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行,你不必劝我,我当你是真朋友才与你这样说。”卫小将军拍拍他的肩膀,以茶代酒与他碰了一杯。“我管他是二皇子还是天王老子,只要是在我麾下,我就绝不会徇私。犯错就要罚,不对就要指出来,哪有那么多面子里子,我听着就心烦。”
崔呈衍当时一听,只觉得卫小将军乃是真汉子。
性格直爽,是非分明,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仍能保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真不愧是老卫将军的嫡亲孙子。
能与他交好,真是何等荣幸。
“在我眼里怎么了?”崔呈衍装作没听懂柳无言的意思,反问他:“其实我也很好奇,像卫小将军这样赤诚的人,怎么会跟你这样弯弯绕绕一肚子的人成为莫逆?”
柳无言夸他有本事,他倒觉得柳无言才是真的有本事。崔呈衍在翰林院的时候,那些翰林官闲来无事最爱聊八卦。苏相权势滔天,聊起来束手束脚,倒是柳无言,朝中唯一能与苏相抗衡的存在,又因为年岁尚轻,显得平易近人,故此才经常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柳大人稳坐御史台,又是世子殿下的座上宾,还与叶大人、卫小将军交情匪浅……难怪苏相会视你为眼中钉,你这交际圈子,可是无人能敌啊!”
崔呈衍明面上是在夸柳无言,可实际上却暗含了试探的意味。
柳无言地位超然,本该可以像苏相一样在京城运筹帷幄,可现在却和慕远枢一起在边境与北狄人周旋。朝中局势混乱,有苏相撑腰的二皇子都知道要速战速决回去争储。一旦二皇子上位,与他有过节的人通通没有好下场。
“嘘。”柳无言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勾了勾唇角。“朋友多好办事,还有……不该问的不要问哦。”
真是只老狐狸。
崔呈衍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信:“柳大人将我爹写给我的家书都看了遍,还叫我不要多问。啧啧,这双重标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柳无言轻咳一声:“令尊我已派密探去寻,子行兄请放心。至于令尊提到的账本与密函我也派人去青州城搜寻过了,妥当,非常妥当……”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柳无言做事滴水不漏,只是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很不爽。
“对了,新科状元陆明……你与他相熟吗?”
柳无言忽然提起了陆明,让崔呈衍颇为意外。
他正想回答一点不熟,却听见帐外有人求见。
“柳大人!世子殿下带兵出巡的时候遇到埋伏!现在被困在迷雾丛林中!”
“什么?!”柳无言一惊,脸色骤变。“快带我去看看!”
昨夜军营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没,今天慕远枢才带兵去巡查,没想到竟然中了埋伏。
或许是关心则乱,亦或许是方才的玩笑让柳无言降低了警惕。直到跟着传令兵走出老远之后,柳无言才意识到不对劲。
“你……你是哪一队的小兵?”
柳无言停下脚步,甫一发问,就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关算尽的柳无言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暗算的一天。
☆
再次议和,仍是在容州城。
崔呈律意气风发,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慕远枢和二皇子还是只能在城外等着,柳无言还没来,听侍卫说,柳大人从昨日傍晚起就不见踪影,他们搜寻了许久也没找到。
慕远枢皱眉:“怎会如此?”
他昨日确实不在军营,回来的时候也不见柳无言,还以为他是生气了。可经过整整一夜,柳无言还是没有出现,这就有些奇怪了。
置气归置气,柳无言又不是小孩子,今天的谈判多么重要他难道会不知道?
