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轻霂笑道:“陛下自然忙碌,不敢叫陛下为琐事分心。”
萧利从也笑:“歧润变得好生分,朕今日召你只是随意聊聊,说些兄弟家事,不必拘谨。”
萧轻霂浅笑颔首,便又听他说:“朕这些天忙昏了头,昨天户部来人说起选秀事宜,朕才想起来下月就要着手办了,朕便想着,歧润今年已是二十有三了吧,至今不婚配显得朕这个兄长极为不称职,旁的如你这般大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倒还孤家寡人一个,委实不像话。”
萧轻霂倒是没想到他要提这个事,只说:“陛下多虑了,还劳烦陛下替臣记挂着。”
萧利从哎了一声:“过两日户部会将花名册整理出来,朕帮你看看有没有与你相配的小姐郡主,待看定了礼部便会送来画像,你再好生选选,怎么也要把你的事办妥了——你好歹是个亲王,若实在不想娶正妃,纳个侧妃也是合乎礼法的。”
萧轻霂只觉得这位陛下若是不管这么多会更好,低头沉思片刻,缓声道:“陛下说的在理,只是臣这身子一直不见好,前阵子太医来瞧过也说要再仔细些,屋里都是药草气,哪个姑娘受得了。”
萧利从皱眉,眼神微滞,又说:“你病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没个准头,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成家,郢皋里的流言马上能把你吃了。”
萧轻霂只笑:“那也没什么,总比损了陛下恩德来的好——陛下本就冗事缠身,就不要分神替臣忧心了,姻缘之事,臣更看重缘分,强求不来。”
萧利从笑着摇摇头:“你倒是像在寺庙里住了不少年,干什么都不紧不慢的,那便随你吧,大概真是缘分不到,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对谁特别上心——”
萧利从说着突然顿住了,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指了指他,说道:“不对,朕记得以前你倒是有个往瑾王府去的常客,后来是去了哪?”
萧轻霂没接他的话,像没听见一样,垂眼去拿了白瓷小盏,慢悠悠地饮了面前的桃花果酿,笑说:“这又是什么好东西,倒是和先前的葡萄酿有的比。”
萧利从被他打了个岔,又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说道:“你总是喝不了酒,这夏日炎炎的只有茶水也太无趣,朕便叫人用桃花和鲜果酿了这个东西出来,应当和葡萄酿的做法差不多,你爱喝回头叫人送到你府上。”
萧轻霂垂头谢了恩,又与他说起近些日子内阁经手的钱款进出,但没说几句萧利从就摆手不让他接着背账本,说:“这些东西你每日都叫人呈上御前,朕放心,今日本也不是叫你来谈公事的。”
萧轻霂再次颔首,又捏了面前的点心吃上了,吃了一会儿又说:“陛下封了梁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迟早饶帅的兵要回扬荆的——陛下可有对策?”
萧利从双手撑在膝上,轻叹了口气,缓声说道:“的确如此,近些日子朕总是忧心不已,梁王性子急躁,梁衮之地还是让朕忧心,再过不久必然要解封,到时只能另寻他法——勤王的轻骑在郢皋也已待了许久,朕早就听说过这支轻骑英勇,总驻在京西营也不成,时间长了也让人嘀咕,朕一时不知该怎么安置他们才好。”
萧轻霂轻轻挑眉,官家这话实在再清楚不过了,萧利从不放心梁衮,也不放心任何从梁衮出来的人,但又由于这支轻骑小有威名,想让他们平地消失也非易事。
萧轻霂心下轻叹,回京勤王的确是个有害无利的蠢事。
萧轻霂沉默些会儿,貌似不经意说道:“说起来这支轻骑,也就一个打法,就靠一个莽字闯出来的,那也是在梁衮开阔之地,放眼过去一片黄沙,是人是鬼无所遁形,占了一个地利人和,但短处也露得太过明显,若是放在山谷丘壑处,估计只是山匪都能让他们吃大亏。”
萧利从若有所思地来回拈那只小盏,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萧轻霂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从他脸上掠过,又顺势提起另一桩事来,说道:“一说起山匪,臣倒是想起来,今早内阁接的折子里就有好几封苏淮呈上的,说是南部一带的山林间闹了好一阵子匪患,那些贼寇占山为王,截杀商队,搞得人心惶惶,那些地方官都头疼得不行。”
萧利从本随意坐着,听了这话立刻半撑起身子看他,面色不虞道:“什么贼寇连州牧都不放在眼里,真是翻了天了——这事闹多久了?”
