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雪鬓霜鬟的老者习惯性摸了摸自己那留了小半寸长的须胡,叹息道:“王爷听说了吗?灵山的山火烧了三天三夜,怎么扑都扑不灭,还牵连到了孝仁皇帝的陵寝,好在太上皇的棺椁倒是救了出来,只是那硕大的陵寝,终究是付之一炬。”
“王爷,您知道外头都怎么说的吗?”另一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口中却压低了声音道,“都说是当今那位德不配位,才招致上天震怒啊。”
景旼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似笑非笑道:“是吗?刘大人也觉得皇兄德不配位吗?”
刘浩被他这一笑,额角都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不知该怎么答,于是只能赔笑道:“王爷这问题可真是难为卑职了,配不配位自然不是我们这些芝麻小官说了算的,自有皇天与天下百姓做决断。”
“刘大人说的不错,配不配位不是咱们这些人说的算的,”景旼眼中的笑意渐浓,而后忽然又道,“但这山火,本王觉着也未必是上天纵的。”
那须发斑白的老人家掩面咳了咳,而后略微有些吃惊道:“王爷的意思是……这或许是人为纵的火?”
刘浩难掩面上惊疑之色:“可那灵山四面常年皆有重兵把手,不得皇旨不得入内,更别说那皇家陵寝了,咱们这些人想进去祭拜都难如登天,谁有那样的能耐能在里头纵火?”
景旼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那把折扇,漫不经心地笑道:“谁知道呢?”
那白发老者复又叹了口气道:“当年若非遭遇逯难一劫,陛下虽按礼法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但天子资质平平,其实陛下原是最属意九皇子的,只是九皇子尚且年幼……”
“您这位‘陛下’如今已经是孝仁皇帝了,”景旼面不改色地笑道,“老师真是有些老糊涂了,若叫本王那位大哥听见了,只怕要疑您心存不轨,而且——九皇子如今,已经是个残废了,残废没资格坐龙椅,老师最清楚不过了。”
翟子昂一连又叹了好几口哀长的气,看向景旼的目光中既有惋惜又有不甘。
“王爷是聪明人,不必老夫多说,想必也明白老夫的意思,”翟子昂又捋了捋有些稀疏的白胡子,覆着一层白翳的眼中仿佛有光闪动,“那位近来一直打压我们这些前朝的旧人,听信韩远思妖言惑众的变革之道,那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叫砍得体无完肤。”
“老夫也曾教过他的,有多少斤两,就做多大的事,如今他是胃口大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
景旼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如果翟子昂知道,灵山是他让人纵火烧的,韩远思也是他的人,这位死守仁义道德与古法旧制的老头,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
但这毕竟是他的老师,景旼即便心存这样玩味的恶念,也不可能真的付诸实践,而且翟子昂若是真死在这儿了,他也不好解释。
刘浩的看法却不同于翟子昂,他缓声道:“说句不好听的,朝廷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沙子堆的城墙堡垒,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如若再固守成规,守陈不变下去,咱们都得玩完,那位所支持的变革,其实不无道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只见守在前厅门外的韩修平忽然手持一个卷好的小纸条,几跨步走到了景旼近前,而后将其呈给他。
“殿下,这是王妃托人给您带的话。”韩修平低声道。
景旼心跳一紧,胸口仿佛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手中原本闲摇的扇子也不动了,面上的笑意渐弱,变成了一种外人从未看见过的,略显温柔的浅笑。
“二位稍等片刻。”宁王只手打开那纸条,而后用折扇在其后一掩。
然而等宁王看完了那统共没几个字的纸条,他的脸色忽然又变了,眼角眉梢忽然便浮出些许莫名其妙的怒意。
纸条上的是一行歪歪扭扭、很不得体的小字,宁王一眼便能看出是出自谁的手笔,
纸条上书:我想应下上回皇上所说的事,行吗?
若不是后头那两个字是带着询问语气的,宁王见到这张纸条,必定是要勃然大怒的。
韩修平做贼似地偷瞄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而后嗓子有些痒地咳了咳,思忖了片刻后,俯身自主主张地贴在了景旼耳边,小声说道:“殿下,属下想王妃的意思应该是,您若不想他去,他便不去了。”
韩修平这一解释倒是让景旼心里舒坦不少,但叶小舟竟然把景泠的邀约放在心上这一事,便足够让景旼生气了。
宁王先是面无表情地抬头,而后不紧不慢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也不早了,二位要留在王府用午膳吗?”