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柳无言连根头发都没见着。慕远枢执意要等,二皇子便佯装大怒:“柳大人明知议和之事对两国邦交意义深远却迟迟不现身,知道的人明白他想给北狄人下马威,要为大齐博回面子。这不知道的,怕是以为他玩忽职守,连自己该干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殿下息怒,柳大人应该在路上了。”崔呈律连忙打了个圆场。“上次北狄国师轻慢大齐,这次我们晚些去,也是表明决心。”
侍卫遍寻不见柳无言,慕远枢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只是他不明白,柳无言深谋远虑,到底是为什么事情牵绊了?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柳无言依旧没现身。二皇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慕远枢饶是再迟钝也看出来了,他们根本就没想让柳无言今天能出现在这。
“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只能劳烦崔大人了。”慕远枢道。“还望崔大人能不负众望,为大齐多争得一分利益。”
“世子殿下言重了,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柳无言不在,可议和队伍的规格却提升了一倍。
按照二皇子的说法,议和的使臣少了一位,大齐就在北狄面前失了颜面,所以要从其他方面找回面子,于是又往随行队伍里塞了些人手。
二皇子是什么居心,慕远枢不想再深究。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柳无言——翻遍整个军营都找不到,柳无言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果然情比金坚,”二皇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堂兄若是不放心,可先回去找找。毕竟北狄人的探子无处不在,柳大人若是遭遇不测就不好了。”
慕远枢假装没听出二皇子的弦外之音,策马回到军营。
他找到崔呈衍,崔呈衍也很吃惊。
“柳大人失踪了?不会吧?”崔呈衍蹙眉。“昨日有个传令兵模样的人来通报,说是世子殿下您中了埋伏,然后柳大人就匆匆出去了,再后来我也没见过他了。”
果然。慕远枢脸色一沉:“昨日我领兵出去了不假,可我从未遇到过埋伏,更别说派传令兵回来搬救兵。”
“世子殿下的意思是……柳大人才是中了埋伏的那个?”崔呈衍反应很快,“谁会这么干?”
“二皇子。”慕远枢也不遮遮掩掩。“这次议和约莫是要成了。没有无言,崔呈律拿到话语权,二皇子的计谋得逞,三日之内即可班师回朝。”
崔呈衍与慕远枢打交道不多,听他说这样长的一番话还是第一次。
“柳大人智多近妖……哦不,我是说他很聪明,应该不会吃亏吧?”
差点就在慕远枢面前说了柳无言的坏话,崔呈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刚才慕远枢无意间扫过来的眼神简直凶狠到判若两人。
“二皇子阴险狡诈,恐怕会为了震慑我,做出对无言不利的事情。”
慕远枢摇摇头,眉宇中写满了担忧。
第130章 前世今生只为你
过去的事情恍若隔世,很久未曾想起的往事又逐渐浮上心头。
这不是慕远枢第一次与北狄人打仗,亦不是第一次与二皇子周旋。曾经的他,对九五之尊的位置毫无念想,带兵打仗只为守住慕氏江山,守住他与柳无言的约定。
“殿下,人心叵测,若有来世,定要将选择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兵临城下,万箭穿心,柳无言最后的凄惨一笑,在慕远枢的心中挥之不去。
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慕远枢并没有死在北狄人的刀下,而是屈死在刑部的天牢中。
新皇登基,肃清朝野,曾经功高震主的庆王世子难逃一死,顺带还牵扯出一系列与北狄纠缠不清的通敌丑事。
昔日的旧部一个个被俘被擒,连柳无言都为了互他周全只身犯险,最后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二皇子,哦不,该叫新皇了,趾高气扬地出现在慕远枢面前,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堂兄,父皇对庆王心怀愧疚,才给你留了那么多条退路。”
浸过盐水的皮鞭如雨点般落在慕远枢的身上,抽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撕心裂肺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不肯泄出一丝呻吟。
“他老人家……大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一向聪明的你……竟会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还会连累自己心爱的人尸骨无存……”
新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鄙夷地神情,他大约是想起了柳无言曾经给他添过的堵,眉宇间的嫌恶之情更为甚之。
“堂堂世子殿下,竟对自己的启蒙先生心怀爱慕……这若是传了出去,我大齐皇室的颜面何存?想必就是那徒有一身傲骨的柳家……也不会再认这个伤风败俗的逆子……”
“堂兄,朕真不明白……”新皇笑眯眯地蹲下来,捏着慕远枢的下巴,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是当真不想做皇帝……还是柳无言他……不让你做皇帝?”
