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到此处,左顾右盼之间,信有感而发:“庭璋,你知道吗?三年多前,我父王就是在这个山庄正院里,听到我被贬的消息后突然薨逝的,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柳庭璋自然知晓信的心结,深感说什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是紧紧肩头的包裹,向着信沉默点点头,又谨慎打量山间风光,感受不同于家乡的水土。
柳庭璋一时想起郡主还在他面前扮演世外高人时问过的父子相处问题,估摸着就是指代诚王与几子之间,一时又想起前不久,云州府台叮嘱过他的话语。
云州府台听到柳庭璋要前离州游历,突然掏心窝子提醒他关于明年会试的事情,事关他的出身问题。
云州府台是这么说的:“庭璋,你的户籍信息写着父亲是秦某人,然而你却姓柳。在县里院试和州府的乡试,倒是不妨碍,我们查验宽松,没有因此影响你连续高中。但是到了会试阶段,天下英才云集,礼部审核资质严之又严。
最严酷的,也许在考前就打回你的户籍信息,不许你参考。
也可能事后,你中了进士,礼部要送名单到皇上面前呈览,复验时以出身有瑕为由,免了你进士资质,让你空欢喜一场。你要慎重考虑,要不从了秦姓,要不找到生身父亲,改了户籍信息才好。”
柳庭璋当场谢过府台推心置腹的这番提点,也记在心中,时不时想起,打定主意待这趟见过郡主后,返乡再与娘亲分说商议,自己要不然就改名秦庭璋?
缱绻勾缠
第82章
片刻之后,信和柳庭璋在下人引路下,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行,进到诚王太妃的院子里,一路寂静无声。
走入正房,入鼻空气清凉馨甜,尤胜山林间,让人头脑一振。
柳庭璋遥遥看到一位鬓发斑白的素服美妇坐在上首,一个身形玲珑秀丽、分肖髻浅碧衣的少女陪坐侧旁。
周围另有丫鬟若干,姿态自然与主子们不同,柳庭璋匆匆扫过,克制守礼地收回目光。
听着身旁的信声音哽咽地喊出“母妃”“薇薇”的称呼,他便确定猜测,大约这两位就是诚王太妃和其女幼薇郡主了吧。
柳庭璋按照规矩深深揖首,只觉心跳得厉害,他担心自己一张口,心都可能吐将出来。因此他默默维持行礼姿势一动不动,就这样好一阵子。
纸笔相连七年多的夫子,如今与自己同处一室,只要抬头就清晰可见,柳庭璋如何能不激动?
温和醇雅的女声响起:“信儿,这位学生是你的友人么?倒是一表人才。孩子你不要紧张,莫行礼了,快坐下叙话吧。”
柳庭璋更觉窘迫,想必此时自己耳根应当是烧红一片,这也是惯常毛病了。
他终于清咳一声,挺直腰背,尽力沉稳说道:“学生云州举人柳庭璋,见过诚王太妃、幼薇郡主。”
耳边回响着自己嘶哑低沉的声音,平生头一遭,柳庭璋觉得有污人耳,几分惭愧。
还是诚王太妃的声音:“好孩子,信儿在外,多亏你帮扶,不用多礼,老身代他谢过。”
柳庭璋谦辞一句“不敢当”,心里对幼薇郡主的好奇达到了顶点。
虽然他个头高挑,完全可以一览无余对面女眷,不过初次拜会,为表恭敬,柳庭璋还是放低了视线,盯着脚下青砖,余光能看到斜前方女子垂曳在地的裙角,水灵灵的青碧色,暗暗的墨绿线竹纹,煞是精致好看。
按照进屋时惊鸿一瞥的座次,柳庭璋知道这是郡主夫子的衣着,那一抹嫩生生的滴水绿,像是摇曳生姿般的游动着,扎进了柳庭璋的眼中,又驻进了他的心间。
不是他的错觉,真是裙角在波澜不起地微微颤动。落地无声,步姿悠娴,是顾采薇在母妃的示意下,走了过来。
顾采薇走到信身边,娇声称呼了声“二哥”,跟着说一句“我好想你,母妃也想你想得紧。”
终于听到了夫子的声音!这是在柳庭璋脑海中反复叫嚣的一句话。
少女声音甜嫩宛转,又绵又软,偏偏字字清晰,即使隔着信,与顾采薇相距五六尺,柳庭璋还是觉得感受到了郡主的如兰气息,耳根更是通红,如同滴血一般。
信好像拍了拍妹妹肩头,低声回应了句什么,然后转脸过来,拉了柳庭璋一把,带笑说了声“坐”。
仿佛神魂才从紧绷绷的状态中缓解过来,柳庭璋尽力放松肢体,想要显得自如些,随着信走动几步,坐到了一边的酸枣木圈椅上,他坐在信的下首。
两个青年人坐定后,自有丫鬟送上茶水点心。顾采薇就势站到了他们面前,不偏不倚,含娇笑语道:“二哥和这位,柳举人,一路上山辛苦,请用些清茶,是由今晨刚汲取的山泉冲泡而成,试试是否爽口。”
