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指婚水平有目共睹,男小女大就不说了,看看给自家三子顾值配的那曹家,孩子生前就一直不乐意,更遑论曹家这不是就倒了么?
思及此处,诚王太妃示意身边侍疾的顾采薇扶起自己坐直,满面病容然而眼神清亮,对不远处代表皇上的内侍款款说来:“多谢皇上惦念。说起老身这病,是因为念及本府曾与罪臣曹家是准姻亲,往日也有走动,却没发现他们恶行累累,深觉有负皇恩,愧对宗亲本分,才偶感小恙。烦请上使回宫后禀复皇上,老身惶恐,因为自家小事分了皇上心神,待病愈后自当入宫谢恩。”
听话听音,重点就在于言外之意。顾采薇听罢母妃一番谦辞,迅速低头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她在心中翻译了一下,母妃其实是在对皇上说,看你曾经给我家三子指婚的这什么破亲家?
皇上你对得起我们家么?还问我为什么病了,就是被曹家倒台这破事气病的!简直晦气!
务丰帝也是这么理解的,他听过回报,确实被弟媳指桑骂槐的一番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幸好顾值失踪了,不然真娶到曹家姑娘,诚王一系的名声都要因为姻亲曹家受影响、受牵连,这正是“婚姻结两姓之好”的威力。
务丰帝顺势想起,这曹家姑娘还进宫做了自己妃嫔,当然已经暗自处置了,可他还是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
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当初搂着年轻美貌小姑娘的快活劲儿,反倒一股脑地在心中怪罪起曹家,真是媚上!献什么姑娘?还是订过亲的,简直陷君上于不义!
务丰帝想着想着,抬眼看到眼前畏畏缩缩、缩手缩脚的太子,更是生气。
大概是自己方才因为想到曹家破事脸色有些沉,太子被吓到,站在御案前哆哆哆嗦,这孩子双手紧紧抓着御案边垂下的明黄布巾,死命低着头给父皇看后脑壳,双脚左右轻微移动打摆,就像是人有三急一样。哪里有一点点储君的样子?
自从曹家倒台、曹后变相进了冷宫,太子就惶惶不可终日。皇上知道他被舅家倒台吓坏了,到底兴起慈父心肠,着意抚慰。
又出于对自己百年之后江山社稷的一丝丝责任心,九月初起,务丰帝就令太子每日从早到晚待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处理朝政、召见臣子,希望言传身教起些作用。
务丰帝自然知道这个儿子比起他两个哥哥来差上不少,这也是立其为储的最大深层次原因,以保证自己的权势不受太子的威胁。
但是三子的不成器还是超出务丰帝的想象。
对于父皇的教导和问话,太子基本就是三句话来回说:“儿臣愚钝,不太明白。”
“儿臣听父皇安排。”
“儿臣想问问母后意见,父皇愿意让儿臣见见母后么?”
务丰帝深深感慨,这孩子真是被爱子如命的曹后养废了。
眼下,就诚王太妃因曹家气病一事,皇上想要赏赐诚王府以示关怀,沉声问太子有什么建议,又听到“儿臣听父皇安排”这等令耳朵磨出茧子的回复,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务丰帝自己琢磨起来,曹家已经被他按到尘埃了,弟媳还生气,症结应当还在顾值身上。
这个侄子失踪一年多了,诚王府都给他立了衣冠冢。
务丰帝想,干脆就当顾值已死,给些死后哀荣,也算自己做皇伯伯尽一份心。
他盼着诚王太妃病愈后,能偶尔进宫来陪自己说说话,帝位高寒,能让他随意轻松聊家常的人实在没几个了。
当然顾值死因是无需追查的,务丰帝曾经借此将长子赶到封州,那不过是借题发挥,生怕长子夺权而已。
皇上当即下旨,加封亲侄顾值为一品亲王直王,一代即止不袭爵,并令礼部按照亲王规制重修其衣冠冢,这等事务落在了礼部新上任的程尚书头上。
程尚书就是曾经的程侍郎,顶头上司因为会试舞弊案被罢官,他做为二把手顺理成章顶上去,成为了最年轻的尚书,志得意满自不必说。
他背地里是云王的人,近期还从幼薇郡主那里接收过来自云州的指令,对顾采薇从单纯的感激讨好,多了一层敬畏。
程尚书与诚王一系商量直王顾值的丧葬事宜时,说了句“一门双王,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荣耀。”
意指皇上子侄辈里,诚王顾传、直王顾值是亲兄弟,同出一门,皆为一品亲王,是孟王等拍马不及的。
顾采薇当时就冷了脸,娇声回道:“我宁愿要个活生生的三哥。”
顾采蓟连连附和妹妹,程尚书才觉自己失言,在顾传打圆场下,场面许久才回到正题。
过后,程尚书还怕幼薇郡主介意自己说错了话,倍加小心,操持得更加用心不提。
顾采薇倒没有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亲者逝去,自家人念兹在兹、心上留疤,旁人只看什么死后哀荣,也是人之常情。
她近日专心为母妃侍疾,每日都听母妃念叨自己的亲事,多少有些闷然不乐。
又不能顶撞病人,便在纸上向徒弟抱怨,为何长大了非要嫁人,她明明还有梦想要追寻,谁能容许自家媳妇出来开办书院的?