萧轻霂说:“说是有两三月了,地方整治许久不得法,这才呈了上来,不然也不敢惊扰到御前来。”
萧利从像是有了些什么猜想,重重撂了杯盏,面色阴郁道:“朕道天下太平无事,竟然出了这么些个恼人的跳蚤——什么山匪连官都不怕,朕倒是有些好奇。”
萧轻霂眼尾上挑,垂睫掩了眼中的锐意,又说:“陛下息怒,地方有些兵确实没真上过战场,领头的又是文官,且苏淮又是民风淳朴的鱼米之乡,向来风平浪静,突然遇上这样的事,那些大人们怕是没什么剿匪的经验,难免觉得棘手。”
萧利从的手指在小几上轻敲,半晌突然顿了手,前倾了身子来问他:“那歧润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置的好?”
萧轻霂规规矩矩答道:“臣观陈州牧的折子,是想请陛下从京中遣位武将去苏淮剿匪,臣也觉得可以如此安排。”
萧利从明显心里有了打算,又问:“那歧润觉得,遣谁去较好?”
萧轻霂答道:“自然是陛下眼前用不到、且能担起此任的——不过让谁去,还是得陛下定夺。”
萧利从神色缓和许多,点头道:“那便批了他的折子,过几日便遣人过去。”
萧轻霂应了,又说:“陛下登基以来似乎还未宴过群臣,眼见就是五月下旬了,不如月底办一次宴,走走过场也叫面子上好看。”
萧利从细细思量了一番,想起勤王军连洗尘宴都未设过,一直冷落着怕是要落人话柄,心下觉得不如一并宴请了,好体面地把他们打发走,便也接受了这个提议。
又是一番闲话,萧轻霂才起身告退,他还没走出世安殿的门,就瞧见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刚抬脚进来,俯身和他见了礼,又步履匆匆地进了殿。萧轻霂脚步微顿,回首望了一眼才出了门。
这佥都名叫郑柏,已过不惑之年,在都察院任职将近二十载,向来不声不响,不知为何近些日子频频出入世安殿。
都察院下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可上弹下劾,为言路之途,只是近些年来内阁权势过大,敢于直言上谏者寥寥无几。新帝即位后风向陡变,瑾王重在掌内阁财政,也不施用姚阁老威压各司那一套,反而将疏通言路提上了章程。
萧利从一面下法令广开言路,一面仍布下了天子眼线,萧利从从各方呈上来的消息中,只听说楚王贬至苏淮后便每日寻欢作乐,流连青楼酒馆,似是成日不干正事。
纵然日复一日打探来的消息仍然没翻出什么新花样,新帝心中仍对那位遭受贬谪的楚王耿耿于怀。
梁王再依仗外戚终究不得先帝的心,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姚家已显日薄西山之相,萧怀鸣又是个格外毛躁的人,想捏他的罪状并不是难事,唯一难处就是他手下领了多年的梁衮铁骑。
萧明落则不同,他是先帝亲口点过的“未来仁君”,当初楚王人灵毓秀的名声在整个郢皋都是响亮的,如今能无风无浪地待在苏淮这么多年,萧利从无论如何都无法坦荡视之。
郑柏今日倒是带来了些不同以往的东西,矮小的佥都弓身道:“臣听闻楚王殿下大兴土木,似在建造什么避暑庄园,声势颇为浩荡。”
萧利从心内一沉,不知喜怒,只询问两句后便叫他继续探查,没再多加询问。
偏殿里穿过一阵傍晚凉风,惊扰了门扇两侧的轻纱,新帝盯着案几上的两杯果酿出神,半晌才招手叫大太监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50章 宴会
苏淮州郡水乡温润,处处杂树生花,小石桥下细流潺涓,青石板延绵出条条清幽小巷,悠长厚重,白墙黑瓦倚水而眠,昏沉天幕幽暗,坊间灯火点点,仿若群星缀满整条夜河不歇。
苏淮最为热闹之地非古阳莫属,州牧及楚王府邸皆在此处,一条安河自北流南,滋养着整个古阳城。
大齐律下无宵禁,入夜后的高楼碧瓦下仍歌声袅袅、舞姿翩翩,游船画廊缓缓而行,载了满舟的温香软玉,覆了夜夜的春宵缠绵。
户部侍郎孙明数日前承皇命来至苏淮古阳城,例行公事见了州牧徐靖安,一通好谈便要拜见楚王殿下,徐靖安闻言遥遥一指,笑叹:“大人想见楚王殿下,怕是要等夜灯升了才行。”
此时正是晌午,孙明不解道:“夜间拜访,怕扰了殿下休息。”
徐靖安摇头,说道:“殿下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本官只知楚王殿下大多流连杏烟河畔,何时去何地总是没有定数,且殿下白日里都是不见客、不说公事的。”
杏烟河畔是古阳城最为繁盛的烟花之地,夜夜笙歌,游船唱曲,此等柳巷不说苏淮,在整个大齐都是出了名的。
孙明犯难道:“那夜灯升起后便能见到楚王殿下了?”
