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骄傲,从不会主动为自己申辩,也自认为无需申辩,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也笃定永朔帝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可沐皇后终究是错信了。
她到死都没能让曾经的挚爱之人相信她,弥留之际,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连路都走不稳的稚儿。
浮阳长公主便是那时将卫璟从宫中接了出来,毫不畏惧地抗衡着整个皇室与镇南侯府,硬是坚持着将卫璟立为镇南侯府的世子。
她独自一人抱着烧得昏厥的稚童,站在武成殿外,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失望:“皇兄,沐姐姐薨逝,于你而言,便算是彻底抹杀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今日过后,你再也没有嫡子阿璟了,祝皇兄和那贱人偕老百年,无子无孙。”
若说永朔帝没有后悔,自是绝无可能,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听凭着幼妹的怨怼,将愧疚与缅怀深藏在心。
而其中对卫璟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的人,更是被浮阳长公主送到了北瑜境内的各个城池,以重金与重罪的方式恩威并施,命他们永远不可再回京都。
那些细节,卫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一个人死后,最大的得利者是谁,凶手便是谁。
该算在心中的账,卫璟自是一笔不少地都给他们记着,只等有朝一日,连同着他那个有眼无珠的昏庸父皇,一举掀翻,让他们永堕地狱。
月影偏移,将卫璟的忧闷吞进夜色,恍然间,他似乎瞧见了卫楚遗落在桌案上的小小包袱。
里面鼓囊囊的,似乎装着柔软的衣裳。
和他方才握住的那只手一样,虽然冷冰冰的,却仿佛覆在了他的心上,温暖潮湿。
更深露重,卫璟忍不住低头咳嗽了两声,正想着下地倒杯水喝,卧房门却突然被敲响,是卫楚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不放心的样子,“世子?”
卫璟顿住手上的动作:“阿慈?你还没睡下?”
确认卫璟真的没有歇下后,卫楚推门走了进来,虽明白卫璟看不见,但还是指了指桌案,“包袱忘了拿,实在抱歉,打扰世子休息了。”
两个包袱,只带走了一个回房。
“不妨事,我并无困意。”卫璟宽慰他道。
听到这句话后,卫楚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是该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还是留在这里陪世子闲聊几句?
犹豫间,卫璟那边已经开始同他讲话了。
“两个房间来回走的时候,要注意多穿些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卫楚听话地点点头,力道还挺重。
可想起他眼睛看不见,又道:“嗯。”
卫璟半阖着眸子,半晌才叹道:“尤其今日……冷得厉害。”
卫楚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之前时常在外,蹲守在屋顶和树上的时候,虽觉得冷,但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因此照如今的这个天气,对卫楚来说实在算不得冷。
卫楚努力回想着自己执行任务期间,觉得天冷时的感受,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桌案边拿起了那个软乎乎的小包袱,朝卫璟轻笑道:“世子,我有猫饼。”
卫璟正在靠着软枕沉思,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哪个州城的方言?
左思右想了一番后,卫璟仍旧感到疑惑不解:“……什么猫饼?”
卫楚忍不住晃了晃手中小猫形状的酥饼,轻笑着拉长了音解释给他听:“猫——饼。”
若是放在平时,卫楚是决计不会对卫璟这样笑的,只因为此时是夜里,在卫楚的意识里,黑夜才能够让他产生放松的情绪。
再加上卫璟今日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迷,故而卫楚便也硬着头皮想要寻个方法逗他开心。
卫璟无奈地笑笑,伸手接过。
说起来,他还真的有些饿了。
早在卫楚回来之前,他便已经趁着戏命帮他吸引了清沐阁周围影卫注意的间歇,独自一人潜行到了杨安达的书房内,再次翻了一遍他与吴德之间生意往来的信件。
因此晚膳的时间错过去了,饭菜也被假装成他的戏命给吃了。
此时已是亥时过半,为了他的身子,阿黛是决计不会再给他弄些吃食过来了。
而卫楚递给他的这个猫饼,恰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卫璟将猫饼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原想着饱腹就好,结果却意外地点点头,“嗯,好吃,不过同小狗糕相比还是要差了些。”
他自然知道猫饼是外面买的,而小狗糕才是卫楚亲手做出来的。
况且,小狗糕也确确实实要比猫饼的味道美好些。
和做糕点的人一样。
***
不知杨安茹是从哪里听说了卫楚会做糕点的事情,一大早便扯着卫楚要去恪静阁,声称让嫂嫂给母亲好好露一手。
不过卫楚一向没什么自信,因此在答应杨安茹的要求后,特意让她提前在清沐阁中的膳堂里尝了尝他今日做好的小狗糕,以及照着模具做出来的甜猫饼。
恪静阁。
杨安茹捧着卫楚递给她的小狗糕爱不释手地欣赏着,一口都舍不得吃,见到卫璟竟三口一只糕地吃了小半盘,顿时就不高兴了。
“五哥!那般可爱的小狗,你怎的忍心吃啊?!还吃得那么快!”