柳庭璋其实也面临类似的困扰。他继父倒是不曾催促,然而娘亲孟氏总觉得为儿子定亲娶妻是她的责任,亟盼柳庭璋松口,看那架势,柳庭璋今日点头,明日孟氏就能找来四五位媒婆来。
原本说好会试之后再提亲事,然而柳庭璋没有参加成务丰二十五年这届春闱。
真要等他三年之后再议,二十一岁那般大龄,孟氏觉得那时决没有合衬的姑娘家了,便开始向儿子吹风,重提娶妻生子。
幸好柳庭璋蒙云王青睐,先是屡屡召见,后来直接住在云王府半年,据说事务繁忙,不得归乡,只是给息县家中捎信捎物。
孟氏鞭长莫及,想念儿子之心压过一切,在夫君秦秀才的劝说下,压着婚事一说不提。
曹家终于被扳倒,下一步自然是因势利导,看准机会让皇上改立太子。
这可是急不得的水磨工夫,听说九月初起,皇上开始带着太子上朝听政,明显没有放弃三子的意思。
柳庭璋惦记家中二老,眼下又没什么急切的要与京城联系的需要,便向云王告假,归乡半月。
回到柳家小院前两三天,孟氏对儿子百依百顺,要星星附赠月亮,拿手好菜一样一样端出来,总觉得柳庭璋在云王府寓居人下,吃不好睡不好受了委屈,当然实则并非如此。
就从五六天上起,孟氏故态复萌,时不时与柳庭璋念叨:“隔壁家文娘抱孙子了!”“息县最有名的美人姑娘定亲了。”“庭璋,你举人同榜是不是都成婚了?”等等,或明或暗地催促儿子婚事。
因此,柳庭璋只在家中住了不到十日就落荒而逃,重返州府,暂住于信的宅院中,等待五日后再到云王府效力。
此时已是深秋,柳庭璋整理罢自己为郡主夫子收集晒干的金桂,回房就在宣纸上看到了顾采薇的抱怨,颇觉感同身受。
算算日子,他已经与郡主夫子阔别一年三个月二十一天了,眼下他正在云王这里挣前程,远地沟通的异能发挥着功用,脱身去京城拜访郡主自然不太方便。
很可能要到云王夺过储位甚至登基为君时,柳庭璋才算是完成两地传信的使命,不用守在云州随时听从召唤。就不知道还需要三年或是五载,也许到时候,郡主都成亲了。
当然他在传信过程中,跟着老狐狸、小狐狸们学到了不少谋略、政务,自觉大有提升,渐渐还能提出立足民间百姓、富有市井智慧的书生意见,除了异能也在凭借才识站稳脚跟,这是被郡主夫子狠夸的成就。
柳庭璋轻叹一声,修长手指慢慢拂过纸面上郡主夫子留下的字迹,端正秀丽依旧,仿佛郡主悄悄浮现在自己眼前,说着抱怨的话,皱着小巧的鼻,眉眼灵动,唇润齿白,一副俏生生的模样。
郡主眼下说,母妃还没相中合适的人家,她自己也不想嫁人。然而这等窈窕淑女,怎么会没有好逑君子呢?
柳庭璋一时恼怒于京城众人不识郡主这般宝玉,一时又想谁能配得上夫子?
若是常见的男子做夫子,其妻自然被学生们称为“师娘”。
柳庭璋想来想去,觉得世间无人能当自己“师娘”。在他看来,郡主就像是天边明月一样圣洁无垢,又如同国色牡丹那般纯美高贵,无人匹配得上。
可是女子不嫁人,世间能容得下么?
郡主还想做一番教书育人的事业呢。柳庭璋替顾采薇忧虑起来,直到慢慢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自己能够匹配郡主么?
第93章
这个念头就像是有魔力一样,柳庭璋想得入迷起来。
年岁、容貌、学识,他自认与郡主夫子还算般配,但是郡主夫子未必这么以为吧?
