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两人也心知不好再出言拒绝,只能被侍女们簇拥着进了卧房,又密不透风地将冷意隔绝在了门外。
室内一时安静得令人尴尬。
卫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倚在软枕上阖上了眸子,做出入睡的姿态。
卫楚的性子安静,见卫璟虽然未曾睡觉,但却在闭目养神,因此便越发小心着手上的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不少。
听着屋中的另一个人也是半天没有什么动静,卫璟好奇地眯缝着眼睛,朝卫楚所在的坐榻方向瞟了一眼。
卫楚侧身对着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抠手。
看上去竟让人觉得他孤独得有些可怜?
卫楚浓密发间的翠蓝步摇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晃动,偶尔磕碰,偶尔交缠在一起,认真看去,又像是纠在了人的心头一样凌乱难解。
卫璟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卫楚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突然,他瞧见卫楚被发丝覆住的白皙耳垂上,仿佛有一处一闪而过的淡红。
瞧着颜色却不像是那红珊瑚耳坠子,倒有点像是……血迹?
“你……”
卫璟下意识便要开口询问,骤然想起自己现在应当是个“瞎子”,不禁立马噤了声。
没想到卫楚却听见了他这刚发出一点儿的几不可闻的声响,迅速转过身来,温声道:“世子?”
卫璟尴尬之余,只能清清嗓子,强装镇定道:“阿慈……你可闻到了什么味道?”
卫楚正在心中琢磨着自己那十二两四钱银子的去处,听闻卫璟这样问,他立时警惕了起来,右手下意识便要朝腰后时常别着的薄刃摸去。
然而却摸了个空,见状,卫楚只得快步来到卫璟床边,以最近的距离保护着他的安全。
卫璟将视线从噤着鼻子迅速嗅闻的卫楚脸上移开,清了清嗓子,说道:“似乎是……血气?”
从他说的话里找到了大致的方向,卫楚很容易地便顺着味道寻到了自己的耳垂上:“啊,是我。”
说着,便随意地用指腹拂去了耳垂上殷红的血迹。
如此轻描淡写?
卫璟越发对卫楚不重视自己的行为产生疑惑。
耳垂受伤所带来的苦痛,绝对不会是一位千金小姐所能够忽视掉的伤口,即便达奚慈平日里再顽皮,也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样貌。
“如何会流血?”卫璟问道。
昨日大婚新刺透的耳孔,还未愈合,流血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方才在后山取雪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
卫楚再次抬手蹭了蹭持续渗出的血液,暗斥自己无用,竟引得了卫璟的注意。
不过,既然能嗅到血迹,也就证明他并没有受昨日喜帕上那揽香醉的影响。
卫楚很是高兴,这是否也意味着,卫璟的身子,正在逐步地有所好转?
这边卫楚正在心里替卫璟而感到开心,那边卫璟却因为自己被人左右了情绪而变得心绪复杂,一度有些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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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卫璟都明白,在姑母心中,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身体。
想来是这段时间自己暴露的好转迹象太多,导致姑母对他的身体状况也变得自信了,甚至觉得他可以传宗接代了。
简直是令人发指。
卫璟心生一计。
趁着卫楚被姑母唤去恪静阁聊天,独自待在卧房内的卫璟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求助于戏命:“戏命啊。”
戏命正坐在桌案前兢兢业业地给自家小主人画着剑谱,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卫璟,问道:“怎么了,小主人?”
