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潼关仍无任何斥候归来的消息。胡九彰就这么音讯全无,好像这世上,都不曾存在过这么个人似的。纵然李慕云每日心急如焚的等待着胡九彰的消息,可整个潼关,却不会因为他的焦急,而有分毫响应。
李慕云方才感叹,自己这看似金贵无比的身份,到了军政大权的面前,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度日如年的滋味,李慕云这番总算是体会到了。第二十日,他坐立难安,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跑到潼关城下,去等胡九彰。一个上午过去了,没人,就连叛军都变得格外安分。下午,仍然没人。李慕云一早来时就什么也没吃,到了晚上,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城下临时搭建的小棚里,形容憔悴,两只眼睛下面带上了厚重的黑眼圈,眉头也总是紧锁着的,加上连日来的风吹日晒,他人都跟着沧桑了不少。
夕阳西下,小卢将军骑着马赶到城下,他手中拿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方盒,一路行到李慕云面前。下马时,还特意用双手捧着那盒子,生怕里面的东西被晃倒了。
“世子,饿了吧?你看,这是我给你从小厨房特地带来的餐食,都是按照长安的口味制作的,你定然喜欢。”
卢盛面上带着笑。他对着李慕云,好像总有着用不尽的热情,尽管李慕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肯与他越界毫厘。
见到卢盛,李慕云仍然提不起兴致。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股子无名的怨气该冲谁去发泄掉。要怪王铮吗?可王铮的决策,无论怎么看,都没有错。那便去怪卢盛?可卢盛会给胡九彰分派任务,也完全是自己的授意啊……
到头来,李慕云只能怪自己。可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叫他重新决定。难道他就能坦然自若的放弃这一切,干脆连兵也不叫胡九彰当了,只把他留在身边做个侍卫,这样,他会愿意?
不需想,李慕云都知道答案。
胡九彰不愿意,他也不愿意。
说到底,仍是李慕云自己不想放弃任何一丝能在潼关露脸的机会。而他也一直都知道,机遇常常伴随着危机,有了收获,便总会牺牲点什么。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现在……
李慕云只要一想到,自己这次的筹码可能是胡九彰,他就害怕得发抖,止不住全身战栗。
人总要到将要失去时,才会猛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最珍视的东西。对于现在的李慕云来说,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胡九彰。倘若胡九彰再回不来,他甚至也不想再在这纷乱嘈杂的世间存活下去。
熬过那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李慕云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想拥有胡九彰,拥有他的全部身心。他要把自己想要的紧紧握在手里,片刻都不能分离。
可现在……他握不住了。
只要胡九彰一刻不归,他就一刻不得安宁。
“将军回吧……我没胃口。”
李慕云已经没有半点要去与卢盛客套的心思。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一天接着一天的等下去。除此之外,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七夕快乐呀(?′▽`)??(点一首《当爱已成往事》送给自己(;′д`)ゞ)另外本文预计八月三十一号入V,入V当天双更,这几天正在疯狂码存稿,加油?ε≡?(?>?<)?
第64章 归营
下坠的过程叫人心慌,尽管那只有一秒,甚至连一秒都不到,但心脏悬在胸膛里的异样知觉,总能将人的感官在那一瞬放大、延长。
一感到那股向下坠的力,胡九彰就松开了搂着张芝肩膀的手,就算他有能耐这么一直抓着张芝不放,他也不会忍心真让张芝做自己的肉垫。况且倘若这断崖真的不深,自己的全部重量都落到了张芝身上,还不得把他给压死了?所以胡九彰松手,是不带有任何迟疑的,总归都是赌,他也想洒脱一回,将生死交给老天来决断。
胡九彰本以为,当他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全身上下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而那必然是痛苦至极的。倘若真的要死,他希望自己能在撞向地面的那一刻,瞬间死去。但事实上,当他真的感到碰撞时,那疼痛却是不间断的。胡九彰不禁有些茫然了。他感到身上像是被利刃割伤,又像是被重物锤击,有重有轻。他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次缓冲下,最终坠到了崖底。
痛感与下坠时的眩晕持续在胡九彰脑中蔓延,真正触地的那一刻,他晕过去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失去意识,醒来再面对的,会是现世,还是幽冥。
又或许,这一次,便是天人永隔吧?
