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也说不上来,路千棠就不再问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路千棠心里疑惑,若说像异邦人的,也就今天的那帮刺客,不过他前脚刚抓了人,后脚饶思幸就派了人来,实在是说不通——消息再灵通,也不能霎时就飞过来吧。
路千棠见了饶思幸的亲兵,请人坐了,喝上了茶水,聊了些会儿,这才弄清楚了——不知道是谁写了信过去,说迎城的时疫和乱窜的异邦人有关系。
一说到异邦人,饶思幸就不得不重视,扬荆海关是大事,近些日子郢皋又闹将起来,饶思幸不得不防。但饶思幸自己还在苏淮,定是过不来的,便派了亲信来查。
巧的是路千棠见过这个亲信,那次饶思幸去梁衮,身边跟着的就是这个。
路千棠见这位带来的亲兵数量不少,突然萌生一计,立刻要把梁王托付给他们。
那亲信起初是不肯的,毕竟谁不知道梁王是个烫手山芋,接纳了他,连环的破事怕是少不了。
但路千棠把今日梁王遇刺一事也说给他听了,列举了等等缘由,例如留了梁王便会有通羌人上钩,诸如此类。
饶思幸听闻了京中的事,自然知道那些通羌人救姚章安的是什么心,眼下梁王遇刺,只能说明那些人的狼子野心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强上百倍。
路千棠把种种利害关系说给来人听了,那人听了又犹豫道:“饶帅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梁王殿下愿不愿意跟我们去,我也怕得罪了那位,那大家都不好过。”
路千棠神色有些肃然,说道:“现下京里情势严峻,我已向陛下请旨回京,只是梁王还未送到圣意下达的地方——即便是送到了,梁王殿下又被人惦记着,我也实在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请将军护送殿下到扬荆去最为稳妥,再者饶帅在,纵然是梁王也要忌惮几分的。”
路千棠又说:“得罪不得罪也顾不上了,只说是往南去,梁王不曾来过这里,并不认得路,只是烦请将军护送便是了。”
那亲信已让人传信去讨饶思幸的示下,眼下只是说再想一想,正好在迎城待上两天,查查是否真有异邦人流窜,顺带瞧瞧路千棠抓到的那刺客身份。
路千棠心里藏着事,实在是太过着急了,审查时下手难免重了些,陈宣一旁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来拦。
那刺客果然不是大齐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逼问半晌才发现人家压根什么都听不懂,路千棠又是一阵肝火旺盛,差点给那人一个窝心脚。
陈宣把先前听墙根的那人也拎了过来,那人摘了蒙面的黑布,瞧着年纪并不算大,这会儿看了半天人间惨剧,吓得裤子都湿了,一听陈宣敲打自己,顿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磕头告饶。
路千棠正烦呢,随口说了一句:“别嚷嚷了,你要是能听懂他说的话,我就饶了你。”
那小子左右不过十五六岁,听了猛抬起头来,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脸上,忙道:“大人、大人,我听得懂,我还会说。”
路千棠不大相信他的话,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抬脚踢了踢已经只剩半口气的倒霉刺客,看向那小子,说:“你问他,他从哪里来。”
那小子战战兢兢地靠前去,小声询问了一句,但那个倚着墙正喘气的刺客突然睁了眼,不知道说了什么,说了好半天,听那个语气,总觉得不是好话。
那小子顿时又哭丧着脸,偷眼看路千棠,支支吾吾半天不敢翻译。
路千棠手里的鞭子还沾着血,他抬手一副要打人的模样,把那少年又吓哭了,小孩断断续续道:“大人……他、他没回答我的问题。”
路千棠说:“他说了半天的什么?你当我是聋子?”
这个毛头小子更害怕了,又磕头,说道:“大人、大人,他……他那是骂人的话,我不敢说给大人听。”
路千棠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刺客,反而来了兴趣,说:“还有力气骂人——你说说,他骂了什么?”
这少年吓得面如菜色,说:“大人,大人听了可不要生我的气。”
路千棠啪地在空中抽了一下鞭子,烦道:“你哪那么多废话。”
这小子不敢再支吾,磕磕巴巴地说道:“他、他说,这些畜生养的下贱东西,只会做些猪狗不如的窝囊事……死、死后沉入欢宁海,鱼虾闻了都嫌恶心……”
陈宣顿时一脸无奈,心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还解说得面面俱到。
路千棠显然听惯了咒骂腌臜话,也不见神色有什么变化,又问:“你听他的口音,是哪的人?”
