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悦江一身白衣,却很是平静:“小叔节哀。”马文齐摇了摇头,把两个孩子松开,擦了擦眼泪:“嫂嫂打算以后怎么办?”
“朝廷补了银两,往后我们节俭一些,不怕没吃穿。”
“辛苦嫂嫂了。”马文齐哑了嗓子:“往后有事,尽管开口就是。”
秦悦江拉着两个孩子,面上露出一丝丝的疲倦:“多谢小叔了。阿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更是不好受,赵家郎君又是大着肚子的,还请小叔振作起来……”
马文齐闭了闭眼睛,艰难的开口道:“棺……椁……可准备好了?”
秦悦江点了点头:“赵家郎君叫人准备好了。”马文齐摁了摁额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秦悦江也不好扰他了,带着俩孩子出去了。
马文齐痛哭出声。
赵昃延打了帘子进来,把他揽在怀里,马文齐触碰到他的大肚子,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擦了擦眼泪:“难为你了,你大着肚子还得帮着我操扯这些个事情。”
赵昃延摇了摇头:“他到底是为了西显没的,官家已经追封他为二等公了,配享太庙。”
马文举苦笑一声:“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好端端的,从哪儿冒出来的高坼人?高坼人趟这趟浑水做什么?”
赵昃延没言语,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想了,明天就到了,你得撑住,你家嫂嫂看起来没什么,可难说看到……以后会出什么岔子,明天你家长兄也会到的,今天你得撑住了。”
马文齐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我嫂嫂比我冷静多了。”
马文举发丧那日,成林第一次见到了他嘴里说的那个柔柔弱弱的小阿弟,虽说看起来确实柔弱,可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成林皱了皱眉头,又看着一旁拥着两个孩子默默垂泪的秦悦江,成林大步朝马文齐走过去。
“你就是马将军的阿弟。”
马文齐看着面前有些沧桑,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想必你就是我家兄长的同僚了。”
成林目光不善:“马将军经常跟我提起你。”马文齐一愣,嘴角扯了扯,差点没哭出来,他忍住情绪,深呼了口气:“他,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他说,他打小就喜欢欺负你,说你傻得不懂得告状。他说,他是为了你才到边境的,他不想你因为此事为难,他也怕无人镇守边疆,漠丹人途径会稽,百姓遭殃,更怕你流亡逃难吃苦,他不想你受委屈。”
马文齐突然就绷不住了,泪水哗哗的流了下来,他不敢哭出声,捂着嘴摆了摆手:“谢谢……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马文齐背过身去,微微弯了腰,捂住胸口,片刻,他直起身,擦了擦眼泪,声音却哑了:“见笑了,我先去……去忙……您自便……”
成林叫住他,手心里躺着一个破了一个洞的护心镜:“马将军让我把这个还给你,他说你已经救过他一命了,他欠你两条命,如今算还上了,若是有下辈子,他还愿意做你兄长。”
马文齐颤抖着接过护心镜,他摇了摇头:“下辈子叫我做兄长吧。”成林还没来得及宽慰两句,马文轩便过来了,他扶住马文齐:“文齐,你还好吗?”
马文齐的脸埋在自家长兄的肩头:“长兄,我难受……”成林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马文举,你这个小阿弟你没白疼他。
马文轩拍拍他的后背:“哭吧,趁着这会儿没事,哭一小会儿,待会儿还得送灵。”
马文齐压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想哭的……我不……哭……”饶是这样说,可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
赵昃延也是要临盆了,并不方便露面,只能在屋里待着,等马文齐送行回来。
到了夜里,马文齐回来后,马文轩跟着他一同到了独怜斋,赵昃延艰难的站起身:“兄长。”马文轩抬了抬手,让他坐下,转头对马文齐道:“你去给六郎端些参茶过来。”
马文齐心里明白,自家长兄这是要支开自己跟赵昃延谈事情,至于什么事情,应该还是朝廷上的事。马文齐乖乖出去了。
“你太莽撞了。”马文轩皱眉道:“你这样威胁官家,官家定是要发怒的。”
“我并没有威胁他,他信郑道子就信,左右我是要辞官了的。”赵昃延一脸不在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走哪儿去,也挣脱不了人家的地方。”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看倒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与其在他跟前提心吊胆,倒不如快意江湖。”
“你说的倒是简单,如今天下大乱,正是为国为家的时候……”
“为国为家?为谁的国?为谁的家?兄长心里难道不恨不冷不失望吗?你也认为马文举的死没蹊跷没古怪?他何尝想过许马文举回来?”
