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去!”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失仪的段大娘,拿着扫帚挡在温家门前,说什么都不让温良出门。
“晚秋临终前曾交代过我,一定要护好她的一双儿女!阿良,你若要去,就踩着我的尸首过去吧!”
段大娘话语决绝,一改平日里的和善。
见温良沉默不语,她更是声嘶力竭:“当初是我怯懦,不敢站出来与崔家作对……是我对不起晚秋!对不起她!”
晚秋是温母的名字,一个命如秋风的女子,生于晚秋,死于盛夏。
温良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大娘,我非去不可。”
就算爹娘的在天之灵会怪罪下来,他也要去偿还这一世的情。
“可是!你若是在容州出了事……那阿欣她……”
一直不说话的温欣却在此时开口,“让他去。”
说罢,却是别过脸,连个眼神都不肯留给温良。
段大娘惊愕不已,但在面对温良异常坚定的眼神之时,她又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你这孩子……”段大娘红着眼,抹了把眼泪。“为什么……从来都不肯为自己多想想呢?”
崔小……哦不,该叫崔大人了。关于他的传闻满天都是,连崔家都被官府抄了,所以跟崔家有关联的人都避之不及,怎么就温良一个死脑筋要与那人纠缠不休?
“当日在崔家别苑,我被土匪掳走,是他将我从绿水寨救出。”温良轻声道。“如今,他声名受损,生死未卜,我便是说什么也要去那容州,将他寻回。”
他掰开段大娘紧握扫帚的手,一字一顿道:“既然承情,但求心安。爹娘若要怪罪,那便等我归来去他们坟前认罪。”
☆
段大娘最终是退让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温良的包袱里塞了许多银子。
“路途遥远,多点银子傍身也好。”
说着说着,眼泪又快下来了。
段大娘怕自己露怯,连忙转过身:“时候不早了,快上路吧。”
包袱里的银子很沉,跟他当初进京时留下的分量差不多。
温良心里一暖,眼眶也不觉红了起来。
“多谢大娘,大娘请多保重。”
也许是怕自己不舍,温良起身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去。
街上的店铺已经关了大半,零星的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焦急之情都挂在了脸上。
城门下聚集了不少人,进出城门的盘查变得异常严格。温良睁着眼睛说瞎话,将预备好的说辞反复说了好几遍,才打消官兵的怀疑。
他牵着马,站在青州城外,才发现,城外排队的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
看来,容州及林州的人,都涌到这来了。
尽管这几日前方没再传来消息,但大家也都知道,北狄人来势汹汹,若无好消息传来,那必定就是战事陷入胶着,是不好的消息。
温良拧眉,看来他得加快脚程,早日抵达容州。
“小兄弟,你去哪儿?”
在浩荡的逃难队伍中,就他一个逆行的人,难免有人好奇。
温良听出了那人的容州口音,笑道:“你从哪儿来,我便去哪儿。”
“你……你要去容州?去那作甚!”
容州几乎快成空城,茶水铺里休憩的人们都说,过不了几日,容州就要沦陷。
面对那人的怀疑,温良只是笑笑,扔下几枚铜钱。
“去接我夫君回家。”
茶水一饮而尽,他扬长而去。
周围人的错愕写在了脸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
越接近容州,路上的行人越少,官道上的茶水铺子也不如先前的那般密集。
周遭村落也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温良敲门借宿都得解释半天才能打消村民的怀疑。
当然,也不止一户人家劝他,莫再往前走,前面不太平。
明日,他便要抵达容州。只不过现在天色渐晚,须找人家借宿才行。
温良寻了半天,才在山脚叫找到了一处村落。敲了好几户人家,都没人愿意接纳他。唯有最后一户农家,问长问短了半天,才肯答应留他一晚。
农家主人姓李,温良叫他李叔。他与崔员外一般的年纪,家中还有个与温欣差不多年纪的哑女,叫晓月。父女俩相依为命,心底都很好。
温良生得一讨喜模样,一番闲话之后,李叔的话匣子都打开了,一开始的警惕不复存在,反而还拉着他说了许多。
李叔家住的偏,平日里很少与村民们交往。而且现在正当多事之秋,大家都巴不得躲在家里。村子里的人家走了大半,李叔年迈,走不得远路,才和晓月留在了村里。
所以,在得知温良想进城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劝道:“小兄弟,你可要想清楚啊!这些日,我只见过从城里出来的,还从来没见过主动要往那城去的!”