“多谢王爷好意,只是内人已经备好了午膳。”
“老了老了,午后若是不小憩一阵,便打不起精神来了,老夫便不多叨扰了。”
这两位倒是很识大体地拒绝了,随后很快便告辞走人了,毕竟宁王很愿意接待两人的原因便是他们很懂得看人脸色,绝不做多余的事。
待到两人离开后,景旼的脸色才倏地冷了下来,没好气道:“让他给本王滚过来,本王亲自与他说。”
韩修平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微微一顿,而后低声劝道:“殿下,王妃近来都好好呆在院内静养,许是觉得有些无聊了,这是人之常情,王爷对他也不必太过苛刻了。”
“韩修平,”景旼皱了皱眉,反问道,“本王什么时候对他苛刻了?”
韩修平立刻乖顺颔首:“是不曾,属下说错话了。”
后院中的金桂被秋风卷落了一把桂香,点水似地落入了锦鲤池中,随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两片枯叶,慢悠悠地飘落在池面上,惹的池中五色锦鲤纷纷来啄食。
“王妃,”韩修平立在屋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叫屋内的人听清,“王爷请您过去,他想与您当面淡淡……”
他话音未落,那扇门便被打开了,只见陈梦初脸颊微红,与他对视一眼后便又退开了,替叶小舟让出了一条道。
“少爷!”陈梦初往后一望,嗓门不自觉地便大了起来,“王爷派人来请。”
叶小舟原本在床榻边捧着话本闲坐,闻声便将那话本放下了,而后脸色不太好地走出门去。
要不是想打探他爹的消息,而且他确实对那日皇帝所说的话挺感兴趣,他对景旼的态度便一直是能避则避的。
“走吧。”他说。
景旼只手将手中的折扇一合,而后碰了口温热的茶水,随后又“唰”的一声将那折扇打开了。
到叶小舟到这的时候,宁王手中这把扇子已经开开合合了不下十次。
“王爷。”叶小舟这回倒是朝他微微行了个礼。
见他面上一副颇为乖巧的模样,景旼的气一时便消了大半。
“免礼。”他又打开了那把折扇,“坐吧。”
叶小舟在景旼对面落座,还不等景旼开口兴师问罪,他便抢先问道:“王爷,我爹他怎么样了?”
景旼板着一张脸,冷冷地说道:“人已经送到那山庄之中了,估摸这这一两天便能醒。”
说完他微微一顿,随后又道:“你呢?怎么想的?真想入朝为官?”
第48章 出门
侍立在侧的韩修平替叶小舟倒了一杯热茶, 而后双手奉上,叶小舟伸手接了,而后放在旁侧的小方桌上。
“王爷, ”叶小舟阖了阖眼, 长而卷的睫毛扫下一小片阴影, 叫景旼看不清他的情绪,“像我这样对您举无轻重的人, 只要您玩腻了, 一封休书便能将我赶出宁王府, 而且我已经……”
没有家了。
他微微顿了顿, 而后继续道:“到时候我便再无处可去, 殿下,是人都想为自己谋出路。”
叶小舟知道光靠自己这点小聪明,根本斗不过景旼那山路十八弯的脑子, 故而还不如直接敞开了讲清楚。
景旼从听见那句“举无轻重”开始,便皱起了眉, 而后眉头越锁越紧,他的语气有些烦躁:“景泠那不会是你的出路, 你再好好想想。”
叶小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是没有好好想过, 景泠其实和景旼半斤八两,两人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选了景泠那条路,他兴许还有自由可言。
总归比被囚在王府中要好。
景旼见他不言语, 便毫不避讳地打击他道:“景泠虽然脑子不太好,但比之爱妃你,还算是能上得了台面的, 你若真答应了他,只怕要被他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那敢问殿下,我现在又剩下什么了?”叶小舟抬眼,眼中似有水汽氤氲,“王爷若是想要孩子,我会将它好好生下来,那之后还请王爷放过我,让我去寻我爹,从此我们天南海北、互不相欠。”
景旼冷冷一笑:“不是爱妃说的吗?我们二人之间……怎么可能互不相欠?你可别忘了,是本王毁了叶家,叫你们父子离散,这些弥天的仇怨,爱妃难道都能轻易忘了吗?即便是爱妃能忘,本王也不能忘。”
说到这里,他又一搭没一搭地摇起了折扇:“还有阿,爱妃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不过一介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谈条件?”
