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皇上的顾虑。
连慕远枢都能看出来,朝中的那些人精又怎会不知?苏相怕是在背地里已经将皇上咒骂了数遍,可在明面上却仍要笑脸相迎。
只要诏书一日未下,二皇子就还是皇子。
论长,有大皇子,论才干,有慕远枢。二皇子早些年主要提防的还是大皇子,毕竟长幼有序,大皇子再不受宠他也是老大,至于慕远枢……当时的二皇子可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不靠谱的亲爹竟真动过将皇位传给兄长之子的念头。
“苏贵妃母族势力过强,是一大隐患。”柳无言叹了口气。“成也苏相,败也苏相,二皇子能有如今的地位是靠这个舅舅,可沦落到被皇上猜忌的地步,也是因为这个舅舅。”
自古以来,外戚干政的例子不胜枚举。二皇子不是能驾驭住苏相的人,所以就算登基为帝,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受苏相牵制。
“前些年的江南腐败贪污案,已被斩首的吏部尚书,是苏相的门生。”
“还有当年黄河水患,将赈灾粮换成陈年碎米的王大人,也与苏相有着莫大的关联。”
慕远枢细数着这些年来苏相的所作所为——老狐狸老奸巨猾,就算事情败露也有门生兜底,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柳无言这些年来一直在外奔波,就是为了搜集证据。只是了解越多,就越是触目惊心——表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苏相的野心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苏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北狄人扯上关系。”慕远枢眼里蒙上一层冰霜,语气渐冷。“太祖皇帝马革裹尸换来的太平盛世,决不允许折损在小人手中。”
他终归是太仁慈,才让二皇子的阴谋得逞。
让出去的容州城,是慕远枢今生最大的痛。
“苏相权倾朝野……也是时候该谢幕了。”柳无言轻声道。“鹏举的兵马只能驻扎在城外,能调动的只剩下世子殿下手中的这支旧部。”
慕远枢回京的时候,大部分的兵马已经上交朝廷。但是他还有一支隐秘的旧部,只属于庆王,虽然人手不多,却个个都是精英。
虽然还未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可天色却已然暗沉。
乌青色的天空下暗藏杀机,一声闷雷炸响,没想到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下起来。
慕远枢与柳无言站在凉亭,相视一笑。
☆
今夜的皇宫,注定不眠。
皇上的病情突然恶化,咯血不止,众太医束手无策,支支吾吾地都不敢吭声。
“传……传……世……世子……”
皇上的声音宛若呓语,只有陪侍在床的皇后听见了。
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世……世子?”
举国上下,就只有一个世子。
庆王世子,慕远枢。
皇后心中顿感悲凉,自己是皇上的结发妻子,也为他孕育了一儿一女。虽然大儿子身子骨弱,可他到底是皇上嫡亲的长子,皇上怎么……怎么会……
“陛下……”
皇后哀怨地看着皇上,却仍是认命地拿起手帕,为他擦去额角的虚汗。
“父皇!您还未看见端宜出嫁!怎能……怎能言而无信呢!”
端宜公主眼眶泛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是大齐唯一的公主,亦是最受皇上喜爱的小女儿,自然有侍疾的资格。
“父皇您看看端宜啊!端宜不闹脾气了,端宜的婚事还要等着父皇做主……”
端宜公主虽然任性,但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却也是一目了然。
在这偌大的皇宫中,皇上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大哥自身难保,二哥还把父皇气吐血了,三弟年岁尚小……母后虽然疼爱她,但是……
“父皇……父皇……”
端宜公主跪在皇上的病榻前,心中恐慌愈剩,哭声也更加凄惨。
过了今夜,她这个大齐最尊贵的公主,恐怕就不复存在了。
“二殿下!您不能进去!”