意识彻底涣散的那一刻,他无望的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赵小羊的声音。
“胡队,胡队!胡队!”
赵小羊那一声声都带着哭腔,听得胡九彰心烦。他有几次想睁开眼叫赵小羊别再说了,可偏偏又没有力气。
他就这样不知又睡了多久,待到他真正清醒时,天已经亮了。
胡九彰仰面躺在地上,看到头顶上蔚蓝无云的天空,听到耳边清丽悠闲的鸟鸣。
不知怎的,他眼角竟有泪水滑落。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中溢出,他的鼻腔也酸酸的。那一刻,胡九彰脑中没有任务,没有军队,也没有李慕云。他仿佛能在那青空中看到自己远在成州的老娘,和那个多年未归的家,他想回家吃一顿娘烤的蜂蜜脆饼,想喝上一大壶的浊酒,跟娘说说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那一刻的感动,只属于他自己。
活了……就这么活下来了……
胡九彰任由泪水横流,不多时,赵小羊的脸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胡队!!”
赵小羊这一声叫喊,震得胡九彰脑仁都要跟着一起炸了。
“胡队!你醒了!”
看他这一副激动的模样,胡九彰不由嗤笑。
“醒了。你叫这么大声,就不怕被人听见吗?”
胡九彰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衬着他嗓音的底色,却是难以掩盖的欣喜。哪怕他还有一丝力气,这时他都会从地上坐起来,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万里无云的青空,和周遭植被繁茂的大地。
“不怕不怕!胡队,咱们已经快到潼关地界了,最慢最慢,再走上四五日,也能到潼关了。”
赵小羊兴致勃勃,而胡九彰显然有些愣了。
“怎么……这么快就能回去了?”
“什么叫这么快啊?胡队,你可是一连昏迷了五天!要不是我跟张队轮流给你喂水喂饭,你就是饿也饿死了。”
赵小羊说着,已然有些凄然意味。
“诶……能活下来就好。咱们掉下来的地方,正是一片树林。要不是因为下面树冠茂密,咱们谁也活不了,但也正是因有树枝接着,每个人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张队的左胳膊废了,我这腰上也给划掉了一大条的皮肉。但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听着赵小羊那话,胡九彰不禁有些恍然了。他定睛瞧着赵小羊,忽然发现这一向开朗的小伙子,照比之前更瘦了,甚至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而张芝呢……胡九彰费力侧过头去,便瞧见张芝正卧在一棵大树下酣睡,而那树梢上绑着的,就帮着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抓来的俘虏。
张芝一条胳膊上缠着绷带,被用麻布条斜挂在脖子上。而那俘虏身上也多了不少伤,但好在那人还活蹦乱跳的,还时不时朝胡九彰这边张望。
“诶……苦了你们了……”
胡九彰不由长叹。叹息过后,他的鼻腔居然又酸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不幸便是,他不该在小队最需要他的时候,发起高烧。而幸运,能说的就太多了。能认识赵小羊跟张芝两个,便是他这次最大的运气。
“小赵,你扶我起来。”
“诶——不行!张队交代过,你伤势太重,不好好歇着,怕是还得发烧。胡队,咱们已经出了陕郡地界,再怎么也不用急了,我跟张队给你做了个担架,咱们就这么抬你回去,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养着就行。”
“这……”胡九彰虽想拒绝,可他试了几次,到底还是没能从地上坐起来。且他每动一下,身上均是痛苦万分,倒还真是只能如赵小羊说的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了。
无奈,自己起不来,胡九彰只得由着赵小羊与张芝二人轮流照顾着,他心中当然是过意不去的,但好在他受伤虽重,好转的却也很快。在二人的精心照料下,他原本动都不敢动上一下,几日之后,就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
而这一次,赵小羊也不敢再催着小队赶路了,一行人统统带上了伤,又要照顾胡九彰这个重伤号,每日能走上十几里,便算快的,再加上他们走得大多是山路,速度便要再拖慢几分。原本赵小羊预计最慢四五日走完的路程,他们这一走,居然拖成了十几日。待三人看到远远屹立在半山腰的潼关城墙时,他们没有一个,不激动得热泪盈眶。
张芝与赵小羊一前一后,抬着担架上的胡九彰,剩下一个俘虏,还被张芝把上身捆实了拴在身上,遛狗似的跟在三人身旁。
入得潼关,一见到王铮,三人原本还坚毅十足的模样,转眼间,便好像被榨干了水的黄瓜似的,一个个都蔫了。王铮瞧着他们,想笑也笑不出声。
“咋?我是阎罗吗,一见着我,就都半死不活了?”