卫璟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天,才开口说道:“我觉着,姑母的想法越发贪婪了,如今竟想要我传宗接代。”
一提起这件事,卫璟便觉得毛骨悚然,“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戏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自家小主人极不靠谱的愚蠢建议。
果然,他的判断一如既往的准确。
卫璟大刀阔斧拍了拍自己的腰侧,馊主意脱口而出:
“要不,你将我的肾取出来吧?这样也就没有办法生孩子了。”
戏命叹了口气:“小主人,你就不觉得,你每次的突发奇想都有些叛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世子妃的私房钱被贼人偷去。
世子妃盯着贼人留下的脚印,沉吟道:“此人身高大致在七尺八寸到八尺左右。”
院中的树上传来一道闷声:“非也,是八尺二寸。”
【这里说一下阿璟的身高哈,一尺=寻常男子的一拃=二十三厘米左右,一寸=一节指节=两厘米左右,所以阿璟的身高是:八尺二寸=8*23+阿璟不愿放弃的二寸】
红包包继续~
第09章
天色渐暗,傍晚时又下了一场大雪,府中的仆从们在屋外的廊下尽职尽责地清扫着积雪。
卫璟被侍女们伺候着用了膳,洗漱过后,便倚在背后的软枕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戏命给他讲话本子上的故事情节。
外面清雪的仆从们有从前院临时调过来的,因此卫璟并不敢大意,只能将眼盲装得再彻底些,避免被外人抓到他的破绽。
“好一只威风凛凛的岭南狼犬,见主人有难,它顿时从地上一跃而起,咬住置于桌上的利刃刀柄,斜刺里便冲进了战场,一双乌黑的眼睛闪耀着视死如归的光辉……”
卫璟单手拄着下巴,一边听故事,一边垂眸瞧着手边的猫狗画册,看上去十分的艳羡。
戏命读完这段厮杀敌人的片段,将话本子反扣在床榻边上,问道:“小主人,你知道我在书摊上寻找狗做主角的话本子时,迎来了周围人多少异样的目光吗?”
“我……现在知道了。”
卫璟漫不经心地瞅了他一眼,紧接着,视线便越过戏命看向了身后,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卧房门。
戏命自然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颇为气愤地不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末了,他又说道:“喜欢狗那便养一只吧,省得整日眼红人家话本子里面的,也省得折磨我,还没娶妻,就要提前学着养孩子。”
卫璟合上画册,整个人放松地朝身后的软枕上倒去,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故事讲完了,你快离开吧。”
戏命:“……”利用完了就踹开,不愧是你。
不管怎么说,他也比卫璟多活了将近十年,自然不会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还说不想与人家生孩子,分明惦记得厉害,”戏命咂咂嘴,将话本子丢在了卫璟的手边,起身系好佩剑,朝门口走去,“小主人还真是够心口不一的。”
卫璟眯起眼睛,并未同戏命认真分辩。
“我这不是惦记。”
而是担心她会在姑母身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戏命了解卫璟,知道他若是真的喜欢这新嫁进来的世子妃,定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毕竟忠勇侯府在北瑜朝中的地位无人可比,即便是战功赫赫的镇南侯在忠勇侯达奚腾的卓著功勋面前,都要矮上那么一截儿。
而他们镇南侯府至今仍是得以保持着雍容堂皇的原因,除了圣上格外偏爱之外,便是有长公主殿下撑着皇室的颜面,所以才不至于被忠勇侯府给比下去。
瞧着朝中大势,忠勇侯府但凡不出奸臣,北瑜皇室即可保他达奚一脉世代安康。
故而这也是长公主殿下如此亲近敬重达奚夫人最直接的因素。
倘若有一天卫璟身为皇子的身份真的败露了,圣上为了稳固皇太子以及其他皇子对自己的臣服之心,而决然舍弃了被长公主殿下养在宫外的卫璟,那么这个时候,满门忠良的忠勇侯府也定然不会对自家姑爷坐视不管。
因此对卫璟此时的境遇来说,于公于私,达奚慈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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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卫璟院中的侍女阿黛刚从世子爷的卧房里添茶出来,便看见了衣衫单薄的世子妃正站在院中的树下,向上伸长了手臂揉捏着什么。
见状,她紧忙疾步走了过去,仰头对卫楚说道:“世子妃,您可千万别冻着,快让奴婢扶您进屋子里去罢。”
卫楚仰着头,回答阿黛的话时,也仍旧专心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雪团:“无妨,我给世子捏几个雪人玩,这场雪下得痛快,雪也干净。”
阿黛听见卫楚的话后,忙轻轻地“嘘”了一声,凑到卫楚身侧,踮着脚说道:“世子妃,您莫不是忘记……世子的眼睛看不见了?”
