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年轻的船员爬上甲板,朝艄公道:“赵叔,你去歇一个时辰吧,这桨我来替你摇一会儿。”
艄公朦胧中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欲语却先打了个哈切,揉揉眼睛,才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面孔:“是杨子啊,”他抬头望望天象,“那行,我看这风向一时半刻的也改不了,你就先替我会儿,等这趟走完赵叔请你喝酒。”
人可不是那等昼伏夜出的动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正理,夜里困顿感袭来的时候,警觉性最容易下降,客船夜里行进的时候帮忙摇船掌舵是常有的事,杨子跟船的时间也不短了,艄公想着应该出不了事儿,便放心将船桨交到他手里,自己回舱里眯一会儿。
可是他才走了一刻钟,原本平平静静的船头就有了异样动静。
在船头守卫布防死角,星星点点冒出好几个黑黢黢的头顶,水性极佳者只消有根芦苇换气,在水里潜个把时辰不露头根本不是难事。
此时船头摇桨的杨子分明见到了这些不速之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四下里望望,见那几个守卫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便知时机已经成熟。
他当即伸手朝那些人做了几个手势,又凌空朝船上的几个位置指点一番,随后腮帮微动,嘴里便发出了一记古怪蛙鸣。
这个时节河岸两旁本就蛙鸣蝉叫不断,这一记蛙鸣虽然古怪,倒也算不得突兀。
蛙鸣过后,那些黑黢黢的头顶重新沉入水中,没过多久,船上布防死角突兀出现了十来个鹰爪钩,杨子所在的船头也有好几个鹰爪钩钩上来,他却视而不见,依旧悠哉悠哉地摇着船,而在无人注意到的船侧,整条船的吃水却更深了些。
约摸半刻钟过后,先前那古怪蛙鸣再次响起。
随着这一记蛙鸣而来的,便是窸窸窣窣爬船攀登的声音了,不速之客纷纷登上客船,偷懒打盹儿的守卫终于发觉到异常,顿时一声声“有刺客”“敌袭”的叫嚷声将整条船上的人惊醒,短兵相接的声音也打破了这大运河中央的最后一丝宁静。
客船终于停下了向前的步伐,成功与匪徒里应外合的杨子,随手拿了根棍子装模作样汇入到械斗中去。
任谁也预料不到,这向来安全的一段水路,偏偏在今夜出了岔子。
******
周仪在听见第一声“有刺客”的呼喊时就有了警觉,快速掀被下床,点烛穿衣一气呵成。
外头匪徒和守卫交上手以后,这条中型的客船摇晃逐渐剧烈。
周仪稳住平衡,举着蜡烛开门出去时,舱里已经开始熙熙攘攘吵闹起来,他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敲了隔壁夏京的门。
里头的人好像睡得很沉,一开始毫无反应,周仪手下随即加大力道,把扇木质的房门敲得震天响,此时也顾不得冒犯不冒犯的了,时间紧迫,对方要是还没动静,他就要直接进去了。
只这么会儿功夫,其他人也都惊醒出门了,阿窈当然是第一时间来找周仪,夏川和柳商陆则是来找夏京的。
兵荒马乱之中,两拨人直接碰到了一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周仪把门一推,进了夏京的房间。
夏京这时候才朦朦胧胧醒转过来,半眯着眼瞧见举着蜡烛毫不避讳急匆匆闯进来周仪,正要问外头怎么回事,他今夜已经很累了,好不容易才睡着,到底什么事吵成这样。
周仪见状便抢先说道:“快起来,有刺客,外头已经打起来了。”说着还顺手扯下挂在衣架上的衣裳扔到夏京床上。
这话直接驱走了夏京最后一点瞌睡,也赶紧起身穿衣,才穿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看向摇摇晃晃的烛光中那个面带催促之意的人,抿嘴笑了笑:“你特地来找我?担心我啊?”
周仪见不得他这时候还嬉皮笑脸,肃了容色催促道:“还不快穿,等着被匪徒包圆儿么?”
