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九爷越是不待见,他就越是急着想往上贴。
托着茶盘,他再次确认了房间门上的字号,正要敲门进去,只听见里间响起九爷的声音,言语之中竟满是忧虑。
“事出突然,手底下的人和船只,如今都在各条河道上忙着呢,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召集到一起!还是算了。”
“九爷,这可是百两黄金的买卖,只要把粮如期运到就成,到手的钱真的不要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银子昨日已经换成银票,命老二带去换成了两万石粮食。如今我们手上财力和人力都不足,除了放弃这笔单子,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可惜了,远在清江县,一时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来帮我们这个大忙!”
吱嘎……
来不及敲门,陈元宝已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
什么颜面和身份,眼下通通顾不上了。
他将茶盘往桌上一置,直接双膝跪地拜倒在单九面前,学着江湖人拜码头认大哥的那套动作,抱拳发愿:“小人陈元宝,愿替九爷分忧,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单九面上三分惊讶,三分为难,还有四分如释重负。转过头去,跟身后的随从快速交换了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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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福兴大酒楼前,排队的食客从头到尾换过两波,唐仲才等到陈元宝和王九,从如归客栈里出来。
“这儿呢!”
唐仲朝两人挥手,接着便掏出怀里的图纸。
“我又设计出了一款,只要踩按钮就能开盖的泔水桶。我想过了,每个泔水桶至少能卖五文钱。”
刚刚才聊完了价值百两黄金的生意,陈元宝哪里还对五文钱的买卖看得上眼。
他将唐仲递过来的图纸随手抓成一团,扔到脚边,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道:“去设计一艘货船,既要能装足够多的货,又不需要太多的水手划桨。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唐仲没见过陈元宝如此嚣张的态度,就算之前被他威胁就范时,这家伙面上至少绷着一层亲戚的伪善,言语之间还留着些客套。
眼下,妥妥的走狗嘴脸,生怕谁看不出他背后有人撑腰似的。
“造船啊?我不会。”
“不会就去学呀!去书里找,去问码头的船工!”后头的王九仗着声势,也冲他叫唤上了。
他俩是捡到了多大的肉骨头,狂成这样?
陈元宝也来了劲:“警告你,若是明日午时,画不出我要的船,你跟高家父子俩,可就不是吃官司进大狱那么简单了!”
陈元宝说得咬牙切齿,唐仲装得诚惶诚恐。
到底是格局所限,心里沉不住气,陈元宝自认为已经归帮入派,如今身份已有所不同,便摆出些恩威并施的派头,借机炫耀:“实不相瞒,我刚得了一桩百两黄金的买卖,只要你画出我想要的船,事成之后,自会赏你些银两。”
“百两黄金?那是笔什么买卖?”唐仲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其他的别妄想打听,你只要知道,在十五日内,我要交出十艘足够能装货又省人力的货船来。回去好好琢磨,表叔不会亏待你的。”
唐仲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实则早已在陈元宝头顶,踏上了一万只脚。
就嘚瑟吧,两只秋后的蚂蚱!
按照之前和单九爷商量好的计划,他们会先在码头公然露富,唐仲再从旁稍加引导,惹得陈元宝心驰神往。
之后又于如归客栈前制造偶遇,来一个请君入瓮。
最后再假托巨额生意之名,让陈元宝自愿咬钩,心甘情愿砸重金去造十艘运粮的货船。
至于前一日他们在码头看到的万两白银。不过是单九爷们行走江湖常见的把戏。
用土块捏成银锭的形状,烧制之后再涂上银漆,远远看着,和真的官银无异。
但若是走近一点,便能看到,这些银疙瘩的表面有如砖石,全是粗粝的坑洼。
所谓贪心不足蛇吞象,在诱人的财富面前,陈元宝只顾着闷头幻想,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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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计划形成之初,唐仲就已经参考过单九爷跑的私盐货船,提前构思好了他要设计的构造。
如今,他只需要将头脑里成形的设计画在纸上即可。
此事需保密,白天的东城楼显然不行,唐仲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夜里。
和往常一样,四个人玩扑克一直到二更天,胡头儿照例得罪了牌神,输了银子之后,叽叽歪歪地回家去了。
自从邓二虎被带走后,东城门卫队的人手转不开,值夜人便由两个改成了一个。
唐仲自觉过来顶了他的班,道:“前两天跟你调了假,今天的夜班权当是添头,白送你了!”