徐靖安还是摇头:“大人只能先向楚王府邸下拜帖,殿下什么时候想见了,大人自然能见到。”
孙明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想,这位殿下竟当真荒淫到了这种境界。
孙明当日便递了拜帖,徐靖安替他安排好了住处,孙明本以为要等上几天才能瞧见这位殿下真容,没成想楚王府傍晚便回了话,请孙侍郎往桂枕楼共用晚膳。
往昔楚王还在京中时,孙明也从未见过这位传闻中颇得先帝青睐的殿下,这位的美名在那时倒是沸沸不止,如今虽然不比当时,但孙明头次拜见,仍也有些忐忑不安。
进了桂枕楼便有等候的侍从将他引向楼上雅间,人还没走完十二级软红阶,便听得里面抚琴之声悠悠而来,莺声燕语绵绵。
雅间颇为宽敞,正中摆了梨花木圆桌,往里是一张黑檀软榻,榻上覆着金线孔雀花纹的软绸锦垫,当间坐着的人一身黛蓝长衫,长发似绾未绾,生了一副清姿俊朗之相,此时坐姿随意,眉目缠春,怀中揽着一美貌女子,正微微俯首去接美人手中的酒水。
孙明静站了片刻,确是没能从眼前的浪荡公子身上看出几分当年才冠京都的楚王殿下的影子,震惊之余也忍不住心内惋惜,暗叹名琴毁于权势之火,美玉碎在流言之下。
孙明略为局促地拱手见礼,正跟美姬打情骂俏的楚王殿下这才抬起头看见了他,坐姿稍正,笑道:“听闻大人远从郢皋而来,本王是该为大人接风洗尘。”
孙明忙道:“不敢劳烦殿下,下官只是奉官家之命来探望殿下,殿下安好,下官也好向官家回话了。”
“本王自然一切安好,” 萧明落神色如常,往身后一摆手,“去伺候孙大人入座。”
他话音刚落,身后斜倚着为他摇扇的美姬立刻起了身,驾轻就熟地去揽这位年轻侍郎的胳膊,孙明倒是受惊不小,忙往后闪躲,连连与美姬作揖:“不劳烦姑娘,不劳烦姑娘。”
楚王怀中的红衣美姬娇笑一声,手背轻抚过楚王俊秀的脸畔,温声道:“殿下的客人好生害羞,看见姑娘家脸都红透了。”
萧明落抓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说道:“不是谁都似你这样、天地不怕的——”
萧明落站起了身,在桌边落座,孙明手足无措地站了半晌,这会儿才敢坐定了。
“红萝,把你的琵琶抱来,”萧明落笑着冲红衣美姬招手,话却是对孙明说的,“孙大人不远千里来到苏淮,定得听听我们苏淮最繁盛之地的乐声,便可知何为‘半日杏烟游,十载不思乡’了。”
红萝唇边还噙着笑,应了声,片刻便抱琴坐定了,玉指轻拨琴弦,乐声轻柔流畅,仿佛遥映在灯火下的安河流水,远处似有人声喧嚣,一晃间又似明月照静夜。
孙明记挂着官家交代的事情,即使美人仙乐佳肴在侧,也实在没法体会“十载不思乡”的心情,反倒有些如坐针毡之态。
萧明落瞧在眼里,又叫边上伺候的美人倒酒,伸手拉她坐在腿上,捏着她的手腕温声问道:“前两日给你的玉钏怎么没戴?不喜欢吗?”
美人轻笑:“殿下给的哪有不喜欢的,是奴家小家子气,不舍得戴出来。”
萧明落也笑:“给你就戴着,下次再赏你个更好的。”
美人拿了酒杯去喂他喝酒,应道:“奴家都听殿下的。”
屋内还有三五美姬伺候着,孙明身边围了好几位劝酒劝菜的,这阵势倒是把从未逛过烟花之地的孙侍郎吓得不敢动弹。
萧明落轻勾唇角,语气也不见数落之意,只笑道:“怎么没好好伺候我们孙大人,瞧大人坐了许久,倒是不见动筷子——孙大人,怎么额上都冒汗了,可是这屋子太热了些?”
孙明心内正愁,此时突然被问话,那两条腿都要打哆嗦,着急忙慌站起身答话:“回、回殿下,是殿下招待太过周到,下官惶恐,故额上生汗。”
红萝一曲奏罢,嗔笑道:“殿下叫奴家弹琴,倒是一耳朵也不听的。”
萧明落伸手示意她过来,叫她在身侧坐下,说道:“自然是听了,红萝的琴艺向来是万里挑一的——只是孙大人太过拘束,你向来最是妥帖,还是红萝亲自去伺候吧。”
孙明刚坐下的屁股又唰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忙道:“不必、不必,殿下不必费心,下官此次本是来查证苏淮税款,只是官家心里记挂殿下,便叫下官问问殿下近日可有短缺之处,身体康健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