此时夏川已经一马当先冲过来了,见到周仪,只面色奇异地匆匆唤了声“周大人”,而后便迅速服侍夏京起身穿衣,一面言简意赅地描述眼下的情况:“外头已经乱了,咱们带来的人正在和匪徒交手,匪徒是偷袭,咱们人手不一定够,船员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柳商陆背着药箱站在房门口等着,一面观察外头的情况。
阿窈直接进来扯周仪的袖子,大声道:“先生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外头都乱成什么样儿了,咱们快走。”她是有功夫在身的,这时候其实很想去外头跟匪徒面对面交手,但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最大的任务还是保护好周仪。
周仪见夏川和柳商陆都来了,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便顺着阿窈的拉扯往外走,走到一半还回头交代了一声:“保护好你家大人,船上有救生舟,上船的时候我看了应该是在船的左边,弄好了就赶紧出来,我和阿窈先去看看情况。”
经过门口的柳商陆身边时,与他点点头:“夏大人有病在身,还要劳烦柳大夫看顾一二。”说完便和阿窈两人快步往外走,也不知道救生舟那儿现下是什么情况,若船家只顾自己逃命率先乘救生舟走了,他们这些人可就危险了。
周仪这种态度倒让柳商陆一时有些看不懂了,不都说周大人是当朝清流之首,与里头那位夏大人最是不对付,前些日子看两人同路返京却没有半点交流,他还信以为真来着,眼下看起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不过这种想法也就一闪而过,有夏川服侍,夏京那儿很快就穿戴整齐,由夏川扶着出门来,柳商陆见状便微微叹了口气,扶着木墙稳住身形当先往外走,算是个探路的意思,夏京两人则跟在他后头。
客船摇晃程度加剧,船上的人连站稳都难,夏京为了轻装简行,这次南下只带八个侍卫,周仪身边更是只有阿窈一个。侍卫都是北方人,大都不谙水性,在船上交手本就无甚优势,人数上还比匪徒少,若不是还有艄公和船员等人帮忙顶一顶,此时怕是更加不妙。
不过船员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豁出性命去和匪徒硬拼,阿窈护着周仪出去时,正听着匪徒在外头喊:“我们的目标是夏京狗贼,交出狗贼,饶恕不杀!”
“交出狗贼!”
“交出狗贼!”
这几嗓子一喊,机灵的船员便迅速抱头蹲好以免误伤,角落里那一堆船员当中,先前与匪徒里应外合的杨子赫然也在其中。
少了这些人的助力,本就不占优势的侍卫逐渐被逼成一堆,好几个还负了伤,透过明明暗暗的火光,已经能瞧见他们身上割裂暗沉的痕迹。
船员放弃抵抗,救生舟便还在船左侧的舱壁上挂着,阿窈一面为周仪挡去匪徒的攻击,一面大喊:“姓夏那大坏蛋就在里头,我们两个可都是好人,别误伤啊!”
这些匪徒好似是早有预谋,也提前了解过船上的情况,听见阿窈这么喊,倒还真没有为难他们,撇开两人就往里冲。
匪徒刚进去,便有两个侍卫也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周仪面色凝重地回头望了一眼,倒是没有制止阿窈的喊叫,反而趁着这个机会,和阿窈两个且退且走,一路毫发无损地退到了救生舟所在的位置。
这伙匪徒当真是冲夏京而来,而且好像还刻意放了周仪两人一马,任由他们飞快解下救生舟的绳索逃生。
救生舟解下来后阿窈一马当先跳上小舟,正要回头去接周仪,却见他家先生站在船上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反而让她在此稍候片刻。
“我回去找他。”话音一落,转身就要往回走,
阿窈气急:“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做什么,咱们先逃命要紧。”
周仪匆匆一语略加安抚:“无事,你难道没有发现么,他们不会伤害你我。”
“可那大坏蛋是他们的目标啊,要是带上他咱们的安全就保证不了了,南下前我可是答应了爹娘要把你完完整整带回京城的!”
周仪不理在救生舟上焦急大喊的阿窈,决然地转身走了回去。
他一副摆明了不愿意独自逃生的姿态,阿窈能怎么办!
她咬咬下唇,跺了跺脚左右看看,迅速将救生舟上解开的绳索重新系回搭扣,提气一跳跃上客船,向前头的周仪追去。
第14章 将夏京整个捞进怀里
匪徒的叫喊声响成这样,夏京自然是听见了。
狭窄的船舱通道里,匪徒转眼冲到夏京等人跟前,柳商陆正好在前头探路,下意识地就把身上背的药箱甩了出去,正中匪徒。
这下刚好把匪徒的脚步阻了一阻,也给了后头侍卫冲上来的时间。
两个侍卫在狭窄的通道里硬拼一个匪徒,人数上的优势被环境的劣势消除不少,加之侍卫身上本身都负了伤,而柳商陆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夏川要贴身保护夏京,非必要不会出手。
还是方才柳商陆扔出去的药箱起了作用,在打斗间将匪徒狠狠一绊,这下正好给了侍卫机会,一个锁喉将匪徒擒住。
几人带着被生擒的匪徒往外走,柳商陆也赶紧拾起药箱跟在后头,没过多久就来到甲板,外头被逼成一团的侍卫也顿时围到他身边来。
周仪先前是让他往客船左边的救生舟那儿跑,想办法通过救生舟逃生的。
可是夏京看着紧紧围绕在周边虎视眈眈的十来个蒙面匪徒,心想这一次自己恐怕是跑不了了,希望他们能顺利逃脱。
毕竟,这伙人是冲他来的!