“够仗义啊兄弟!”赵力像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人情,打着哈欠回到里间,闷头倒下便睡。
夜深人静,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有节奏地从远处传来。
浓墨在砚台里丝丝晕开,随后浸润根根狼毫。
宣纸铺陈舒展,走笔流畅自如。
油灯芯子里燃着暖黄的火光,将纸上未干的水泽映出点点莹亮。
唐仲在草纸上反复列算式核对,确保每个部位的尺寸都标注无误。
虽说图纸是比照着现成的货船设计,但还是反复验算后才能放心。好在中学的三角函数和勾股定理,他还没完全还给数学老师。
比起以前画图纸,这一次他显得更加仔细。
严格来说,之前的图纸,都是将上辈子现代社会里的事物,在宣纸上原模原样画出来。
而现在,他是第一次画出自己改装的器物。
宣纸上货船的构造,大致还是依照单九爷那艘货船基本骨架。
但不同的是,唐仲取消了所有船桨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船底尾部,增加了现代船舶才有的螺旋桨。
为了将动力传送到尾部的螺旋桨,他在船舱中铺设了数个大小不一正齿轮和改变传动方向的伞齿轮。
而最终为整艘货轮提供动力的来源,则是安装在甲板上,形如磨盘的装置。
受到当日村寨中的大石磨启发,唐仲在甲板上设计安装磨盘状的起始。
行船前,只要将驴马赶上甲板,如同赶驴推磨一样给牠们套好上的索圈。
驴马推动磨杆,带动起始转动,层层齿轮依次传导,最终传动到螺旋桨上产生推力。
为了增加动力,唐仲在起始上设计了三个推杆,可由三头驴马同时工作。
如此一来,每艘船在行驶时,最少只需要一名掌舵的水手,和一名照看驴马的船工,即可运送一船粮食上路,大大节省了人员配置。
唐仲将列算式的草纸捏成团,随手塞进袖子,又把画好的图纸举着眼前,颇有成就感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坐在油灯旁凝视良久,他终于为亲手改进的货船,想到了一个别致而贴切的名字:
驴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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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码头往西走约二里地,有一处废弃的工棚,原是当年做渔船的作坊。
清江县水道不昌,已经许多年没出过像样的造船工,作坊便也荒废了下来。
陈元宝从十里八乡请来好些木匠,又占下这处旧作坊,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工造船。
一开始,还有些路过买鱼的百姓,时不时进来打望几眼,也都不以为意。
直到五日后,第一艘造好的驴动船推出工棚,成功下水,才在岸边围观的人群中产生了轰动。
江边下水了怪船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小小的清江县中不胫而走,连县衙里的官差,午间到公厨用饭时,都在谈论这件事。
“大人,您听说了吗?清江上有人,用驴子拉着船跑,还跑得贼快!”
主簿出城办事回来,专程向林知县复命。
前脚还没踩到书房的地砖,嘴里已经忍不住念叨起刚刚听来的奇闻。
林知县正撑着腮帮子翻账本,很是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些奇技淫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比起外头的新鲜事,显然手里的账务更为要紧。
下个月,永宁府新上任的同知大人,便要下到各县巡查,他得赶紧将县衙里的各项账务抹平。
听说这位大人此前在外地做官时,就颇有清名,只怕这一回的差事,不好应付。
刚送走个知府衙门的管事,又要来个同知,真当他的清江县是跑马场啊?赶着趟儿来!
怨气归怨气,摔几个杯子发泄一通后,还不得老老实实把账册找出来。
可恨这一团糟烂的账务,本就是东拉西扯勉强拼凑,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总不至于,还真将贪墨的银钱吐出来吧?
“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一摊子劳心费神的玩意儿,本就是你的活,务必在同知大人来之前,将长短账都给本官做平!”
