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仪与他争锋相对数载,你死我活的事端何止数十件,当即下意识地就把事情联想到阴谋上去,眉心紧蹙:“你是……想让我在江南恩科之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京笑得嘲讽,语含轻蔑:“屈屈一届江南恩科,它也配。”
周仪却听不得他用这种语气来形容仕子们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盼来的进身之阶:“在你眼里关系到众仕子未来命运的恩科不过是屈屈小事,由得你当作一场交易随意拿捏?”
夏京哼道:“他们的命运关我何事,我又不是这诸天神佛,要平白无故替他们满足心愿,你周大人是大圣人,可你偏偏让这主考官的位子落到我手里,你怪谁去?”
“你这人简直不知所谓。”夏京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讽刺把周仪气得拂袖,他早知此人根本无药可救,竟然还在试图跟他说大道理,对上这种小人,真是有理也说不清,白费功夫。
“周大人早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昨夜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热情极了。”夏京挑了挑眉,意有所指,说得洋洋得意,好似下套把自己折进去就是为了这一刻来膈应周仪的。
果不其然,周仪被他这种说辞恶心得够呛,想到自己竟然不慎着了此人的道,心里更是怄极了,可越是怄气,他表现得便越平静,不愿让对方的奸计得逞:“夏大人如此用心良苦,仪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笑纳了,否则岂非辜负夏大人一片苦心。”
夏京没想到对方这样的谦谦君子,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来反唇相讥,略微一愣,先前的气势便散去了一些,待要重整旗鼓再下一城,却听得舱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年轻女声:“先生,先生您在船上么,在您就应一声。”
听见这个声音,夏京把原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笑道:“哟,周大人你家阿窈找过来了,还不快应一声,人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找了你多久,怪不容易的。”
周仪瞧了瞧夏京现下这副模样,决定还是自己出去比较好,眼下这场景叫阿窈见了可了不得,到时候自己的耳根子就得遭罪了。
可是阿窈的动作比他快,不等他走出去,那姑娘就直接大咧咧闯了进来,瞧见夏京赤着脚只穿着一身中衣站在舱里,关键是自家先生还真在此处,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先生,亏我在外头找了您一早上,担心的要死,生怕您出事儿,结果您竟然跟他在一起?”
什么叫在一起?这话听起来多难听!
周仪不愿让夏京看了现成的笑话,拉上阿窈的手腕就往外走,也不管后头夏京高声送行:“周大人一路好走啊,可别忘了昨夜的事儿。”
阿窈一听就把先前的气恼抛到脑后,边亦步亦趋被周仪拉着走,边好奇心旺盛地不住打听:“先生,那姓夏的大坏蛋说的昨夜到底什么事儿啊,合着你们俩还有小秘密了?”
周仪走得飞快,完全不去搭理夏京,只好言安抚阿窈,以免自己的耳根子被她叽叽喳喳扰得不得清净:“能有什么事儿,先生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你这不知道就甭瞎打听,这是你该打听的事儿吗,走,咱们回去。”
小姑娘听得晕头转向,立刻被他的话给绕了进去,奇道:“就是不知道才要打听啊,知道的我还打听什么,先生您这人真奇怪……”
他们俩吵吵闹闹热热闹闹地走了,独自留在船上的夏京原本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立刻沉了下去,就跟变脸似的。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他抬手揉了揉略有些酸疼的腰侧,忍着那处隐隐的疼痛,把自己摔回床榻上,在周仪面前他不肯吃一点亏,看似放浪形骸,几度口出狂言,实则整个人崩得死紧,直到船舱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才稍微放松一些。
仰面在床上躺了会儿,他抬手用手背覆在双眸上,此后又是久久没有动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想事情想得入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阿窈跟周大人没有半点感情瓜葛,是家人。
第03章 夜夜笙歌不怕亏着身子?
和阿窈一道回到下榻的行馆,周仪把叽叽喳喳唠叨个不停想要跟随进屋的小姑娘拦在门外,交代她自己玩儿去,而后将房门一合,独自关在屋里琢磨事情。
小姑娘不服气,还在外头叨叨:“先生您总是这样,一有事情就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瞎琢磨,要不跟我说说,我好歹也能给您出出主意不是?”
“先生?先生?”