二人身份有着云泥之别,这让柳庭璋自惭形秽。他完全没想起自己算是柳家名门之后。自从错过会试报名,柳庭璋就很少想到生父了。
更为重要的是,郡主夫子会喜欢自己么?
郡主夫子定然不讨厌自己,不然也不会与他为师七八年。但是这份对学生对徒弟的情感,完全不同于少女怀春的那份悸动吧?
反观自己呢?夫子一直像是北斗七星一样的指路明灯,照亮了柳庭璋的人生。
在以为夫子是比继父秦秀才还年长的退隐高人时,柳庭璋自然是对其崇敬有加的,将纸上的“卫夫子”视同父祖。
知道了夫子原来是幼薇郡主,柳庭璋心底的感觉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纸面背后的人物,让他更加好奇起来。
他有时会想着,郡主夫子有多高?爱吃零食么?平日里做什么消遣?这些也是他旁敲侧击向信二哥打听的内容。
“如何关心一个未婚姑娘,你成何体统?”被信二哥质问到脸上时,柳庭璋那时还能辩解“有事弟子服其劳”,自己只是想多了解夫子一些,以便将来更好更妥帖地孝敬夫子。
在京外山庄见过少女后,柳庭璋脑海中的夫子形象生动具体了。然而短短时日相处怎么够?分别时候,他比夫子不舍得多。
待他回到云州,不知不觉、不声不响间,夫子与他沟通的口吻发生了变化,仿佛放开了自我,更有小儿女态,诉说心事更加直白。
柳庭璋欣欣于此,回复时隐隐约约自居兄长,更加直抒胸臆,仿佛将一颗赤诚的心捧给夫子看。
直到现下,夫子提及亲事,柳庭璋像是醍醐灌顶,发现自己对郡主顾采薇生了邪念。
他能描摹出郡主最细致的表情,记得郡主提及的所有爱好兴趣,一想到娇俏少女就觉得心情变好,嘴角会忍不住上扬,每日变着法子找事情与郡主笔谈。
计算着与郡主分开的日子,一心盼着早日再见她一面,街市上行走时看到什么东西,会想着买给郡主。
这些表现,是不是正如古人所言的“慕少艾”?
他是喜欢郡主的,想要娶她为妻的那种喜欢!可谓之心悦吧。
柳庭璋醒悟到这一点,顿时觉得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脸上发烫,只怕耳根早就红透了,幸好自己独居,无人得见。
然而夫子无心亲事,在国子监里认真学习,一心为将来开办书院而努力着。
她国子监里的同窗少年郎必然个个龙章凤姿,出身名门,夫子却一个都看不上。自己的这等龌龊心思便实在见不得人,柳庭璋只想暗自藏好。
从此,柳庭璋再也不能抱持着“君子坦荡荡”的姿态与郡主夫子交流了,他自觉问心有愧,对夫子存上不应该的遐想了。
他只能尽量控制着笔触,希望不要给顾采薇带来烦扰。
在京城的顾采薇看来,就是徒弟柳庭璋的文风突变,好像拘谨了不少,笔谈时越发字斟句酌、简短隐晦了。
顾采薇猜想,他是近墨者黑,在云王身边接触着各路人马,眼花缭乱,说话也跟着吞吞吐吐、半藏半露起来。真是烦人,好没意思的。
不过人各有志,顾采薇知道徒弟是想为官做宰、有大抱负的,在笔头上埋怨过几句,看柳庭璋不改文风,也就罢了,只是叮嘱徒弟立身之本还是学问,让他抽空多读书以备科考而已。
这时的他们,都以为会试要等到三年之后,没想到形势变化迅速,来年就等到了新帝开设的恩科。
一切要从顾采蓟喜欢上一个姑娘说起。
对于时人男子来说,最有力、最铁杆的支持者无非舅家与岳家,就是母族和妻族,太子也概莫能外。
太子的舅家曹家已经荡然无存,连累他母后都隐在深宫,宫务全在柳妃手中,太子地位其实已经岌岌可危。
他与诚王一系的龙凤胎同龄,平郡王顾采蓟还没定亲,他却被父皇指了婚,岳父是内阁大学士邢丞相,在朝廷的影响虽然不及二哥的外祖柳老,也算数一数二了。
况且柳老已告老不再任职,邢丞相却正当龄,照如今势头,十年内应该能超越柳老在文臣中的威望,毕竟年纪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
当然二哥还有军方象征郑国公的支持,这是太子难以望其项背的。
邢丞相出身世家,对于官场、权势有着天生的敏感,混到如今位子上,算是人臣之极,除了家族优势,也少不得他看准风云的眼光和果断投机的手段。
比如说,他的嫡长女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大皇子妃,如今的封王妃。那时候,邢丞相自然与大皇子顾瑾亲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