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知紧张地轻拭他的唇角,生怕他一会儿就要吐出来,但他狠狠一闭眼,竟然咽了下去。
卿知欢喜得就要跳起来,又问:“还喝吗?”
萧轻霂的喉咙还是疼得厉害,一口茶水都让他觉得像火烧一般,便微微摇头,让她拿开了。
刚刚的信他还没看完,卿知给他正了正靠枕,又退开了几步。
信里又写道:“前些日子碰巧知道古阳城里有座药神庙,说是很灵,我便去走了一趟,我知道殿下事事都比我稳妥,我也没什么可替你烦忧的,唯一挂心的便是殿下身体康健与否,何时能不再于药汤打交道……”
“我求了一签,那位师父说这‘枝雪迎照’是上上签,又叫‘遇难呈祥’,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些,随信寄回只想讨个吉利,愿殿下百病不侵,遇难呈祥。”
“千思万念,难以尽述纸笔。”
萧轻霂伏在书信上半天没有抬头,被病气折磨数日的好皮相一直没有血色,到此时眼角才泛出些裹着潮气的红。
本来人人都觉得瑾王殿下熬不过去,宫里都已经开始筹备后事了,两三日后却突然传来消息,说瑾王殿下的药汤喝了三回,最后一回竟然没再吐了,还起了一身汗,发了好几日的热也退了,瞧着像是又从鬼门关抢回来了。
官家没少打发人送补品药材,听说他好了起来,又特意派了太医过来,还带了山一般的慰问东西。
郢皋里许多公子哥早就要来探望,都被一一挡了出去,眼下又过了小半月,瑾王殿下虽还是一身病气,但总算能出房间溜达溜达了。
雁竹见他精神尚佳,不得不把那个还扣在瑾王府的王公子提了提,萧轻霂正坐在方塘边上撑着的伞盖底下,悠闲地看着小婢女喂鱼玩儿,听了这话一皱眉,说:“他一直扣在这儿?”
雁竹低头应了声。
萧轻霂那双凤眼一挑,真情实感地嫌弃道:“让他在瑾王府白吃白喝?算算银钱,去跟世子爷讨来。”
雁竹震惊的“什么”两字差点蹦出来,想着他也不像是说笑,又默默吞下了,又问:“那殿下打算卖世子爷一个人情吗?”
萧轻霂嘲讽一笑,从一旁婢女手里抓了些白芝麻撒到水塘里,看着金鱼红光粼粼地游过来,慢悠悠道:“钱守谕可不要这个人情——找个由头把那人扔到刑部大牢去,看在世子爷的份上,给他留个全尸。”
*
眼见便是七月了,说是叫他们来除山匪,但半个多月一点动静也没有,路千棠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个挂名将军,成天被几位官老爷请到这里喝酒,又去那里听曲儿,他不好推辞,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赴一场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忙得不行”。
路千棠不由觉得好笑,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跟当初的那位闲散王爷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天晚上路千棠又被请去听戏,连带着秦欢翎他们这些二三级职衔的请了七八个,戏园子的二楼除了他们便没人了。
路千棠年少时经常跑望水楼,没少蹭戏听,还从未坐在雅间里听戏,如今旁边小厮伺候得周到,戏台上也唱得热闹,但他还是意兴阑珊、心不在焉的。
请他们来的那位大人有些惶恐,问道:“将军不喜欢这出戏?不然叫他们换一个?”
路千棠回过神来,冲他一笑,说:“不用换,我向来容易走神,不必在意。”
秦欢翎就在旁边嗤嗤地笑出了声,低声说:“这相思成疾,天天盼望着郢皋来信,盼望得人都快成石像了……哎呦!”
路千棠把边上的金桔砸了过去,冷冷一瞥他,说:“闭嘴。”
秦欢翎揉了揉被砸中的额头,也不怕他,笑呵呵地继续听戏。
台上的青衣水袖打得漂亮,唱腔也是一等一的好,就瞧她长袖一摇一晃,唱道:“说那倾城的人儿——桃花藏两靥,白玉造了这凡身,似那九霄之上有神明,为谁生了情根,坠入了、这茫茫红尘啊……”
路千棠跟着这唱词忍不住想起一张容色张扬的脸来,他好像瞧见那双盛气凌人的凤眼冲他一笑,竟然不由得出了神。
这一想就越想越远,路千棠神色变了几变,耳根可疑得一红,神思八成已经绕古阳城跑几圈了,终于想起来一件自己烦了好些天的事。
路千棠喝了口茶,暗中一阵牙痒痒,心说,我的信上个月中旬寄出去的,再晚也不至于七月还收不到回信,他在干什么,不会真跟别人瞎混去了吧。
路千棠想着忍不住磨了磨牙,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那位殿下坐在棋缘馆里左拥右抱的德行,心说这个账回头一定要翻。
他正在心里磨刀霍霍,那请他们听戏的东道主突然开口道:“听说将军来到古阳还未拜见过楚王殿下?”