两声“先生”唤完她踮着脚,扒着两扇门中间那一点点缝隙死命往里瞧,可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她也泄气了,临走还放了句狠话:“行,那我可不管您了,您就自个儿琢磨去吧,我走了啊。”
她跺跺脚气哼哼地走了,屋里周仪的耳根子也终于得了清净,他负手站在窗前,闭着眸子重新把前因后果调理一遍,果然是着了夏京那厮的道了。
那人恐怕是从踏青赏艳、吃喝玩乐开始,就已经在给他下套了,现在回想起来,可不是就在一步步麻痹他,直到昨日画舫听戏,茶水掺料,给他来了致命一击!
此时刚过了早晨,阳光从东边儿透过窗棂缝隙照进屋里,配合着窗外枝丫间清脆的鸟鸣声,一派春和日暖生机勃勃的景象。
可是念起昨夜那件腌臜事,他却怎么也轻松欢喜不起来,这未免太荒唐了。他也气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会失了警惕,更气自己居然抵抗不了药物的侵蚀,可恶,和谁不好,怎么偏偏就是这个人!
可是退一步说,对方能这么安安心心地遛着他玩儿,是不是说明在此次恩科中耍手段的目的已经达成,或者说已经策划好流程?他到底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呢?
周仪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破绽,掐指一算,距离正式开考可没几日了。
屋里逐渐弥漫起一股焦灼感,最后他索性走到书案后坐定。
镇纸拂过白纸,挽袖研墨,提笔蘸取少量墨汁,凝神细思片刻,在纸上写下几个人名,陪王伴驾久了,手下一笔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就好像印出来似的。
写罢将笔放下,他盯着纸上这几个名字一点一点研究,把他们的生平、履历、包括所知晓的亲人情况都给捋了一遍,一连串的信息在他脑海中萦绕游走。
这个笨办法还真让他找寻到一点端倪,于是目光紧紧锁定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头。
于鸣,现任江苏学政,也是本届恩科的考官之一,当年与他是同科举子,后来又同在翰林院共事过,颇具才学,为人清正,官声也不错,很受学子们爱戴。
此人膝下唯有一女,听说前几年出嫁了,夫婿是本地一黄姓大盐商的儿子。或许,这条线可以跟一跟。
才理出一点头绪,腹中就传来擂鼓一样的声响,他恍惚想起今日一醒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到现在都快晌午了,还是滴米未进、滴水未沾,现下这是肚子唱起空城计来了。
于是赶紧起身开门,朝院子里喊:“阿窈,阿窈,先生我饿了,你倒是做饭了没有?”
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阿窈这小妮子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无奈只能回身进屋,目光瞥见手里扶着的那扇门,周仪这才想起早上一回来他急着抽丝剥茧、寻摸头绪,就打发阿窈自个儿出去玩去了。
这下可好,没有人做饭,他这肚子得遭殃咯。
正在这时候,忽又听见院子门口有人“咚咚咚”敲门,莫非是阿窈回来了?不对,若是阿窈,没必要这么敲门,她肯定自己就开门进来了。
就耽误这么会儿功夫,外头的敲门声再度响起,周仪于是便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头竟然是姓夏那人的贴身侍从,名唤夏川的,只见他点头哈腰道:“周大人,我家大人听见您喊饿了,特地让小的来请您过去共用午膳。”
周仪朝隔壁院子望一眼,是了,那人就住在隔壁,两边院子只隔着一道墙,想是听见了自己方才唤阿窈的声音。
他也已经回来了?都这样了居然还要请自己去用膳?
这个念头只从脑海中过了一遍,周仪便委婉拒绝了这份邀请:“多谢你家大人盛情,不过周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便不过去叨扰了。”
夏川本就奇怪自家大人邀请这位周大人的用意,也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伺候此人才能让大人满意,这下可好,周大人拒绝了,他也就不用伤脑筋了。
抱拳道了声“告辞”,夏川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周仪站在门口看着夏川回到隔壁院子,自己回去换掉了身上的青衫,改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便施施然出了行馆,去另一家儿蹭饭了。
那地儿离行馆不是很远,走过一条石桥,再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门楣上挂着“于府”匾额那家就是。
来到于府,周仪上前敲门,心下暗道,鸿声啊,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开门的门房不认得他,谨慎地用目光便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问道:“请问您是?”