奄奄一息的慕远枢笑了笑,力气费尽也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滚。”
新皇震怒,鞭子的破空声再度响起,仿佛要将他的铮铮傲骨悉数鞭笞殆尽。
意识朦胧之际,他仿佛又看到了柳无言,正皱着眉教训他:“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轻易落泪?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想想该怎么站起来。”
灵堂,棺材,四处可见的一片白。
慕远枢呆呆地看着记忆中的那人稚气未脱却仍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心中百感交杂。
“无……无言……”
柳无言看着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殿下,长幼有序,尊卑有等。虽然您贵为世子殿下,但我仍是您的老师,于情于理,您都不该直呼我的名讳……”
是他,是他!这是年轻时候的柳无言会说出来的话!
慕远枢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猛地站起来,抱住了柳无言。
“我……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尽管因为跪了太久而双腿发麻,而且还因为年岁尚小,看起来个头不足,于是导致此情此景更像是柳无言无奈地揽着他。可是,慕远枢却知道,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柳无言给予他的最后机会。
若有来世,选择权,定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
“殿下!方圆十里都找过了!不见柳大人!”
传令兵焦急的声音将慕远枢杂乱的思绪从缥缈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慕远枢眸中的光沉了沉,恍惚间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
上辈子的场景历历在目,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让柳无言一人承受无妄之灾。
二皇子……新皇……今生,看他还有没有这般能耐。
☆
又是傍晚时分,二皇子与崔呈律带着好消息归来——
北狄愿俯首称臣,以大齐为尊,共修百年友好。
不过,北狄的退让也是有代价的。
“什么?赠予容州城?竟有这般荒唐事!”
慕远枢闻言,不由得大惊。
在他上辈子的记忆里,容州城从未被割让出去过,二皇子也不曾亲征前线,更别提一手促成议和之事。
慕远枢上辈子征战北狄,不仅赢得漂亮,巩固了大齐江山,更是让皇上龙颜大悦,提前将他封王——或许正是这样,才引来二皇子的猜忌,以至于在二皇子利用非常手段登基之后,竟拿他身边的人逐一开刀。
一想到因自己而死的柳无言,慕远枢心中更痛。愤慨上头的他不顾君臣之礼,一把揪起了二皇子的衣领,厉声质问他:“自古以来大齐都没有赠地的说法!太祖若是泉下有知,定不会放过你这不肖子孙!”
大齐疆土是太祖皇帝戎马一生拼回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版图只有扩大的份,哪还有缩小的道理?
二皇子早就料到慕远枢会拿自己出气,毕竟柳无言是他藏起来的,慕远枢不过是借机泄愤。
他微微笑道:“堂兄此言差矣,若能以一城换得百姓永宁,这便是值得的。更何况,一时隐忍不代表今后不会讨回来,如今的情况你我都知道——京城已经乱成一锅,我们若是在这件事情上再反复犹豫,就会让北狄人占了先机,反而更加得不偿失。”
二皇子说得情真意切,倒显得慕远枢才像那个不为百姓着想的恶人了。
慕远枢目光阴鸷地看着二皇子,让人不觉脊背发凉。
反正柳无言也不在,那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搞的小动作?”他的眼底蒙上一层霜,仿佛只一眼便能让人感到一股蚀骨的冷。“二殿下到底是真心为百姓,还是另有私心……相信回到京城之后,皇上自能定夺。”
提及皇上,二皇子脸上的笑意也冷了几分。
皇上以避人耳目的方式为慕远枢铺下的路,他岂会不知?可知道得越多,他就越是仇恨慕远枢。
“我心可鉴明月,一切都是为了大齐江山。”二皇子脸不红心不跳,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慕远枢。“倒是堂兄,柳大人的情况还好吗?”
不到万不得已,二皇子也不想过早亮出这块底牌。
苏相告诫过他,底牌要用在最后——这大抵是要他留着回京再用,可现在他恨透了慕远枢和柳无言,恨他们老挡着自己的路。
柳无言老奸巨猾,总能抢先一步布下计策。崔呈律虽然能干,却远不如柳无言防微虑远。像柳无言这样的人才,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除掉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眼下还不能挑起与慕远枢之间的纷争,二皇子遗憾地想着,被父皇万般偏爱的堂兄,若真与自己起了争执,想必父皇也会偏向他。
“你将人藏在哪儿了!”慕远枢到底是习武之人,稍一使劲就让二皇子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