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那几句话说的又自恋又无奈,路千棠好像隔着信纸都能看见瑾王殿下微微笑着摇头,说“都随你”。
路千棠心口沉沉的,好像听见白玉撞金石,清脆一响——原来他的所思所想,那位殿下都心有所感,万般忧思竟都落在一处了。
路千棠莫名觉得酸楚,一封熨帖的书信倒衬得那一点苦意数倍放大,他似嚼黄连,吐不出咽不下。
刚刚街头巧遇故人,他到底是介怀的,自己静坐片刻又忍不住想起在半日闲跪了许久的场景,他以为住在一处就是一家人,只是可惜他是他,别人仍然是别人。
路千棠越想越暴躁起来,站起身到窗口吹风,天色已暗,只能透过零落的天光瞧见在晚风中摇晃的满塘夏意,只是模糊不清,像一片虚无的影子。
那些影子恍惚间成了窜动的火。
路千棠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心想,那时候我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他很小就跟着乔承孟外出跑马,那时候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曾因为喜欢的那匹小黑马生了几根杂色的毛而哭闹着要另选一匹,怎么都不肯再碰它。
路千棠以前是有许多毛病的,那时候他太小了,生来就金贵,定北侯手上都是厚茧,对他却真像是养姑娘,把这个小世子爷养出了一身臭毛病,吃什么菜一定要颜色好看的、摆盘顺眼的,连平时伺候的小厮丫头都要是好看干净的,不然就听他连蹦带跳的哭闹不止了。
可惜这身毛病也没能陪他多久,自从那场大祸后,他们又在凉兖待了几年,那些日子里路千棠被逼着去捡遗留在草原上的尸骸,他不敢,乔承孟手里的马鞭就抽在他身上,他开始还会打滚哭闹,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明白,没有人会再捧着他护着他了。
曾经的百般骄矜万般挑剔都被风雪刮去了、被棍棒打消了,过往的那些岁月都成了南柯一梦,他彻底忘记了原本的自己。
路千棠缓缓蹲下来,整个人蜷进了昏暗的阴影中,他的眼睛空滞了许久,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只是空荡荡地想,讨他们高兴有什么用,他们只想要第二个定北侯,不想要路千棠。
路千棠猛地把紧紧捏在手里的信又展开,迎着初起的月色,他看见上面一行字:“我希望你做完整的路千棠。”
--------------------
没有少章,58是摸的元宵番外,放在番外卷里
第60章 除贼
自姚章重掌了内阁,萧轻霂虽说继续当差,诸事难免要从阁老眼皮子底下过,萧轻霂就干脆不怎么管事了,常常称病,连早朝几乎都免了。
新帝登基后,顺妃成了顺太妃,萧轻霂偶尔往宫里去几趟,都是去探望太妃,顺道瞧两眼政事——也真是只瞧两眼。
他不管事,内阁又被姚章一党把持得死死的,有时候一些奏折几乎到不了萧利从眼前,萧利从心里恼火,又被姚章一套套说辞搞得无计可施,只好明示暗示让萧轻霂接着管管,好给憋屈皇帝当个内应。
然而瑾王殿下一听要干活,马上就一咳三喘,病歪歪得站都站不稳,让一向以珍爱四弟示人的陛下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几个月还算过得安稳,十月底已经颇冷了,萧轻霂起早了便倚在窗前看新移植来的海棠树,海棠没到花期,此时看来也不过是一棵光秃秃的病树罢了。
瑾王府本就是能工巧匠费尽心思建的精巧庭院,一草一木都自有它们的位置,为了栽这一棵海棠树可把工匠为难死了,费人费事地折腾了许久,瞧着不怎么健康的小树好歹算是长在瑾王殿下的窗前了。
只是太平日子过不长,瑾王殿下有心避开,别人却偏要找上门来。
他这厢刚用完早膳,宫里就传旨让他进宫,萧轻霂心内觉得不是好事,但旨都接了,没法推辞,只说要换身衣服再去。
雁竹随他进了里屋,取来朝服服侍他穿上,低声道:“殿下,前些日子查钱庄的动作怕是大了点,我们手里还有一点没处理干净的东西,不然属下现在去清理……”
萧轻霂抖了抖衣袖,神色无波,说道:“不急,怕什么,他要是真能弄死我,这可就不是来请了。”
他说着笑了笑:“看来钱庄的事踩到我们阁老的尾巴了,他越是觉得疼,我就偏要继续挖。”
他进了宫便瞧见世安殿内一片肃然,萧利从正襟危坐,姚章站在他身侧,萧利从抬眼瞧他进来便摆手让人赐了座。
萧轻霂没坐,规矩行了礼,问道:“不知道陛下这么着急召臣,是有什么急事吗?”