殿前的侍卫恪尽职守,谨遵着皇上的命令,不让二皇子进去。
同样被阻拦在外的大皇子幸灾乐祸道:“哟,这不是我能干的二弟吗?怎么,父皇连你也不想见?也是,父皇都被你气吐血了,我是你就该乖乖待在自己寝宫里静思己过。”
二皇子脸色阴沉,却在偏过头去看他的那一刻,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没想到大哥也在这。”二皇子故作惊讶。“听闻大哥身体不好,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自己的寝宫中了。”
大皇子身子孱弱,面色苍白,乍看下去,确实有不久于人世的迹象。
只见大皇子脸上的笑意僵住,恶狠狠地瞪了二皇子一眼。
“不劳二弟费心,我大抵命还长着。”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二皇子,眼角的余光却投向禁闭的殿门。“你说……若是你刚才那话,叫父皇听去了,他会怎样……”
“死”字在这皇宫之中是不可说的词,二皇子能如此肆无忌惮,自然是吃准了这寝宫外全是他的人。
“听见又何妨?”二皇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挥手亮出调动禁军侍卫的虎符。“给我让开!”
“这……”
守在殿前的侍卫面露难色,皇上的话要听,可执掌虎符之人说的话也要听。
“怎么,虎符在手,也奈何不了你吗!”二皇子疾声厉色,让守门侍卫瞬间慌了神。
“小的不敢!”
军令如山,违抗虎符等于违抗军令,这是铁一般的纪律。
侍卫不敢多言,只能让开。
二皇子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他故意把虎符在大皇子面前亮了亮,语气薄凉道:“唉,有的人连父皇的欢心都得不到,又怎能奢望为父皇扶柩送终呢?还是一边凉快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皇子大笑着扬长而去,全然不顾旁人怎么看。
大皇子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他一手拍在殿前的圆柱上,眼神犹如毒蛇般阴冷。
“父皇何时将禁卫军的虎符传给了他?!莫非前几日的气到吐血只是幌子?!”
他的近身侍卫慌忙跪下,“小的……小的也不知……不过这二殿下向来阴险狡诈,兴许是骗过来……偷过来……的也说不准………”
大皇子眼里淬满了恨,他恨自己身在帝王家,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也恨自己的母族不如人家……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大抵就是他。
大皇子倏然转身,近身侍卫紧张道:“殿下,您……您……不等了吗?”
大皇子冷笑道:“还等什么,父皇到死都不愿见我,我还这给自己找什么晦气……咳咳……咳咳咳……”
虽然已是初夏,可到底是体虚,微风久吹加上气血攻心,他竟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殿下!殿下!”近身侍卫不由得大喊。“传太医!传太医!”
可大皇子却是手一挥,制止了他的呼喊。
“不必了,”他擦了擦唇边溢出的血,“我病惯了,就不给父皇添乱了。”
大皇子望着漆黑不见星的夜空,正欲叹气,却注意到在夜色中步履匆匆的禁卫军。
“去,悄悄将宫里的消息放给堂兄。”
恍然大悟的大皇子在近身耳边低语,不可察觉地笑了笑。
第133章 逼宫大戏刚开演
“微臣……微臣尽力了……”
寝宫内灯火通明,太医院院令跪在皇后面前,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皇上的病情在这深宫之中,早已算不上什么秘密。各种珍贵药材吊着的命,谁也不好说。
院令虽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也被这病来如山倒的气势给吓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的表情,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退下吧。”皇后似乎叹了口气,挥手让他下去了。
端宜公主仍伏在龙床前,哭喊道:“父皇!父皇!您不能丢下端宜啊……”
皇上竟是扯出了一抹虚弱的笑,他的神情似乎比先前混沌的时候要清醒些。他抬起手,摸了摸端宜的脸,低叹了声:“端……端宜……长……长大了呐……”
随侍在旁的宫女太监们都强忍着自己的悲伤,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在场的人都清楚,皇上此刻的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迎来新的主人了。
端宜公主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只能由乐青扶着才将将保持住自己的仪态。
“都……都要嫁人了……怎……怎么还哭鼻子呢?”皇上用手指抹去端宜公主眼角的泪,又笑了笑。
他子嗣单薄,最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位公主。只可惜皇后母族势力薄弱,待他走后,也不知道他的掌上明珠会有如何待遇。
皇上的眼底漫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手帕上的鲜血红得刺眼。
为他擦汗的皇后慌张极了:“陛下!您还是快躺下吧!”