卫璟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对杨安茹说道:“半夜的时候,小狗糕就会趴在你耳边说,多谢您啊女菩萨。”
“母亲,您看五哥他欺负我!”
杨安茹作势便要去打卫璟,被浮阳长公主捏着脸颊扯到了身边,“离你五哥远点,莫要碰伤了他。”
“是呢,每次都伤到五哥,”卫璟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逗姑母笑,“五哥的心真的好受伤。”
“就是,以后可如何嫁人?又如何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若是其他人家的少爷,定然不会娶你这样的疯丫头。”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卫楚瞥了一眼那个窝在角落里的碍事鬼,视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进来的时候,伤了腿的杨安达就已经躺在了恪静阁的厅堂里,见是卫璟,忙哼哼唧唧地吸引母亲的注意力,不让她去关心卫璟。
听见杨安达自视甚高的话,卫璟微微皱了皱眉。
他用帕子拭了嘴角,放回到桌面上后,冷声道:“谁说我们家安茹一定要嫁人的?”
“她不嫁人谁养她?你吗?”杨安达不屑道。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想养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姑娘?
自从腿断了之后,杨安达的脾气越发暴躁,任何让他产生不愉快情绪的事都会瞬间被放大无数倍,紧接着就像一锅刚烧开了就被泼出去的水一样,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波及到身边的人。
偏偏卫璟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将这滚烫的开水硬生生地由他自己喝回肚子里去。
卫璟淡笑道:“我不能吗?”
虽然心中极为厌恶卫璟,可生活中,杨安达却是鲜少与卫璟面对面地产生交锋的。
此时见他的气焰似乎隐隐显露着嚣张之态,杨安达不禁怒上心头,“你怎么跟三哥说话呢?”
“哈哈。”
卫璟笑了一声,倒是把杨安达笑得莫名其妙起来。
“三哥为人直爽,正直善良,单刀直入,心直口快。”
卫璟上来就给杨安达一套目眩神迷的夸奖,惊得杨安达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傻愣愣地听着,等卫璟把话说完。
“想来是个颇为洒脱率真的直肠子。”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赞美。
即便杨安达再讨厌他,再希望他早日咽气,面对众人,他还是会尽量装成一名心胸宽广的大度兄长,以此来博取父亲母亲的喜爱。
更何况,瞧着今日这架势,卫璟似乎……是在真心实意地夸他?
难不成是想通了,知道自己的身体时日无多,愿意将世子之位让出来了?
杨安达浅浅期待了起来,甚至还面带笑意地附和了卫璟两句,“是是是……”
“可这直肠子……”卫璟话锋陡然一转,手指攥握成拳抵在口鼻前,似是在憋笑,“也不能通向脑子吧?”
杨安达面色骤变:“卫璟!你,你……”口中的“他娘的”被他咽了回去,“欺人太甚!”
“三哥的脑袋除了让整个人看上去高了那么一点之外,”卫璟摇摇头,一副冥思苦想状,“……似乎还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用处。”
“你还有心思说我?”杨安达无力反驳他,只能从已知条件上入手,“你的眼睛怕是永远也……”
“安达!你在说什么!”
听到这里,浮阳长公主怒斥一声,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她对杨赫亲手教出来的这个三儿子极其失望,此番见他竟口无遮拦地诅咒自己的兄弟,不禁又惊又怒。
卫璟不愿让姑母心里难受,主动闭口不言,转身安静地喝茶。
杨安达见卫璟不再言语,同时又被母亲训斥了一通,心里憋着一口怒气没地方释放,正巧看见卫楚蹲在厅堂门前喂狗。
他瞅了眼闷头进食的元宵,立马冷嘲热讽道,“真是可笑,也不知五弟妹对自己的父母是否也是这般好?”