萧利从松手撂了奏折,看着他说:“阁老说前些日子内阁的账目核算出了问题,因为之前都是你在管,便叫你来看看。”
萧轻霂状似疑惑地看过去,说:“臣记得,每次账目核算的章程都拿给陛下过目了,而且这不只是经内阁,连带着户部都会再次核算入库。”
萧轻霂说着向姚章看过去,说:“账目每三个月便会结一次,结过的便不归我管了,只是不知道阁老这个时候核算以往的东西是为什么?”
他神色坦然,好像真是真诚发问。
姚章笑了几声,对萧利从说道:“陛下,老臣年纪大了,有些东西得多复核几次才敢交差,不知道是不是麻烦到瑾王殿下,惹殿下不高兴了?”
萧利从心说你烦到我是真的,但面上仍然一片漠然,说道:“瑾王身体不好,若是小事就不必召他了,既然事涉国库,阁老要问,只管问就行。”
姚章大踏步走了下去,停在萧轻霂面前,说话间胡须微颤:“不过是年底将至,照例复核罢了——今日麻烦殿下,主要是前几年外邦进贡的琉璃金银器皿少了一些,和先前礼部统计的数目不太能对上,底下的那些人又都在殿下手底下当过差,因此老臣觉得直接问问殿下更合适。”
萧轻霂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直面萧利从拱手道:“陛下明鉴,进贡的东西大多都赏了下去,逢年过节少不了,还有一些不大稀奇、模样也一般的,臣都交给户部拿下去处理了——这都是上报过的,阁老若是有疑虑,可以再向礼部核实。”
萧利从只觉得姚章没事找事,心里早就不耐烦,敷衍应和了几声,说:“阁老带人去礼部核实礼单吧。”
萧利从说完又转向萧轻霂,问:“歧润,近些日子不见你进宫,身子如何了?用的药还是那些吗?”
萧轻霂笑道:“谢陛下关心,还是以前的老毛病,药还在用着,太医说眼下都还稳定,待过了年再说换药的事。”
姚章讨了个没趣,告退前看了萧轻霂一眼,说:“殿下的确是有本事,老臣真是佩服,老臣一定好好核实一番,给殿下一个交代。”
萧轻霂向他微微颔首,浅笑不语。
*
路千棠在苏淮闲了许久,想着手底下的兵都是战场上过来的,总是待在营地怕把他们都磨平了,便时常带他们往山丘里头操练,几个月下来觉得这些山沟也没那么弯弯绕绕了。
本来路千棠都快把山匪什么的都忘了,十月中旬古阳城下了一场薄雪,路千棠正要带着几十号人出去跑马,轻雪落在黑甲上,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他们刚打马出了营门,州牧突然派人过来请他去州府一叙。
苏淮商贾之事数不胜数,且古阳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豪绅,这些富贵商人的府里都养了自己的府兵,商队时常北上南下跑生意,为了安全着想,商队出行都会带上众多的府兵护送。
路千棠在徐靖安那里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大致弄明白了,大概是快到年底了,那些山匪也开始存年货了,劫杀了好几支商队,商人们损失巨大不说,还搞得古阳城里人心惶惶。
那些山匪占了好几条重要山路,商队要过只能交了过路钱才算是得了平安符,若是寻常不走山路的也就罢了,那些要在山间地头讨生活的樵夫猎户哪有钱来保平安,这段时间直接连家都不敢回了。
路千棠倒没觉得打山匪有什么掉身份的,他正好想找点东西给手底下的轻骑练练手。连人带刀都沉寂了许久,他此时也隐隐兴奋起来。
路千棠本来要带人出去跑马,他回营后直接带人换了方向,直奔被山匪占住的大道上去了。
快马疾驰时的北风更为凌冽,刮得人口鼻生疼,跟着他的一个小兵凑上前来,风声呼啸吵人,那小兵提高了声音问道:“将军!我们这是去哪?前面都是山路,没得跑马的地方了!”
路千棠看他一眼,笑说:“今天不跑马!带你们打老鼠去!”
他这话一出,身后的轻骑都欢呼起来,那小兵又问:“将军!打什么老鼠?要动刀吗?”
路千棠心情也甚好,说:“都关太久了,我是想让你们动刀,但是杀了就没得玩了,过几天还要再带别的兄弟们出来玩,今天大家委屈委屈,手下留情。”
又有一个小兵打马追过来,说道:“是山匪吗?他们要是太差劲,不动刀怕是也留不住啊!”