周仪只道:“去报你家老爷,只说仲常来访便是。”
那门房吃不准他到底是自家老爷的故友,还是另外的什么人,便让他在门外稍候,而后把门一关,就进去通报了。
周仪一看他家门房对陌生人做得这样严谨,倒也不以为触,安安心心在门口等着。
不多久于府大门就再次打开,这次是于鸣亲自出来迎接了,他是个典型的中年文人模样,下颌蓄着短须,眉目慈和友善,上来就给周仪告罪:“不好意思啊仲常,下人不会认人,倒把你晾在门外了。”说着就赶紧把周仪迎进去。
“无妨,无妨,鸿声用过午膳没有,我今儿可是来蹭饭的,你可不许嫌我烦。”
于鸣抚掌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能嫌你烦呢,想当初在京城那会儿,我也没少上你家蹭饭不是。”
顺嘴又解释道:“我家那门房平日也不这样儿,这不是恩科在即,我忝为考官之一,总有那起子想走歪门邪道的上门来,我就交代他谨慎些。”
周仪笑笑:“便该如此才是。”目光扫一眼府中景致,就是普通的江南府邸,远没有那几座名噪一时的园林精巧细腻,朴素得有点不像一省学政主官宅邸了。
于鸣引他去饭厅:“你来得可巧,我这儿正吃着呢。”
两人穿过园子走进饭厅,来到圆桌旁坐定,桌上也就是普通的三菜一汤,并无什么特别的珍馐,于鸣吩咐伺候的下人再添一碗饭来,又道:“我家就是一顿家常便饭,仲常可别嫌弃。”
周仪摆摆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就一蹭饭的人,哪儿有嫌弃主人家一说。倒是怎么不见嫂夫人?”
于鸣道:“这不是小女新近有了身孕,我夫妻俩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一根儿独苗,她去女婿家里帮着照料一二。”
周仪忙道:“这是好事儿啊,恭喜恭喜,鸿声马上就要做外祖了。我记得你亲家家里生意做得可大呀,听说是盐商吧。”
“哪里哪里,当初结亲也是夫人家里的姐妹帮着说和的,要我说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省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人家黄家也有着皇商的名头,不算委屈了你家姑娘。”
这时候下人把饭端上来了,于鸣便招呼周仪吃饭,正吃着,忽叹道:“想当初弟妹若不是……你也该是祖父辈的人了。”
抬头见周仪夹菜的筷子都顿了下来,忙自打嘴巴:“你瞧我说这些干什么,来来来,吃饭吃饭。”又为周仪夹了一筷子菜,“这蒜苗可是我家园子里自己种的,我还给浇过水呢,快尝尝。”
周仪回过神来,仿佛没事儿人一样笑着应声:“行,那我就尝尝鸿声种出来的菜。”把蒜苗和着一口饭扒进嘴里,咀嚼几下咽进去,点头夸赞,“嗯,真香。”
两人边吃边随意聊着些以前的旧事,气氛还不错,宾主尽欢。
临走时于鸣将周仪送到门口,周仪道了别以后,才恍然说道:“鸿声啊,我才发现你家这桌椅可都是黄花梨木的。”
于鸣一怔,忙笑着解释:“这不是女婿孝顺,说是弄了两套,一套给他父亲,另一套就非要给我送来,我寻思这也是小辈们一点心意,就收下了。”
“哦这样啊,鸿声真是好福气。得,那我这就先走了,回去吧,别送了。”周仪拱手告辞。
他说不用送,于鸣哪儿能真不送,硬是把他送出这条巷子才回转。
周仪蹭完饭离开于府以后,也没有立刻回行馆,一个人晃荡着朝前日跟着夏京去过的那家清倌馆儿去了。
说是清倌馆儿,其实从外头看起来就是一座普通的富户宅子,粉墙黛瓦,马头山墙,飞檐翘角,格扇花窗,只不过这里头养着最精心调|教过的扬州瘦马,常人没点儿门路连门都进不了。
这宅子坐落在城内的小秦淮河边,午后河里的画舫尚未出动,静静地停在河里,小舟悠悠穿河而过,说不尽的闲适惬意。
岸边杨柳摇曳着枝条,映在河水里曼妙生姿,萋萋芳草间,行人漫步而过,时而随风飘来些丝竹管弦之声,怪不得人有“满城丝管拂榆钱,风吹红袖欲登仙”之说。
他穿过万条绿色丝绦,停在当日那家清倌馆儿门前,正欲敲门,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前日大家一起来时,周大人目不斜视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原来是等着今日独自过来享受那软玉温香?这日日寻欢作乐,周大人真不怕亏着身子?”
第04章 只是不舍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