韩修平在他身后,手心里都是汗,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挫伤感,他在背后默默做了那么多,如今却全被宁王这几句话给毁了,若不是他的身份够不上,他非得夺过景旼的折扇敲醒他的脑子不可。
宁王这话说的刻薄又无情,但叶小舟听完后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他经受过从前那些,已经清楚宁王这张狗嘴里是不可能吐出什么象牙的。
叶小舟也懒得与他再理论,只淡淡然回了一个字:“行。”
景旼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语气放缓了不少:“景泠那边,本王会替你回绝掉,你就丢了那些心思,在王府中好好呆着便是。”
“行,”叶小舟面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道,“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大概是发觉了打人一棒子后总要再给颗甜枣哄哄,宁王的声调微微放软了下来,沉吟了好半晌后,才终于磨磨蹭蹭地说:“若王妃实在觉得无趣的话,晚饭后本王可以陪你去逛逛夜市。”
叶小舟的眼睛微微一亮。
虽然宁王那句“本王陪你”在叶小舟看来多少显得有些多余,但能出去走走,他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自从嫁到王府以来,他都还没有好好看看这洛京呢。
而且出去走走,多少也能缓解他心头始终萦绕不去的焦虑,让等待叶弘方消息的时光变得不那么漫长。
“王爷一言九鼎,不许食言。”像是生怕景旼会反悔,叶小舟忽然盯住了景旼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是自然。”景旼应道。
叶小舟来时对此事便不抱多少希望,如今意外得了这出府游街的机会,自然是高兴的,但他却不怎么想让景旼看出来,于是便敛去了唇角眉梢的喜色,只在眼角微微流露出了一点小破绽。
叶小舟走后,景旼还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唇角便微微扬起,眼神中流泻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心里果然还是有本王的,”景旼轻声笑道,“不然得知能和本王一起出门,为何便高兴得连笑都藏不住了?”
韩修平:……
什么叫自欺欺人,他家这位宁王殿下简直就是四书五经版的自欺欺人!
韩修平虽然没那个胆子戳破,但到底还是秉着良心委婉的向宁王提了一句:“殿下方才不该那么说的。”
景旼挑眉看他:“本王说什么了?”
韩修平一副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模样,但还是恭谨垂首道:“王爷说王妃如今只是阶下囚,没资格谈条件。”
景旼如今冷静想来,那话说的确实颇为欠妥,但木已成舟,宁王不愿意在事后再丢了面子。
他蓦地拉下了脸:“本王如何说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属下虽未成家,但家父与家母之间的相处总还是见过的,”韩修平不顾景旼的冷脸,继续说道,“二人从前有许多时候总是吵得很凶,但后来他们到了连吵嘴也不屑的地步,最终还是走上了和离这一条路。”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而从前王爷对王妃说那样的话的时候,王妃总是很愤怒,如今却表现得这样平淡——王爷这样聪明的人,想必不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景旼面上浮现出了些许恼意,出口颇有些阴阳怪气:“你多明白阿?讨不到老婆的大情圣。本王不信这些,他往后若都像现在一般乖,本王高兴还来不及。”
话是这么说的,但宁王倒不是当真心口如一。
他其实知道这样的感情只和谐在表面,内里却都是些扯不清的烂絮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想把叶小舟拴紧了,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韩修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景泠妄图坑骗叶小舟的第二日半夜,宁王便眼也不眨地纵火烧了孝仁皇帝的陵寝,他对这个便宜父皇半点感情也没有,但景泠倒是很在乎的。
还有这几日他对叶小舟偷偷摸摸的关心,韩修平也都看在眼里。
可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好像生怕被人知道他对叶小舟动了真心。
景旼收拢了折扇,而后道:“别愣着了,还不快推本王进屋选一件新衣裳。”
韩修平只得顺从地照做,今日宁王的心情还算是不错,肯听他说这么多话,若是搁在前几日了,只怕他后背还未完全愈合的鞭伤上又得添些新的痕迹。
傍晚用晚膳的时候,叶小舟胃口比前两日要好了不少,一顿饭半条松鼠桂鱼都下了肚,再加之桌边站了位杵在那里不肯走的厨房小丫鬟,从来不怎么爱喝汤的叶小舟也只好勉强喝了一小碗鲈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