卫楚知道阿黛对卫璟并无恶意,她只是在阐述事实,因此卫楚回应她时的语气便还算柔和:“世子只是如今看不见,以后还是会看得见的。”
“是的,世子会好起来的!”阿黛自知说错了话,忙吐了吐舌头,朝卫楚呲牙一笑:“世子妃,奴婢帮您捧雪。”
“我并未觉得冷,”卫楚摇头拒绝道,“倒是你,快进屋去吧,莫要冻病了。”
卫璟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
心中虽然有被触动到,但同时也让卫璟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傻得有些可怜。
嫁给自己几乎算是守了活寡,可她非但不抱怨,甚至连心性也是至纯至真,和那双眼睛一样清澈明亮。
卫璟并不觉得达奚慈是真心地由于喜欢自己,所以处处都待他如此好,只是因为忠勇侯与达奚夫人多年来的言传身教,直接导致了达奚慈的善良博爱,不计得失。
只是越是这样,才越是让卫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思虑间,卧房门已被人从外面打开,卫璟忙假意翻了个身,装作刚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阿慈?是你吗?”
卫楚见他脸上有睡痕,不禁内疚地说道:“是我吵醒世子了。”
“没,原本就在等你回来,并未睡着。”
听卫璟的语气,说的倒像是真的,卫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缓步朝卫璟的床边走来,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手,口中说道:“世子,方才母亲同我说,世子很想搓雪球,堆雪人,叫我给世子捏几个雪球,拿到屋子里来过过瘾。”
卫璟的视线落在卫楚手中握着的长长树枝上。
那粗壮的树枝分了数十个小树杈,在那每一个支棱得乱七八糟的树杈尖上,都垂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可爱雪人。
一看便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捏上去的,瞧着十分紧实好看。
卫璟确实对卫楚手中精致的小雪人很感兴趣,可让他更为在意的是,卫楚明明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才在院子里给他捏雪球堆雪人,可却为何要冠以姑母的名义来骗他?
心中正犹疑间,卫璟突然看见卫楚微微泛红的脸颊,顿时明白了这小姑娘为什么要说谎。
原来如此……竟是因为害羞。
卫楚自然不知道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脸却被人十分自大地误以为是害羞,只伸手轻轻握住卫璟的手腕,牵引着他来触摸微凉的雪球。
“不能摸太久,只可以稍稍触碰两下,过了瘾便罢了。”
卫楚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认真极了,倒像是个严厉的教书先生露出了少见的宽容模样,允许学生暂且撒欢一把。
昨日喝鸡汤时,卫楚便听见卫璟同长公主殿下撒娇,说想要像从前一样堆雪人、与戏命一起搓雪球砸在院中的树杈上。
今日从恪静阁回来的路上,看着沿路的积雪,卫楚突然想起了卫璟昨日的这个愿望,因此想着要帮他实现。
见卫楚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卫璟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急忙出言掩饰自己不慎外露的情绪:“好凉,凉得手指尖都有些发痒。”
常年的高强度训练让卫楚对笑这个表情十分陌生,可当他看见了卫璟的指尖碰到雪人后,脸上露出的那颇有兴趣的笑意和微挑的眉梢时,他便也忍不住地抿了抿嘴唇,同卫璟一起笑了起来。
任卫璟将树杈上的雪人挨个儿摸了个够之后,卫楚又去打了盆热水,亲自给卫璟把手擦得干干净净,连指缝儿都没有放过。
卫璟哪里被人这么近距离地伺候过,平日里他虽然装病,但梳洗穿衣这些事,一向都是在戏命将人赶出去之后,他才大摇大摆地下床来做的。
即便有侍女从旁伺候,也仅仅是站在一边,帮助卫璟拿着布巾而已,从未伸手碰过他的手和脸。
卫楚不是很理解卫璟的反应,自己分明没有用布巾擦拭他的脸,可躺在被子里的时候,卫璟的脸却比热水泡过的手还要红。
“世子,您……哪里不舒服吗?”卫楚难得露出些慌张的模样,伸手探向了卫璟的额头,想要试试温度,口中嘀咕着,“莫不是因为摸了雪,受了风寒,开始发热了?”
卫璟急忙缩了下脖子,躲开卫楚的手所带来的压迫感,脑袋藏进被子里,闷闷道:“阿慈,我无事,只是被子太过厚重了,压得我有些热,你快歇下吧。”
卫楚只能作罢。
但对待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一向是不肯轻易放弃。
脸红成那副样子,定然是病情加重了。
卫楚仰躺在加厚过的坐榻上冥思苦想着对身体有好处的药物食物,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卫楚在梦里想起了自己那不翼而飞的十二两四钱银子,寅时一过便醒了过来,心里憋闷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