“赵昃延!”马文轩怒斥一声:“慎言!”
赵昃延握了握拳头:“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不值得我护着了。我只管护着文齐,护着我肚里的这个,天下之大,总有能容我们的地方。”
马文轩幽幽的叹了口气:“志不同,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了,辞官这事,你得三思,奏折我还没递上去……”
“递上去吧,我心意已决,劳烦兄长了。”
马文轩又是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马文齐回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赵昃延了,他捏着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马文齐悠悠的坐过去:“昃延。”
赵昃延回过神:“我身子也越来越重了,是时候去请玉先生了。”
马文齐点了点头:“我听说玉先生正往会稽赶,等着他到了,咱们一同去拜访。”赵昃延叹了口气:“文齐,我要辞官了。”
马文齐脸色如常,并没什么惊讶之色:“好。”
“你……”赵昃延愣愣的看着他,马文齐握住他的手:“你不想做官就不做官,这世道,皆为蝼蚁,做官又能得到什么?案牍劳形,不做就不做了。”
这会儿气氛太沉重,赵昃延回握住他的手:“以后我陪着你。”
马文齐抿了抿嘴:“以前我很怕他,现在我宁可他欺负我,只要他活着……今天我看到我那个庶母,像是老了十岁。以前她最是爱打扮的,今天不施粉黛,一身素衣,扑在四兄长的棺椁前头痛哭流涕。虽我同她不亲近,可到底是看不下去了。”
马文齐红了眼眶:“赵昃延,他是我兄长。他是为了咱们才去的边境……”
赵昃延心里狠狠地颤了颤,他紧握住马文齐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以前,他胡闹,把他侍妾有身孕的事栽赃给我,说我也不亏,还平白得了个孩子。如今他出了事了,昃延,咱们得管……”
赵昃延点了点头:“一定管,阿耶姆妈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咱们没什么本事,能出钱出钱,能出力出力,把那俩孩子视为己出,一定让孩子顺顺利利的长大。”
赵昃延摸了摸自己膨胀的肚子:“咱们孩子也算是有个伴儿。”
马文齐心里有些不安:“六郎,我觉得要乱了,彻底乱了……”
赵昃延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马文齐这话说得极对,天下要大乱了。
◎作者有话说:
浅虐一下吧
第133章
一日复一日,眼看赵昃延就要九个月了,玉先生传信儿说,他们夫妻俩到了会稽,说是距离会稽不远的一个村子里面有人害了病,非常诡异的病,他们很是好奇,又觉得还有些时日,便留下来看看,过几天再到府中拜访。
这夫妻俩向来古怪,马文齐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等着他们过来。赵昃延也不急,这些日子,小家伙除了闹腾点,其余的倒还好,果真是大了几个月,也懂得心疼人了,赵昃延这几天睡得好,吃得好,精神也是大好。
马文齐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也放下悬着的心。
马家姆妈从没见过郎君生产,倒是乱了手脚,一时间不知道准备什么,索性按着平常妇人生产的东西准备了一份,人参片更是准备了不少,生怕缺个什么东西。
马家阿耶虽说沉溺在丧子的悲伤中,可也叫人搜罗了不少补品过来。
赵家阿耶没露面,听说马家张罗着置办东西,却叫人送了不少小孩儿的衣裳,赵昃延看了看没言语,马文齐一时间猜不准他什么意思,索性叫人放到柜子底下去了。
“小叔,宏儿病了,正说胡话呢,找了郎中迟迟不来,还请小叔帮忙,把宏儿送到医馆,阿耶姆妈出门去了,我着实是找不到人了。”秦悦江慌慌张张的进了独怜斋,马文齐看了看赵昃延:“我先把孩子送到医馆,你好生歇着。”
赵昃延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我自己能行的。”
马文齐总觉得不放心,却因着孩子已经快烧糊涂了,赶紧出了门。
宏儿并没什么事,只是贪凉,夜里吹了风,这才感了风寒,郎中开了两副药。马文齐不知怎的心里不安稳,看孩子醒了,赶紧叫人套车回家去了。
马文齐回到家的时候,没看见赵昃延,拉了小厮来问,说是赵家六郎肚子疼,叫人套车去找玉先生去了。
“去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左右吧,赵家郎君让您不用急,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马文齐皱了皱眉:“赶紧,赶紧去找玉先生。我不大放心。”
马文齐是叫人牵了马过去的,到了半路却被人拦住了,那人道:“是马家小郎君吧?”马文齐点头称是:“你是哪位?”