卫楚连头都没抬,直接忽略了他的话。
“竟给狗吃……我看看这是吃的什么,”他按着伤腿,探身看了过去,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哟,鸡肝儿,母亲!五弟妹竟给狗吃鸡肝儿!这般好的东西竟然给狗吃,怕是外面的百姓也无法都吃得如此好吧?”
杨安达虽然是这样说,但若是真的给他鸡肝吃,他不大发雷霆都已经是善待身边的小厮了,哪还可能正脸儿瞧那鸡肝一眼。
“不愧是忠勇侯府的千金小姐,就连喂狗都喂如此金贵的东西。如今这世道啊,狗都活得比我这个做少爷的强,还能吃鸡肝儿,当真是羡慕死我了。”
卫楚起初并没有想要搭理这废物东西,可见他越发地不知收敛,便淡淡地回了句:“三哥若是羡慕,便去元宵后面排队吧。”
杨安达:“……”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妃:后院的猪吃泔水,三哥可也馋了?我去给三哥拎一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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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听见卫楚如此有损他颜面的回答, 杨安达顿时暴跳如雷,作势便要将手中的茶杯砸向他。
卫楚仍旧低着头摸元宵的脑袋,佯装没有发现杨安达朝他丢过来的茶杯, 指尖却捻了颗细小的石子, 以迅雷之势弹向了杨安达本就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膝弯。
速度快到连廊下的戏命都只是堪堪能察觉到。
杨安达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正正当当地跪在了卫楚的正前方,手中热茶不偏不倚, 一滴不漏地尽数泼在了他自己的脑袋上。
早在杨安达举起茶杯想要对世子妃动手时,浮阳长公主便已经出言高声呵斥着让他住手。
情势遽然反转之后,她急急看向了匆匆抱着狗站起身的卫楚。
卫楚似乎是被杨安达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到了一般, 拢着元宵便朝卫璟的身侧凑去, 全然一副受不得惊吓的柔弱模样,但好在毫发无伤。
浮阳长公主这才放下了心,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安达。
这边满脸茶叶的杨安达根本来不及觉得丢脸,两只跪在地上的膝盖所传来的痛意让他当即抱住受伤的腿,凄惨地嚎叫起来:“啊!我的腿!母亲!我的腿好疼!”
虽说对杨安达的劣性十分不满,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浮阳长公主终究还是无奈地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不争气的三儿子身边, 蹲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况。
论内力武功, 卫璟不比戏命, 但他胜在离卫楚近, 自然可以发现他微不可查的动作,心惊于自己这个世子妃的高深内力之余, 卫璟不禁为杨安达自取其辱的行为感到好笑。
他努力压下笑意, 做出懵怔的表情, 茫然道:“……发生了何事?”
屋中和廊下的下人们原本便已经憋不住了,听到世子爷此时的询问声,纷纷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重新为他叙述一遍,以此来缓解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可却被六小姐先一步打断。
“我来说我来说!我来告诉五哥!”
杨安茹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看到这个心地恶毒的三哥出丑,看杨安达痛苦万分地趴在厅堂中的样子,她立刻喜笑颜开地给卫璟讲解当前的局势,顺带替杨安达按下了他意图泼世子妃热茶的混账事:“三哥摔了,活像一只被拴住了腿的大鹅,在地上扑腾着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卫璟目的达成,闻言担忧地对杨安达说道:“三哥怎会如此不小心,需得快些寻府医过来瞧瞧。”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周府医今日回家替我取药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回来替三哥看诊,要不……让戏命来吧,他也略懂些医术。”
浮阳长公主自是对戏命的能力无比信任,听到卫璟的建议后,也不顾杨安达的挣扎,直接开口唤戏命道:“戏命,来帮安达诊治一下吧。”
戏命沉沉地应了一声“是”,旋即迈着步子朝地上的杨安达走来,缓声道:“不知三少爷的腿骨是否因为摔倒而再次断裂,所以诊视时可能会有些疼,还望三少爷要尽力忍耐些。”
“别动我!我警告你!走开啊!”杨安达骤然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两条手臂撑在地面上,努力拖行着自己的身子,似是想要爬出这间让他倒霉透顶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