“诶,王校尉,胡队和张队的伤都不轻,如今咱们舌头也给你抓回来了,休息几日,总成吧?”
“成。”
王铮叫人带走了俘虏,回身再瞧向他们时,本是想笑的。可他越看,便越是笑不出。这三个人哪里还是临行前的那三个意气风发的兵?他们如今的模样,不说是伪装成饥民,便是真正的饥民,都没有他们凄惨。
张芝胳膊上的绷带早已经被汗水和泥土染成了灰黑色,而那灰黑之中,还透着点点猩红。而胡九彰就更惨了,他坐在担架上,身上的伤口太多,只得隔着衣服,用布条临时捆绑住。而就算如此,他上身还有几处伤,仍在向外渗血。至于赵小羊,他人倒是精神,只腰间那一片,也带着浓重血迹,想来也是伤得不轻了。
这三个人都黑了,也瘦了,身上脏兮兮的,混着干透的血块与泥土,全身上下楞见不到一块好肉。就连王铮也想象不出,他们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忍受了多少痛苦,才拖着残躯,走过八十余里山路,将俘虏带回来的。
“诶……你们快到军医那里治伤,我这就去向上峰奏报,你们就安心等着领赏吧!”
王铮临走,到底还是释然的显出笑意。兵嘛,不就是这样?好在现在人回来了。只要人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即便回了营,这三人如今也跟连体婴似的,到哪儿都是一块儿走。赵小羊与张芝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胡九彰,到军医那里报到。
在外头十几天的山路都走过了,如今到了军医面前,这三位反而挺不住了。赵小羊处理伤口时,疼得吱哇乱叫,那叫声跟杀猪似的,营房外几百米都能听到。张芝与胡九彰两个老兵倒是很平静,张芝的胳膊彻底废了,军医叫他直接把那胳膊给截了,张芝坐在卧铺前,半天没答出话来。
他们都知道,截掉一只胳膊,到底意味着什么。
过了老半天,张芝才抬起头。但他面上却不是苦涩,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放松,还惨杂着些无可奈何。
“截了吧。”
这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即便到了这时候,也表现得镇定自如。
“等伤口愈合了,我就退伍。”他淡淡说着,也不知是冲着胡九彰赵小羊两个,还是冲着他心里头那永远割不掉放不下的家。
“以后要是不打仗了……你们都可以来泽州找我,我家住在泽州高平,我们那儿刀削面好吃,等你们来了,我保管给你们喂得饱饱的。”
“不打仗?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胡九彰就躺在张芝对面的铺上,军医正往他身上抹药,药物触到伤口的创面上,火辣辣的,但这点疼,对于胡九彰来说,已经微不足道了。
“一年后?两年后?最长最长,三年后。我就不信,待我大唐西北主力归来,能杀不尽那么一群宵小!”
“三年?那可有得受了。”
赵小羊这时也不叫了,反倒躺在另一边的铺上直撇嘴。
“怎么,你要是不想打,也可以直接退伍嘛。”胡九彰侧头瞧过去。他其实挺想赵小羊就此退出。毕竟赵小羊那两下功夫,这一路走来,他看得还不够多吗?这小子倘若真上战场,能活过一战,那都是他的运气。
“我退?我倒是想啊。”赵小羊瘪着张嘴,也是满眼的难受。
“我退了,就连饭也吃不上,难道要从此遁入山林,做野人吗?”
“可要是做野人能活,那不也挺好?”倒是一旁正在给胡九彰上药的军医开口了.
“这年头,出来打仗活不长,但留在家里,更活不长。那些世家大族都要举族逃难,咱们平民百姓,能混上一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如今关内,多少人家是因为饥荒家破人亡的?还什么过日子,娶媳妇生孩子?哼,能活就不错了,想不得那些有的没的。”
军医话毕,屋内众人均是无语,只几声叹息在帐中飘散而过。那沉甸甸的现实,早已经深种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挥之不去,避之不及。恐怕唯独死亡,才能叫人从这无法改变的沉重现实中,彻底解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