主簿脸上的笑意当场凝固:“这……这当真是高估下官的本事了。账上的数字好填,可库里的银子和仓里的粮,都实实在在见了底。”
“以前的查账官都是走走过场,可这位同知大人若真如传言所说,要来动真格的,势必会封库查验。到时候库门一开,我们现在的遮掩都成了徒劳。”
林知县本就脸色难看,听主簿一席话,抓起手边的茶盏,恨不得再砸到地上听个响。
主簿是个脑瓜灵光的,看这架势,一拍脑门,立时想出了个足以蒙混过关的点子。
“大人,或许解燃眉之急的法子,就在江面的驴动船上!”
“当真?”
林知县默默放下茶盏,示意主簿仔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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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陈元宝跟九爷约定好交付船舶的日子。
这些天,为了赶工期,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连腰前的肚尖都收回去了好几寸。
不过辛苦些也没什么,看着眼前完工的货船,他已经对即将到来的富裕生活满怀期待。
波涛浩渺的江面上,正并排停泊着十艘驴动船。
每艘船都是一丈余宽,三丈长,若是满载,能装下两百石粮食。
眼前的十艘驴动船,便是两千石的运力。
虽说比不上海轮的装载量,但放在江河里,已是足够出众。
况且,驴动船不需要太多船工,航行的速度还很快。除了初期的造船开支,后期航行几乎不需要投入太多成本。
为了能让十艘驴动船如期下水,让九爷相信他的实力,陈元宝这一回可是下足了血本。
别的不说,光每艘船配备的三头灰驴,就花了他足足二百一十两银子。
天杀的驴贩子,这个时候涨价,平时才二两的灰驴硬是要卖给他七两一头,还说什么前方打仗爱买不买。
娘的,等他发迹了,定要回来好好整治这些小贩。
十艘驴动船不是小工程,光是他前半辈子攒下的那些银钱远远不够。
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元宝索性将店里的棺材存货全部贱卖,又将凤山镇的铺子以及老家的屋宅,一齐作价典卖。
剩下的缺口,再向城中的钱庄高息举债,这才凑齐了木材款和数十位木匠的工钱。
至于一直为他打工的伙计王九,陈元宝也没照顾往日情面,早在典卖祖宅之前,就将他解雇撵走了。
等日后富甲一方,什么样的伙计找不到?
他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驴动船,再瞧瞧身后,正在河滩上慢悠悠啃食草芽的三十头灰驴,心潮有如清江的波浪般不断翻涌。
只等将九爷的粮食装船运走,这单价值百两黄金的生意就算成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他将和九爷五五分成。
从此以后,他就算是正式被九爷提携加入漕帮运粮。
想到九爷那般豪横,动辄便是万两银子傍身,只要跟着他混,定能大富大贵!
未来的美好蓝图,已在陈元宝眼前徐徐展开,他不禁提前笑出声,抬眼望着东城门的方向,只等九爷的运粮人马过来。
不过,还没等到九爷那辆惹眼的白篷马车,更加醒目的捕快队伍却先一步到了。
“你就是陈元宝?”
戚捕头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一如既往地粗暴。
“正是,各位差爷有何公干?”
戚捕头才懒得跟他墨迹,朝后头的小捕快们一声招呼:“你们两个,把他给老子捆了带回县衙!再来几个人,将驴子和船都守好喽!”
陈元宝这只秋蚂蚱一蹦三尺高,挣扎着推开身上的绳子惊声叫嚷:“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你犯了什么罪,自有林知县说了算!”
“九爷!我是九爷的人!你们若是敢得罪我,等九爷知道了,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戚捕头拿小指头掏了掏耳朵,见两个小捕快磨磨蹭蹭,还没将人制服,不由得来了火气。
他亲自过去,一个手刀砸到后颈子上,陈元宝登时四肢瘫软昏了过去。
“什么九爷八爷,老子是你戚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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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了,不得了!林知县不知从哪弄了十艘怪船,命人开到漕河上帮着运军粮,现在总督大人论功行赏的公文都下来了!”
胡头儿刚从县衙回来,连水都来不及喝,就喘着粗气激动地宣布消息。
“赏了县衙不少银子吧?”赵力凑过来问了一嘴。
“你个没出息的,就知道银子,我告诉你,他这回只怕是要升官了!”
一直没说话的唐仲,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一回,竟然让林知县这个昏庸墨吏捞到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