路千棠笑看了他一眼,说:“别说大话,都小心着点——听好了!要活的!瞧瞧诸位有多大本事。”
身后的轻骑又发出一阵欢快的呼哨声,马蹄如飞,马鞭挥动声破风而响,不一会儿几十轻骑就没入了林间。
他们刚行至路口,就瞧见十几个拿刀使棒的汉子拦在路当中,瞧见前面来了几十人马,迅速站成了一排,开场白还没说完,就被饿狠了的一行人拿着刀柄掀翻在地。
路千棠没怎么动手,只是觉得这拦路的几人本事稀疏,还没能提起兴致。待闯到了里头,估计是惊动了里面的山匪头子,不一会儿四面八方涌出将近百人,几十人的轻骑被团团围住。
路千棠只觉得血液翻滚,握紧了手里的刀,吩咐道:“打完就撤,溜他们玩玩——”
他话音未落刀身已抡了一整圈,只听见敲击骨头皮肉的闷响,他身侧围着的十几人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手下的轻骑得令,瞬时放开了手脚,顿时山谷间笼罩着喊打喊杀的声响,路千棠带着轻骑溜了这群山匪半天,领着他们绕山谷乱跑,一时觉得也还很有趣。
缠斗了将近两个时辰,路千棠觉得也差不多了,一声口哨便马鞭狠甩,领着人乱蹄狂奔,闯了出去。
接下来半个多月这群山匪算是知道什么叫阎王爷出山,他们的好日子彻底是到头了,被人当靶子乱溜也就算了,还得忍受时不时的当面授课,而且自己还是那个教学范例。
一点做山匪的尊严都没有了。
十一月伊始路千棠都坐到他们山大王的宝座上了,吊儿郎当地盯着底下人把他们抢夺的那些东西全都搬走,陈宣作为凤毛麟角的读书人,被迫充当起了账房先生。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匪了。
那些山匪以为破财消灾就算完了,没想到他们的浩劫还没结束,这位将军难缠得要死,隔三岔五非让他们再摆一次山匪劫道的阵,就为了给底下人练手,打也打不过,求饶也不听,不摆就要挨揍。
山匪们苦不堪言,一度很想报官,恨不得找个牢狱蹲一蹲。
徐靖安偶尔会请路千棠来府上吃饭,听说了这事只觉得哭笑不得——让你去除山匪,没让你当山匪头子啊。
但路千棠眼下没玩腻,徐靖安便闭口不提此事,他也不想惹这位心里不痛快。
毕竟都是广阔西北大漠里闯出来的轻骑,被拘在沟沟壑壑之间已经够憋屈了,让他们玩玩也没什么,这些山匪也算是遇上了现世报,路千棠替他整服了这些山匪,徐靖安乐还来不及呢。
只是徐靖安不管,上头下来的巡查可没那么好打发,从这支轻骑来到苏淮就恨不得不闭眼地盯着,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上赶着来添添堵。
第61章 相逢
那些人顶着巡查两字好像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三天两头来找路千棠约谈,路千棠不理,都是陈宣应付了,陈宣跟那几个酸书生喝了两次茶回来就要摔碗,大骂他们拽文弄酸。
秦欢翎一旁看着也不敢插嘴,偷偷跟路千棠耳语:“头儿,他还能骂别人拽文呢?”
路千棠也暗笑,低声说:“你少说两句,要是把他惹恼,不肯再去了,你就替我去听那几位讲经。”
秦欢翎赶紧闭了嘴,一个字也不敢说了,他最烦那些之乎者也的,听了就头疼,估计他要是去了,能跟那几个文官打起来。
那些巡查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告刁状,眼见一次两次路千棠都打发底下人来应付,马上觉得自己受了慢待,三番两次地到州府“请”人。
徐靖安也烦这些狐假虎威的京都巡查,但是怎么说巡查都是官家的耳目,也不好公然发作,只能客客气气地敷衍着。
路千棠总被几个不知道哪来的酸儒点名道姓,时间长了也烦得不行,连陈宣也不派过去了,干脆装聋扮瞎。
巡查处请不到他,便总指派人来询问剿匪事宜,被指派的那个三十来岁,姓丁,八成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冤大头,见到路千棠腿肚子就直抖,别说传话了,光是瞧见引路轻骑的佩刀就恨不得跪下大呼“与我无关”。
路千棠瞧见这光景就觉得好笑,为了添个乐子,每次都亲自接见,还面对面和这位丁大人喝喝茶,那位吓得茶杯都在狂抖,一听路千棠问话马上哐地站起身回话,比学堂里被先生提起来答疑的小童生还夸张。
路千棠成天拿这个丁大人逗闷子,秦欢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悄声说:“头儿,别玩了,好歹是巡查处的,别回头进京告我们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