这孩子想了想,说:“大人,应该是通羌西岛那里的人,我娘就是通羌人,听起来和我娘的口音很像。”
路千棠点点头,把东西扔下了,招手示意陈宣跟他出来。
刚一出这简易牢房,路千棠就说:“不能耽搁了,既然确定了是通羌人,就交给饶帅的人去处置吧,他们正好也缺东西回去交差。”
陈宣应了声,又问:“屋里的那小子,你打算怎么办?一并交出去吗?”
路千棠说:“他就算了,年纪也不大——你不是查过他了?”
陈宣点点头,说:“我也这么想——说是有人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来听你的墙角,这孩子学过野路子,市井里混大的,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身法也轻,又贪财短视,但背景算干净。”
路千棠若有所思,片刻后才说:“放了吧,往后再偷鸡摸狗被抓,就是州府的事情了。”
陈宣哎了一声,说:“说起州府,官家已经委派了新的州牧,过几日就到任上了。”
路千棠叹了口气:“但愿敛徐这次能幸运一些。”
这几日,路千棠把这边的事情该交接的交接了,该安排的都安置妥当了,路千棠只特意去和葛乌告了别,告别后立刻便启程回京了。
这次路上路千棠也没心思折腾黄大人了,只是心急如焚,写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让他怎么都没法安下心来。
黄柄心里也慌着,一是为路千棠随随便便把梁王易手了,二是因为请旨回京的折子并没得到朱批回应。
但路千棠回京态度坚决,黄柄知道自己拦不住,只能想着官家问起罪来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路千棠这一路是紧赶慢赶,他是片刻都不想休息,恨不得立刻飞回郢皋去,但他不是自己一个人赶路,他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旁人。
即使如此,他们的脚程是去时的好几倍,不到十天就快离了雍豫的边境,郢皋已经遥遥在望了。
路千棠把瑾王殿下送的那串手串几乎当成了佛珠在盘,整个人都心神恍惚的,陈宣时不时来找他说说话,才算是能叫他神魂归位片刻。
这会儿他们正在树林子里休整,路千棠又看着自己的手串出神,陈宣拿了一壶酒递给他,说:“回头没什么要紧怕耽误的事情,喝一点解解乏。”
路千棠接了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问道:“还是没有回信吗?”
陈宣摇了摇头,宽慰他说:“京中乱成这样,怕是瑾王殿下也忙得脚不沾地,你别多心。”
路千棠低下头,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半晌没言语。
陈宣叹了口气,又去取了一个油纸包过来,打开递给他,说:“你猜这是什么——我们刚刚从那镇上过,正瞧见又卖这叫花鸡的,我记得你爱吃荷叶鸡,这个想来也差不多,你尝尝?闻着挺香的。”
路千棠看了一眼,跟他笑了笑,说:“我只是担心过头,反倒让你操心我了。”
陈宣哎了一声,隔着纸包给他揪了只鸡腿,说:“别说矫情话,我自己也想吃,鸡腿一人一个。”
路千棠笑着,没再摆丧气脸,伸手要去接,缺不知怎的,手上像是挂到了什么,他轻轻动了一下,竟然嘣地一声——那鹿筋连成的手串突然断开了,崩得路千棠手腕一麻,珠子也稀里哗啦滚了一地,沾了泥。
第121章 回京
那深蓝色的珠子滚了一地,路千棠呆住了,连陈宣也呼吸一滞,陈宣还是先反应过来,忙放了手里的东西,低下身给他捡,说:“你这两天老是捏在手里捻,捻过头了,回去让人重新串上就是了。”
路千棠起初神色有些呆滞,慢慢的脸色都难看起来,陈宣把珠子捡起来,用手帕细细擦了,点了一遍,才递给他,说:“没少,你裹着装荷包里,不会丢。”
路千棠有些呆滞地伸手接了过来,喉头很艰难地动了一下,说:“怎么会断呢……”
陈宣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吉利的征兆,心里直打鼓,但瞧他这个样子,嘴上还劝慰他:“这种东西戴久了、磨损了,自然容易断了散了,你别多想。”
路千棠把那一把珠子攥得很紧,突然抬脸看他,说:“离郢皋还有多远?”
陈宣想了想,说:“算起来,还有将近七百里地,若是不歇劲儿,也得跑个小三天呢。”
路千棠抽了口气,说:“照我们现在的脚程,要走多久?”