听到郡主夫子在称呼自己为“柳举人”前后,微妙地停顿了下,柳庭璋心底的紧张情绪呼啦一下飞走,取而代之的,是又觉亲切又觉可爱的的念头。因为他听出来了面前郡主言辞间的青涩和若有若无的慌张。
是了,自己见到尊贵人物、皇亲贵胄,有一层敬畏,见到师恩深隆的夫子,添一层激动,柳庭璋想着,所以方才表现应该是像只呆头鹅一般不入眼吧。
但是换个角度,郡主夫子陡然看见自己这么高、这么大一个徒弟现身,心绪激荡波动,也是在所难免。
一下子觉得与对面之人拉近了距离,七年相伴之情流转心间,柳庭璋暗暗提了一口气,略带僵硬地抬起了头,终于看清楚了少女的样貌。
顾采薇个头娇小,柳庭璋猜想,应该大致上就到自己的肩头位置。她身姿窈窕,削肩细腰,一袭长裙恰恰合身,更添几分楚楚。
视线大胆地转到姑娘面庞,柳庭璋看到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
今日拜会之前,柳庭璋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四年前匆匆一晤的十岁女童眉目了。
毕竟后来画的小像都因为怕被父母发现而毁去,自己脑海中成了模糊一片。
此时再见,柳庭璋却从妙龄少女的眉梢眼角,找到了当初给他留下极深刻印象的踪迹。
修眉长目的顾采薇,美目盼兮的顾采薇,眼含秋水的顾采薇。
柳庭璋仿佛在她一双杏眼中,看到了两个小小的倒映的自己,不由得沉溺其中,一眼万年。
此时,于顾采薇而言,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位为了帮助自己而下凡历练的文曲星君、青年举人柳庭璋。
虽说她站他坐,高度有差,不过自然而然的视线交接,完全抹平了这点差别。
除了一开始碍于礼数的些微闪避,柳庭璋很快定下目光,迎着顾采薇看来,无声无息的气势笼罩住了小姑娘。
柳庭璋身着一领竹青色书生棉布长衫,简单合体,单单在领口、袖口、下摆处点缀着几道墨色纹路,无挂无佩,显得干净清爽。
就在这时,顾采薇还能分心想着,一屋子里,母妃着白色锦衣,二哥穿褐色纱袍,独独自己和柳庭璋穿着青碧色,倒是赶巧了,算是“撞色”么?
放眼打量去,坐在椅中的举人向她轻轻倾身颔首,谢过劝茶美意。旋即坐直,身姿挺拔,肩平腿正,看着赏心悦目,显示出一身教养。
不自觉地微咬唇内软肉,顾采薇放任视线在柳庭璋脸上打转。
十七岁的柳庭璋,与她记忆中十四岁的青涩少年别有不同。如今的徒弟,意气风发,少年得志,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初见强大。
他仪容整理得干净妥帖,如墨鬓发收束齐整,映衬得脸部轮廓更加硬朗分明,脸颈部皮肤呈现淡淡蜜色,靠近于白,不再是顾采薇错乱回忆里的土黄重色。
柳庭璋眉峰厚重锐利,眼眸长直有神,直鼻厚唇,端的是人所共赞的俊朗长相。
顾采薇看着看着,以前提笔写字给他时,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的模糊印象,不断被修正、被完善,终于与眼前人的形象完全重合,她唇角轻轻带出了一朵小小的笑花。
本来像是背景音一样的信与诚王太妃轻柔对话声音突然停下,紧接着“咳、咳。”两大声响起。
这是信做作的清嗓子声音,一下子唤醒了这边的师徒二人,顾采薇和柳庭璋不约而同将视线投放到信身上。
信一坐下就迫不及待问候母妃身体状态,实在没想到被驱离京城三年就重见母妃,比他期望的好太多了。
与母妃寒暄几句后,想再和妹妹说说话,信不经意回首,却看到青年男子与自家妹子一动不动地对望,自成一脉,仿佛形成了什么旁人避散的独特氛围。
信故意出声提醒,就见到这两人差不多同时转头看向自己,皆是唇边隐约带着笑意。虽然男女面貌不同,然而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信仿佛此时才彻底确认,这二人的的确确师徒七年,相交相伴七年有余,不然怎么会这般一见如故。
被二哥打断,顾采薇大大方方地问:“二哥不是在与母妃说话么?怎么咳嗽起来了?”边说着话,她边走回原本的母妃身侧座位上去。