“小郎君赶紧去玉先生那里,赵家郎君出事了。”
马文齐身子一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让开!”马文齐挥动着手里的鞭子,飞驰而去。
马文齐到的时候,一股一股的血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抖如筛糠,步履蹒跚的走近了屋门口,恰巧那婆子拎着一个血红的胎儿出来,用力拍打着胎儿的屁股,屋里一丝声音都没有。
马文齐哀求的看着那婆子:“他……怎么样了?”
那婆子没回答他,只专注于手里的胎儿。马文齐要进去,那婆子冷冷的开口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马文齐眼前发黑,他伸手扶住门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前跨了一步,他进了屋子。
屋里血腥味更甚,他忍住要落泪的冲动,颤颤巍巍的开口叫道:“六郎……”
玉格格一手的血,声音也颇为压抑:“小郎君节哀。”屋外传来一声声啼哭。
马文齐终于忍不住了,赵昃延面色苍白,他颤抖着手指头,放在他鼻息间探了探,已然没了呼吸。
马文齐悲恸痛哭:“六郎……你起来看看我……”
马文齐注意到他胸口一个大口子,胸前全是血,马文齐目眦尽裂,他踉踉跄跄的出了屋门,凶狠暴戾的看着外头抱着孩子的两人:“他胸口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那婆子眯了眯眼睛:“这事小郎君不清楚?”马文齐一愣,咬牙切齿道:“是谁?”
“不晓得,我跟玉格格听说那片山上有草药,就过去找,没想到找到了赵家郎君,当时他尚有一口气,一个青衣小厮正要对他下死手,玉格格赶紧救下了他。我们也不是神仙,刀子插进心脏里头去了,就这医疗水平,救不回来了。”
青衣小厮?马文齐摁着眉头,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来是哪个,自家阿耶姆妈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赵家阿耶也不会,虎毒不食子,他虽说贪财了些,可杀人是不敢的。赵家夫人……
马文齐咬了咬牙,是她吗?是她的可能性最大,她为什么要这个时候下手,宏儿的事不是巧合!
不过宏儿请郎中请不过来这事太过熟悉,马文齐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身影,他瞬间白了脸,胸口猛疼,一口血从嘴里溢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孩子还在哭,马文齐就是在这震天的哭声中醒过来的,他张了张嘴,怎么也发不出声,他嘴唇发抖,许久才艰难的叫出声来:“六郎……”
“人死不能复生,小郎君还有儿子要养着,还需得振作啊。”
这话甚是耳熟,前些日子,也有人这么同他阿嫂说过,如今轮到他自己了,巨大的疼密密麻麻的笼罩着自己,欲哭无泪。
马文齐接过孩子,这小家伙皱皱巴巴的,一时间还看不出长得像谁,马文齐悲从心来:“崽崽,你就只有一个阿耶了……”
孩子越哭越大声,马文齐已经哭不出声了,那婆子把孩子接过去:“多半是饿了,我去给他找点羊奶。”
马文齐捂着脸:“玉先生,我请您帮个忙。”马文齐抬起脸:“您有没有毒?我要无色无味查不出来的那种毒。”
玉格格摇了摇头:“只有一味软筋散,无色无味查不出来,却不能致人于死地。你心里有答案了?”
马文齐摇了摇头:“乱。有两个,却不知道是哪个。我得问问我家长兄。”马文齐呆呆地看着某一处:“若是他……”马文齐目露凶光:“我死也得把他拉下地狱。”
玉格格没想到他突然迸发出来的这股子狠劲儿如此吓人,他拍了拍马文齐的肩膀:“节哀。”
“还请玉先生保密孩子这事,我怕会引来杀身之祸,不仅是这孩子……”
玉格格点了点头:“我懂了。”
“这孩子便交给两位了。”马文齐下了床,跪在地上:“文齐感激不尽。”
马文齐通知了马府和赵府,马家抬了棺椁过来,马文轩闻讯赶来,到的时候赵昃延已经深藏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