沦落到这种下场,他其实并不意外,自打当年狠心做下第一桩错事开始,他心里就有了觉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自己做的选择,便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好在周仪他们已经跑出去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去年也已经完成,所以这一次南下,他随身只带了八个侍卫,所以前次对付周仪,他破釜沉舟地用上了自己。
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十分刺鼻,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喉头冲出刺人的酸涩,他暗自咬牙,死死忍住那股熟悉的呕意。
要说有什么遗憾,这便是唯一的遗憾。
该死,偏偏是这个时候!
便在此时,眼前的匪徒忽然从中间分开一个缝隙,有个蒙面的高大汉子从人群中间走上前来,他没有被黑布蒙住的上半张脸,浓眉大眼,目露杀机,一道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疤痕从左边的眉间贯穿而下,直入蒙面的黑布之后,更加增添了几分匪气。
“阁下并非普通土匪。”夏京推开不放心一直扶着他的夏川,只一眼便下了断言,现在,是该他面对的时候了。
那匪首一声嗤笑:“无论是不是土匪,今日也要拿你夏京狗贼的命来偿。”仿佛已经断定夏京今日插翅难逃,他言语间狠厉非常,无所顾忌,一开口便带着腥风血雨
“如此说来,便不是求财,而是寻仇咯?”虽是问句,夏京言语中却充满肯定,略带轻佻的语气,也让他看起来举重若轻,仿佛早已准备了后招。
“废话少说,今夜我便亲自给你个痛快。”那匪首不欲与他多言,说着便举起手中大刀,直冲夏京而去。
几个早已负伤的侍卫顿时将夏京等人围得更紧,夏川更是直接以身挡在夏京跟前,那意思分明是说想要杀他家大人,必须先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
唯有站在一侧的柳商陆举棋不定,夏京恶贼伏诛,自是大快人心,可什么时候都行,却不能是现在,他肚腹虽尚未显怀,那个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小生命是无辜的。
那日他曾拿过一碗落胎药给夏京,让对方自己决定腹中的孩子是去是留,实则,那碗根本就不是落胎药,而是十三太保,夏京无论是喝是倒,对腹中的胎儿都不会有影响,他身为医者,怎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犹豫片刻,他终于也站到了夏京身前,再怎么说,便是那位周大人临走前也曾托他照料一二,周大人是连他父亲都赞不绝口心悦诚服的人物,他答应了便要做到。
如此一来,那匪首倒诧异了:“想不到你这狗贼竟有这许多人豁出性命去保护,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夏京那儿尚未回复,有一个声音就先他一步给出答案:“贼子当诛,我大盛律例自有定论,你如今这般,却是滥用私刑!”
这声音甫一出现,如同当头棒喝,让那匪首主动收回凶刀。
“咦?是你们?还不逃命,这是也要回来送死?”他将目光转向来人,正是先前已经跑到救生舟那边的周仪,身后跟着怎么说也不肯走的阿窈。
“尔等方才可说了,你们的目标是夏京,我二人自然没有危险,如何有这送死一说。”周仪面带笑意为自己辩解,面上不见丝毫惧色。
“哼,巧舌如簧。”匪首嗤道。
周仪先朝夏京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匪首道:“这位……壮士,可否借一步说话?”
匪首踟躇片刻,看看夏京,又看看周仪,许是在权衡什么,而后终是点了头:“行,那你跟我来。”又交代手下,“尔等看好这狗贼。”说完带头朝客船另一端的甲板走去。
周仪见状便也提步跟去。
阿窈不放心,在后头叫了声:“先生!”随即抿抿唇想要跟上去。
周仪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跟来,为让她安心,又道了声:“无妨。”他的姿态和声音带着十足的安抚人心的魅力。
阿窈这才放下心来,没有再跟上去,回头又朝夏京狠狠啐了一口,气哼哼道:“都怪你!”
夏京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去跟阿窈计较,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越走越远的周仪身上,对方分明已经有了逃脱的机会,却自投罗网回来救他,他心里头只觉又酸又涩,满脑子都是对方为他涉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