顾采薇轻轻坐回铺着柔软锦垫的绣墩上,然后理好裙摆,两手交叠置于膝上,微微低头侧耳,静听宾主叙话。
不过她发现自己坐正后,还比二哥和柳庭璋低上些许,柳庭璋时不时暗暗扫过来的视线都是先落在她的头顶,然后才来找寻她的眼眸。
顾采薇不由得在心底暗悔,自己实在是没有考虑周全,单单贪图绣敦舒适了,却忘记它比圈椅矮上一截。
自己的个头本来又没有他们那般高,如今柳庭璋看自己,是不是像是看他私塾里的蒙童那样居高临下?简直是堕了自己当师傅的威风。
随即,顾采薇又仔细回想,今早丫鬟们帮她在发髻上插戴了哪些首饰,搭配得好看与否,柳庭璋那打转来去的眼光,到底在看什么?她的心思完全被牵动了。
实则,柳庭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些精巧五彩的珠花发饰上,他只注意到,郡主夫子的头发实在顺滑黑亮,恰好她身后几步处就是大敞的窗子,明媚阳光肆无忌惮铺撒进来,为顾采薇简单的发式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像是耀眼到人的心里去。
阳光没有厚此薄彼地忽略少女娇嫩脸庞,从顾采薇背后笼罩住她,形成美丽玲珑的剪影,柳庭璋还能细细看清楚郡主脸颊上细嫩汗毛,更别提她清丽五官了。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就在这一刻,柳庭璋对前人诗句萌发了心有灵犀的理解。
十四岁的少女,确实如同二月初里那含苞待放的豆蔻花,娇嫩可爱,纯洁无瑕。
直到顾采薇忍无可忍,鼓足气势抬头,对着柳庭璋一字一字地做口型说:“稍后考你学问。”
柳庭璋终于莫名失笑,右侧酒窝明晃晃现出,吸引住顾采薇视线。
第83章
聊过这三年里京城诚王府和信各自的际遇,感叹了先任诚王逝世三年有余,眼看就要说到直郡王顾值之事了。
诚王太妃以为柳庭璋只是二子信在外交好的友人,随儿子来见见世面的,总觉得这是外人,聊起自家事务便有些半含半露,在场诸人都听出来了。
恰巧到了这么个话缝口,柳庭璋便插言说自己想先到住处休息,不能敬陪,请诚王太妃恕罪等语。
诚王太妃客套一句,说自家接待不周、失礼云云,便令女儿陪着哥哥友人先去安置,过后再回来陪母子俩叙话。
于是,在见到郡主夫子不久,柳庭璋得到意料之外的与郡主夫子相伴同行的机会,自是喜之不迭,哑声道谢。
顾采薇凭空接了这么个小小任务,想想也算情理之中,便带着撒娇语气向母妃、二哥告辞,与柳庭璋从正房鱼贯而出,朝着为他和二哥准备好的院落走去。
她先是自己走在前面带路,丫鬟们簇拥着,柳庭璋反倒被隔在后面,不说话静静跟随,步履声极轻。
走了片刻,顾采薇自己觉得没意思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说:“难道我是吃人的虎?为何离我那么老远?”
丫鬟们不明白郡主所指,识书刚要答话,却被紧挨着的识墨拽了拽袖子,收住了话口。
下一瞬她们就听到身后那位俊朗年轻的陌生客人,持着带笑的语调说道:“晚生不敢。”
明明方才听这人的声音,觉得嘶哑干咧,难以入耳,现下再听,顾采薇的丫鬟们却觉得这位柳举人说话稳重、慢条斯理,听着仿佛别有趣致,声音成了特色一般。
青年男子几个大步就走到了顾采薇身后两步处。
因为山路紧窄、时有石阶,顾采薇带在身边的六个丫鬟是两两一组、并排而行、共计三队,柳庭璋这么一上前,最前面的识书、识墨自然受影响,这次是识书灵醒,拉着识墨稍停一步,容得柳庭璋越过她们,形成主客两人前后相伴的格局,她们压着后面四人,作了后半截子队尾。
顾采薇从身旁的光影变化感觉到了柳庭璋的靠近。她仗着自己一个人在最前方,悄悄翘了唇角,步子轻快了几分,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柳庭璋余光看到后面的丫鬟们乖觉地低头远远跟随,心底不免惊叹,大户人家规行矩步,却与自己臆测的死板有所不同。
不过转瞬又收回心思,柳庭璋目光凝向前方女子,触手可及。
想想与顾采薇的距离,他努力镇定后再度轻声开口:“夫子,学生向您问安了。”
山林间只有偶发的蝉鸣和她们一行脚步声,“夫子”的称呼声虽然微弱,却像是黄钟大吕响彻耳边,闻言顾采薇豁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