温良正在看晓月补衣服,他随口道:“我非去不可。”
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对待李叔的好心,温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补充道:“那里有对我很重要的人。”
李叔瞧着温良的年纪,心里差不多都明白了。
“哎……年轻人,重情重义是极好的……”
这时,晓月拿着温良换下的衣服走过来,咿咿呀呀地不知道比划着什么。
但温良见她手里还拿着针线,便懂了。
“你想为我补衣服?”
晓月猛地点头,眉眼里全是笑意。
李叔还在一旁打趣道:“女大不中留,瞧见个俊俏的小郎君,就想帮人家补衣服!”
晓月是小时候生病落得哑疾,能听懂,说不出。所以在听到李叔的话之后,脸颊不由得绯红,还羞得转过身去。
温良怕李叔误会,便说:“没事,我可以自己补。”
李叔吃惊道:“你还会针线?”
向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会针线活的男子可不多。
“嗯,”温良点头,接过哑女手中的衣裳和针线。“我还会做几个小菜,要不……今晚我给李叔和晓月露两手?”
“这可使不得!”李叔连忙摆手。“你都给银子了,我们哪里还好意思叫你动手?”
当初说好的可是食宿一起的价格,若是让温良做给他们吃,那他们父女俩岂不就成占便宜的了?
“真没事,”温良笑笑,瞧见晓月正在看他补衣服,便说:“我家里也有个跟晓月差不多大的妹妹,小时候双亲走得早,妹妹又小,这些活我不干谁干?”
能一个人从青州城跋山涉水到这里,定然有着常人所不能企及的毅力。
李叔一怔,看温良的眼神更为心疼。
“好了。”温良收针断线,抖了抖衣裳。“我都没注意到这里有个洞,多亏晓月呀。”
晓月高兴地拍了拍手,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温良也笑了笑,他忽然想起自己包袱里还有一枚簪花银钗,是从逃难的卖货郎手里买来的。
本来想送给温欣,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人更适合它。
温良从包袱里摸出这枚银钗,神秘兮兮地放在晓月的手心。
“这是晓月发现破洞的奖励。”
晓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银钗,她的首饰很少,最好看的还是早死的娘亲留给她的嫁妆。
“这是做啥!”李叔急了,晓月也推搡着要将银钗还给温良。“你给的银子已经够多了,晓月不能再要你的东西!”
晓月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什么,嘴里还发出着含糊不清的声音。
“没事李叔,不值钱的。”温良笑了笑,再次将银钗放回了哑女的手里。“路过林州的时候买的,本来想带回去给我妹妹,但方才才想起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款式……”
不合适的东西,留着也是浪费。
李叔犹豫了,这么多年来,他也没能给晓月添过什么首饰。如今这样一个顺水人情……
晓月虽然在拒绝,但温良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枚银钗。
“好了好了,收下吧。”温良笑着将银钗插在晓月的髻上,对李叔说:“怎么样,好看吗?”
乌黑的发,配上银钗的点缀,更显活泼。
李叔眼眶泛红,连着点头:“好、好看……”
他这个做爹的,既没本事又没钱,真是可怜晓月这么懂事的孩子了……
李叔说什么也要退温良银子,温良坚持不要,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李叔!李叔!在家吗!”
李叔一听,便知是村口二丫的声音。
晓月给二丫开门,只见二丫靠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李叔!拿、拿上药箱!”
李叔是村里唯一懂医术的人,平常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找他看。
“二丫你别着急!”李叔一边叫晓月去拿药箱,一边安慰她。“李叔这就去看!可是你奶奶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丫家中只有一位祖母,李叔见她如此紧张,还以为是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可谁知二丫猛地一摇头,“不是不是!是从水里捡的陌生人!”