陈宣往周围看了一圈,说:“我们现在算是快的,也得个五六天。”
路千棠正要张嘴,陈宣忙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是眼下官家并未允许你带人回京,你若再自己冒冒失失跑回去,真出了点什么事,我也来不及帮衬你。”
路千棠抿了抿唇,脸色更加难看。
陈宣坐在他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瑾王府虽然没有回信,但郢皋哪就只认识那一家了,别光着急,乱了自己的阵脚,再说,若真出了什么事,你这急急慌慌的进了京,不仅帮不上忙,再把自己陷进去了,那不是添麻烦吗?”
路千棠心里都清楚,但实在是着急得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再多理智都随着这根断掉的手串分崩离析。
陈宣又说:“黄大人这会儿跟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是官家怪罪,他也可以替我们周旋,你何苦再去寻一份怪罪,不仅你自己要倒霉,我们也好过不了。”
路千棠把那把珠子收起来,很是难受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我知道了,照常赶路吧——这样吧,你给欢翎写封信去。”
陈宣应下了,心里也略微轻松了些,他倒不是怕受连累,只是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路千棠若是自己进了京,肯定是讨不到好的,现在又不知道秦欢翎那里是个什么光景,将军令这会儿调不调得动又得另说,京里乱成这样,实在是不能冒这个险。
陈宣知道他心里着急,悄声跟众人打了招呼,路上不怎么歇了,又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秦欢翎那边估计也不大好过,陈宣送了加急信出去,他们又赶了四天的路,眼见就要到郢皋外头了,这才收到了那边的回信。
陈宣拿了信,没敢先拿给路千棠看,他心里也觉得不安稳,就自己悄悄地先读了。
路千棠这会儿正坐在土坡上头不知道往哪看呢,右手还在摸自己早就没东西可戴的左手腕。
陈宣拿了一壶酒去给他,上次买的叫花鸡谁也没吃下去,还是分给别人了,他这会儿看着自己手里的五香牛肉,又想了想那封信,一时又想叹气。
陈宣走过去,坐在他边上,没说话,油纸包打开递到他面前,说:“这次得吃了吧,我这一路上统共就给你买了两次吃食,马上就要到了,你好歹吃两口,别白糟蹋我的银子。”
路千棠这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心里把各种好的、不好的可能都想了个遍,实在是寝食难安。
路千棠接了他的酒,伸手捏了一块牛肉,做出些轻松的神色来,说:“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可惜,回去了你可以再请我吃一次。”
路千棠吃了,又喝了酒,陈宣跟他闲聊了几句,心说,还是等他吃好了再说吧。
路千棠跟他随口聊了两句,半晌还是忍不住,又问:“欢翎回信了吗?”
陈宣喝酒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看他差不多吃完了,才放了酒壶,说:“来信了,在我这里。”
路千棠立刻急切起来,说:“怎么半天都不拿给我看,说了什么?”
陈宣看了他一眼,说:“京里不太好,眼下都乱得不行,通羌人挤在宫城外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阴兵,竟然让京西营也束手无策了——但是欢翎说你不用着急,他们也只是围了宫城,周边的驻军已经拨过去了,危难很快就能解除。”
路千棠又问:“你说了一堆,欢翎就没去瞧瞧瑾王府是怎么回事,瑾王殿下现在哪里?是无暇回我的信,还是压根没收到我的信?”
陈宣支吾了一下,说:“你别急,殿下现在……没有性命之虞。”
路千棠听他这么说心里立刻狂跳起来,几乎要跳起来,急道:“到底怎么了?信给我看看!”
陈宣忙说:“欢翎说他探来的,不一定是真的——说是几日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通羌人不知跟谁里应外合,估计是想刺杀陛下,在世安殿放了冷箭……却伤了瑾王殿下。”
路千棠额头的青筋都要暴起来了,怒道:“信!”
陈宣忙从怀里掏出信,路千棠几乎是把信抢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手抖得厉害,这厢刚看完信,就猛地一掼酒壶,骂道:“是没有性命之虞,昏迷不醒也是没有性命之虞!”
信里说,通羌人在世安殿放冷箭,那时候瑾王殿下恰好在宫中议事,中了流矢,人应当是救下来了,只是一直没有转醒。
路千棠整个人都狂躁起来,他整日心疼那位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一想到那位面无血色地昏迷着,立刻血都要烧着了,又急又痛的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