末了,她还补充了一句:“臣妾已经派人去请庆王世子。”
皇上闻言,不由得一怔。
皇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重重地保证:“陛下,只要是您吩咐的事情,臣妾就一定会去做。”
就算,再难过,再伤心,也一定会去做。
“这是……臣妾答应您的啊……”
皇后的话将皇上的思绪拉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忠勇侯府还在,皇后身为忠勇侯的嫡长女,继承了忠勇侯的骁勇善战,一杆长枪舞得极为漂亮,让不少贵族少年倾慕不已。
那会还是七皇子的皇上会时常会跟着还是三皇子的庆王一起拜访忠勇侯,庆王文武双全,深得忠勇侯的赏识。闲得发慌的皇上在忠勇侯府闲逛,差点被舞刀弄枪的忠勇侯府大小姐所伤,为表歉意,英姿飒爽的大小姐飞身上树,为他摘了一颗最嫩的桃子。
“我本无意冲撞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笑容明媚的将门少女,永远那么神采飞扬。她将脆桃放在皇上的手里,张扬笑道:“以后殿下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为殿下摘来。”
皇上当时外表文弱,看上去要瘦小些。皇后又比他年长两岁,自然以姐姐自居。只不过,那次初遇,却是在皇兄光芒掩盖下长大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旁人的珍视,一时间,便将一颗心交付了出去。
后来,忠勇侯战死沙场,忠勇侯府一夕倾塌。为安抚忠勇侯府,先皇便将忠勇侯的嫡长女指给了皇上,圣旨下来的时候,他是欢喜的——如果,没有在她的闺房外听到她与贴身丫鬟的对话。
“小姐,三皇子又来信了。”丫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姐的表情,手里的信笺也不知该不该交出去。“您看这……”
皇上将她指给了文不成武不就的七皇子,她与三皇子之间的缘分就该到此为止了。
“烧了。”
一声叹息轻不可闻,从未愁眉不展的少女脸上却是挂满了哀愁。自从父亲战死之后,她就一直是这般表情,她知道,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以后,别再提了。”
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推门的时候却只看见熟悉身影的衣角。
尚未成婚,隔阂已生。
也就是从那天起,皇上竟突然生出了嫉妒的情绪。
凭什么,一切都是皇兄的?他不想要的他可以不在意,可为什么,姐姐的眼里却也只有皇兄?
他终于从诗情画意中抬头,在苏相的怂恿下阴差阳错地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甚至,还娶了别人。
他们的儿子出生,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大儿子身体虚弱,跟当初怯懦不堪的自己,简直如出一辙。
他不敢看。
……
“姐姐,你恨我吗?”弥留之际的皇上,忽然认真地看着皇后。口齿清晰,尽管已是不惑之年,说出的话却像个孩子一样。
一个母族式微的皇后,还能有什么性子?将门少女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又明显了些。
“陛下说笑了,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感谢还来不及,又何来的恨。”她为皇上掖好被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歇会吧,你太累了,要多休息。”
他心中苦涩,微微抬手,竟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皇后看他这样,到底是心软了。
“其实,我也是欢喜的。”皇后忍不住红了眼眶。“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永远站你这边。”
这些年来,皇上对端宜公主的疼爱,皇后看在眼里。皇上对她绝不像外人眼中那样无情——自己儿子什么能耐她心里清楚,若真让他登上皇位,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成了权臣的傀儡。
苏贵妃一脉就更不可能。二皇子睚眦必报,若让他登基,恐怕皇上前脚一走,她和她的儿女后脚就要进皇陵陪葬了。
至于柳妃……
“陛下,下旨吧。”皇后轻声道。“远枢这孩子堪当大任,一定不负所托。”
当初若没苏相的手笔,如今这江山,也该属于庆王那一脉。
皇上的气息有些微弱,他喃喃道:“皇兄……皇兄……我、我还给你……我还给你……”
说完,竟昏了过去。
“太医!太医!”皇后凄厉的声音在宫殿内回响,院令手忙脚乱地上前诊脉,两个太医围上来施针。
院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后背的薄汗几乎要汗湿了官服。
“皇……”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有人拍着手掌,慢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