说清楚。漕运贩粮之所以利润厚,是因为并非人人都能做,里头的关系复杂着呢!要是没有人领着入行,劝你趁早打消心思!”
明里劝他放弃,实则暗暗抛了个钩子出来。
被突如其来的财富冲昏头脑的人,往往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只会捡自己想听的信息往脑子里塞。
眼下的陈元宝就是这样。
他果然顺势接过唐仲话里下的钩子,看着白篷马车缓缓驶进东城门,喃喃自语:“需要有人引荐入行才行……”
见他忙着编织黄粱梦,唐仲可不想陪着吹冷风。
“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凤关镇去吧,明日午时,来大颐门拿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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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倒春寒,惹得城中四处阴风阵阵。
唐仲中午顺道回家换了件厚衣裳,又照例听写了唐猛前几日学的声母,才不疾不徐地朝大颐门走来。
已是午时过三刻,大颐门前却不见陈元宝和王九。
许是还得等上一会儿。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去福兴大酒楼门口,抓了把排队等位的南瓜子,坐在门槛上,听一耳朵戏词打发时间。
福兴大酒楼的戏台子上,轮番请各地的戏班过来表演,今日登台的正是中原来的名角儿。
一出《文王访贤》,正唱到姜太公出场。
“只见他头戴草帽圈手拿钓鱼竿,钓鱼竿拴着三尺线,刷拉拉撒在了水里边……”
唐仲磕着南瓜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斜对面的如归客栈。
客栈前头,正停着一辆白篷马车,理直气壮地占了一半的道。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很是惹眼。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如归客栈里匆匆走出一个汉子,朝他这边抬起手臂,伸出食指和中指。
旁的行人若无其事,唐仲却在心头暗叫了一声好。
这是他跟单九爷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
鱼儿咬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码字竟然来了感觉,码起来嗖嗖嗖——
终于能早一点发出来了,抹泪——
第40章 驴动船
无巧不成书。
但若太过巧合,有人会起疑,有人却愿理解为天意。
财迷心窍的陈元宝,自然属于后者。
当他带着伙计王九,于午时等在大颐门前,正巧遇见一辆白篷马车从面前缓缓驶过,径直停在数十步之外的如归客栈门口。
“掌柜的,这不是昨天傍晚运银子的马车吗?”
“不错!”
陈元宝紧紧盯着前头,眼睛犹如被磁石吸附了一般。
老天有眼,又给了他一次见到船老大的机会,他定要好好把握!
会不会从此财运亨通,全看今天了!
几乎没有片刻犹疑,陈元宝小跑上前。
车厢中的船老大才掀开帷帘,一条粗实的胳膊已经殷勤地伸到面前,充作扶手。
“实在是巧,又遇见尊驾,小人扶您下车!”
船老大睥了一眼,勉强赏脸,手搭在陈元宝的胳膊上,踩着马凳下来。
“有心了……”
船老大不过是随口一句道谢,之后便快步走进客栈,几乎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陈元宝却如沐春风一般,只觉得已经跟贵人搭上了线,巴巴跟在后头追了上去。
“还没请教尊驾贵姓。”
船老大穿过客栈大堂,脚步如风,丝毫不加理会。
倒是随从拴好马车后跟上来,行至陈元宝身边提点道:“我们都叫他九爷。”
此刻的陈元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这位九爷。
以便让他领着自己入伙漕运,从中分一杯羹。
想来九爷应当不常来清江县城,于是他拨了二两银子给王九,吩咐买些城中特产回来。
又扭头在如归客栈的柜台前,结清九爷一行人的房钱,再要了一壶上好的茶水,亲自端着送上楼去。
比起几日前在青石巷中,他对待唐仲的谄媚嘴脸,这一回,陈元宝明显要更上心得多。
看九爷走路的气势,还有对待自己的态度,明显就是在漕帮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