路千棠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没收回去,把那郡官差点吓个踉跄,路千棠转瞬又换回了一副周到样子,说:“拜帖下了许久,楚王殿下一直不得空,便一直还没机会拜见。”
郡官陪笑了两声,说:“将军不必介怀,楚王殿下难得一见,不过只要多去杏烟河畔走走,倒可能比下拜帖更快见到了。”
路千棠也笑起来,说:“杏烟河畔也几十里呢,说不准我逛完了,就能得到回音了。”
从郢皋出发前萧轻霂就告诉他,来到古阳要想办法见到那位楚王殿下,说这八殿下还颇喜欢收藏古画,叫他带了一幅山居图等拜见时送过去,末了还说这位殿下他可以多走动。
萧轻霂没明说让他干什么,但路千棠心里也有了几分猜想,楚王殿下和瑾王殿下自幼*好不是秘密,路千棠也很想从这位一身传奇色彩的八殿下身上窥探些许四殿下幼时的痕迹,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拜见,那些隐秘的盼望便也还没能实现。
这折戏快演完了,台上的青衣小生正执手对唱最后一段,小厮恭敬地进来见了礼,说道:“几位爷,楚王府来人拜见。”
说着后面进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拱手作揖道:“见过几位爷,我们殿下说要请路将军过去听曲儿,打发小的来请您过去,还请将军赏脸。”
路千棠忍不住心内一哂,心想听完戏又听曲,他这日子确实过得有声有色的。
腹诽归腹诽,他也没耽搁,站起身道:“不敢,早想拜见殿下,殿下能拨冗一见,我正求之不得呢,还请带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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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文中签文是我仿写的观音灵签,正宗的观音灵签中的短签文是典故,像“董永遇仙”“女娲氏炼石”(详情可问度娘),为了把架空进行到底,这个签文连签诗都是我瞎编的,没有任何价值就当一乐,经不起考究。
枝雪迎照*:“迎照”是化用苏轼《定风波》中的“山头斜照却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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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写得匆忙,前半部分小修了一下,后半部分有几段重写了,可以重新查看一下(鞠躬)
第56章 不尽
杏烟河畔高挂的烛灯灼亮,画舫华船悠悠晃晃而过,水面波光粼粼,倒映了一江的盛景晚韵。
路千棠是在画舫上见到了传闻中的楚王殿下,数位美姬或倚或坐或半躺着,众星拱月般围着那位殿下,路千棠来时小厮刚刚撤了酒桌,又换了一架圆几,像是刚刚送走一拨酒客,这是二回开宴了。
但凡在郢皋待过的,没人会不知道那出震动京师的楚诗案,那些年路千棠又是成天东奔西跑的,没有茶馆戏楼里听不来的消息,也知道那是一盆声势浩大的脏水,要把萧明落这块美玉泼黑了、染臭了,让他闭了嘴,就是再多才气也憋死在这看不见尽头的放逐里。
路千棠瞧见面前这位正与美姬绕颈喝合欢酒,衣衫散乱,半束的发髻也不拘地散落了,俊秀的面容上一片酒气染上的热红。
直到侍从通报了,萧明落才施施然地坐起身来冲他笑:“怎么让路将军站在外头,快请进来。”
路千棠走上前来见了礼,这里一片香莺乱燕之景,谁瞧了去都要觉得楚王殿下这块美玉是彻底成了齑粉。但他眼明心亮,想也知道,既然叫他来见这位楚王爷,总不会是来欣赏王公贵子的风流韵事的。
他这般思忖着,心内却忍不住想起四殿下成天对外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暗叹了一口气。
萧明落颇为放荡地略一整衣衫,挥手请他坐下,叫美姬都退了开来,只留两个在旁侍酒。
随口寒暄了两句,萧明落半真半假道:“说来可气,我王府那管事的确实是老糊涂了,将军的拜帖竟然今日才拿给本王看,还请将军不要怪本王慢待了。”
路千棠也一笑,道:“不敢,臣早听说八殿下毓秀人物,如今有幸来了苏淮,能与殿下相坐饮酒已经是荣幸之至了,哪敢生不敬之心。”
萧明落忍俊不禁道:“本王早听说路将军的刀使得厉害,说是乱马之上、刀影之内,取敌方将领首级都如反掌观纹——倒是没想到没想到嘴皮子也不逊色。”
路千棠又是一笑,说:“殿下说笑了。”