第105章 失而复得的夫君
水里捡来的陌生人?
李叔皱眉一想,便知二丫应该是从山脚下的小溪里发现了什么。
“他还有气息,就是浑身是伤!”
二丫的气息逐渐平复,她焦急地拉着李叔,“叔!快随我去看看吧!”
这里民风淳朴,绝不可能做那见死不救的事情。
“好,我马上去。”
李叔又叫晓月收拾了些别的东西,温良见他们又急又忙,自己一个人干站着也尴尬,便主动说:“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李叔摇头摆手:“你是客人,哪有客人帮忙的道理!”
温良却笑:“我看着药箱也怪沉的,还是我帮李叔拿吧。”
二丫一路小跑而来,不觉天色已沉。
晓月提来一盏灯笼,才照亮了路。
李叔这才想起,若他走了,家里就只剩晓月和温良两个人……
这……孤男寡女,不妥不妥。
可要是把晓月也带走了,便只剩温良一个……把客人单独放家里,更加不妥。
很显然,温良也想到了这些,他笑了笑,接过晓月手中的药箱,“我还是一起去吧。”
三人一起,跟着二丫,到了她家。
二丫家在村头,便是最开始拒绝温良的那户人家。
二丫奶奶年事已高,二丫年纪还小,不让他这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借宿也很正常。
“大全!你可算来了!”二丫奶奶焦急万分,她指着一处屋子说:“那人从水里捞起来就只剩口气了!我真担心他……”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
温良知道,老人家一般都忌讳说生死,想必那人的状况很不好,所以二丫奶奶才一时不察……
李叔点头:“二丫奶奶放心,我定当尽全力。”
老实说,他心里也没底。
李叔的医术很是粗浅。当时一位游医游历至此,借宿他家,无以为报就教了点皮毛给他。平时看看风寒外伤还差不多,若是更重的病……他可能也应付不了。
床上那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快,先换衣服!”李叔喊道。
捡来的是个男人,二丫不方便给他换衣服。二丫奶奶年纪又大,动作也不利索。所以才让他到现在还穿着那身湿乎乎的破烂衣裳。
“我来!”
温良自告奋勇,接过晓月递上的干净衣裳,才往床前走去。
只不过,当他看清楚床上人的长相时,便如同闪电劈中一般,僵在了原地。
虽然长发散乱,衣着狼狈,脸上甚至还带着伤……可温良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骤然伤神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小兄弟,你干嘛愣着?”
李叔见他迟迟不动手,便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惊讶道:“呀!你怎么哭了!”
泪水连成线,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
温良的嘴唇被他咬得发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本来背过身去的晓月听见她爹说的话,也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过来。
“你是不是……”
李叔刚想问温良,是不是认识床榻上的人。却见温良流着泪,重重地点头。
“李叔,他就是我要寻的人。”
☆
崔呈衍的后脑勺有重物撞击的痕迹,李叔仔细检查后直摇头。
“能不能醒,就看他的造化了。”李叔说。“面部和四肢上的都是擦伤,不碍事。重点是脑后的伤,我医术有限,从外观和脉象都看不出伤的深浅,若是今晚熬不过去……”
他下意识地看向温良,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那便说明……伤得极重,无力回天。”
温良只静静地听着,表情上看不出波澜。
李叔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废话,可他这半吊子医术也确实看不出更多的名堂,现在又这么晚,去找别的大夫也不现实。
“哎,你也别太难过。”李叔抬起手,拍了拍温良的肩膀。“车到山前必有路,能在这碰见也算缘分……他若是知道你一直在冒死寻他,一定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
“嗯,”温良不再流泪,却仍是红着眼。“谢谢李叔。”
李叔叹息一声,吩咐晓月和二丫去熬治疗伤寒的药。
“到底是在水里泡过的,还是要喝些药驱寒。”李叔说。“脑后的伤只能做简单处理,若明天情况好转,你可以带他去城里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