小厮手脚麻利地上了酒菜,身侧美姬立刻上前给这两位斟好了酒,随后便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萧明落与他喝了两杯,又说:“将军大才,梁衮的仗都打得漂亮,如今被调来苏淮除什么山匪,真是屈才了。”
路千棠神色不动,说道:“除了山匪也是保一方平安,事关百姓身家性命,没有什么委屈的。”
萧明落很爱笑,笑得大都开怀,不像某位殿下凤眼一弯觑你一眼,瞧他唇角带了笑,时常让人分不清那位到底是真高兴还是在用眼睛骂人。
这位殿下倒是给人一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意味,让人觉得他好像平生志趣就在这半盏酒水里了。
萧明落又笑,说出的话却不大好听了,他说:“本王以为刀使得杀伐果断的,说话也该是直来直往的,将军倒是张口就绕人,怪不得还有人骂你口蜜腹剑。”
路千棠也不恼,抿唇一笑,说道:“殿下坐定苏淮,眼界却是翻了十万八千里,连臣挨的什么骂都知道。”
萧明落只笑笑,挥手叫伺候的美姬出去,说:“叫你红萝姐姐过来,给我们将军弹一曲。”
不一会儿一红衣美姬抱着琵琶上前见礼,又步履盈盈地走到了珠帘后坐下来,指尖轻拨慢捻,婉转的古阳小调便流进了杏烟水里。
萧明落跟他举杯笑说:“梁衮的副将,算起来应该是梁王的人,跑来郢皋勤当今天子的王,不用听说也知道将军该被怎么骂了。”
路千棠露出一些隐晦的不屑来,说:“我是受了梁王提拔,但我手底下的轻骑本来就不归属梁王,饶帅给了我下了军令,我便只认主帅的军令。”
萧怀鸣是领了梁衮兵不错,但如今大齐境内只有饶思幸和单池留持有帅印,路千棠身在梁衮,却不可能不认帅印,虽说军令如山,但他这般说法若是传出去,估计又要背一通骂。
萧明落玩味地看了他几眼,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烛光看了一眼杯上的花纹,又侧过头说:“是这么个道理,但——勤王怕是也没讨到什么好,郢皋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路千棠仍旧不动如山,笑说:“调令下到哪,我们就去哪,天职而已,没有好与坏之分。”
萧明落笑着摇摇头,说:“跟你聊天可真是不容易。”
乐声正拔向一个高.潮,琴音铮铮而起,如翻天的波涛汹涌扑来,忽得猛一收声,像是缠在脖颈上的丝带被人用力一扯,曲声又渐入温和,恢复了曲初的细慢之感。
两人沉默了些会儿,待乐声落下,路千棠才又说:“不敢对殿下妄言。”
红萝一曲弹完便搁了琵琶,娇娇俏俏地踱到楚王殿下身侧,伸手给这两位添了酒,笑说:“殿下,回头可得问问四殿下,跟这位将军该怎么聊天才能讨人家高兴。”
路千棠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红萝又笑道:“若是奴家记得不错,四殿下应该是托将军带来一幅山居图,要送给我们殿下吧。”
萧明落但笑不语,自顾自饮酒,只有路千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萧歧润早和楚王通过气了?只有他自己还蒙在鼓里猜来猜去地打哑谜!
路千棠一时耳热起来,站起身告罪:“殿下恕罪,臣言行无状,冒犯殿下了。”
萧明落一摆手,笑说:“无妨,四哥说如此才能瞧瞧将军真性情,本王见识了,的确有意思。”
他说罢又大笑,红萝手执罗扇轻摇着,半掩面容,笑道:“四殿下信里还特意交代,叫八殿下不要为难将军,但奴家看来,再不把四殿下搬出来——殿下,您可就要被人家为难住了。”
路千棠闹了个大红脸,心说萧歧润什么都往外说,就是半个字也不和他说。
萧明落做出要赶她的样子,说:“行了,不要随意打趣——今日见也见过了,只是请将军来得匆忙,下次宴饮,还请将军带上那幅山居图,四哥在信里说得神乎其神,本王确实心痒痒得很。”
路千棠突然抓住了关键词:“什么信?近些日子寄来的?”
萧明落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微愣了一下,才说:“有月余了吧。”
红萝看路千棠神色咻地落了下去,扑哧又笑了,心内一片了然,却只是拿罗扇遮了遮,没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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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轻霂告了个长假,待再进宫见官家时仍然一副没好利索的模样,萧利从显露出些许自责的神态,说道:“是朕疏忽了,前些日子瞧你精神好,总留你留得晚了——最近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