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忙摆摆手,笑呵呵道:“不妨事,走过来也没几步路。”
周仪再三让她不用过来,还托她准备些酸口的食物,午时去取饭的时候一道取来:“我兄弟生着病,近日胃口总不大好,我在一边瞧着也揪心,总得想办法替他开开胃。”
大娘一听便满口答应:“行,这事儿包大娘身上了,说来也是赶巧,我家儿媳妇前阵子诊出有了身子,害喜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就想吃些酸的,这不就为她准备了好些,你只管来拿就是。”如此,倒也不再提送饭过来的事儿了。
周仪自是千恩万谢送走了她,提上饭篮子回夏京房里。
土胚的房子隔音效果不那么好,周仪在院子里和大娘说的那些话,夏京纵使躺在房里也全听着了,吃饭时便不经意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要弄些酸的来?”
周仪沉默,一副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半晌才道:“亡妻有孕时也爱吃这些。”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倒是夏京,突然想起他原配发妻是怎么没的。
夏京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位,当年他离开以后周仪才娶妻的,等到他考上科举得入翰林院,和周仪走得很近那段时间,那位已经没了,这件事情还是他当时悄悄向周松打听才知晓的。
因提起了令周仪不快的事,夏京一时有些愧疚,偷偷抬眼瞧对方的脸色:“抱歉,我不该……”他本来也没吃几口,正想着要道个歉,心里一急,喉头顿时又涌起一股酸涩。
“呕……”
他人都这样了,周仪哪里还忍心苛责于他,忙起身替他顺着后背,边道:“不用说抱歉,不怪你。”是啊,此事与夏京有什么相干,非要有个责怪的人,那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与人无尤。
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以后,胃里空空如也,夏京的呕意才逐渐停歇下来,间或伴随着几记干呕,可是已经什么也呕不出来了。
强烈的呕吐牵动着小腹隐隐发痛,夏京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对周仪言明,便借口自己有些累,没胃口了,想休息一会儿。
周仪不疑有他,扶他躺好,细心为他捻好被角,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他还要去煎药,顺便把屋里漏雨那一片狼藉收拾一下。
最近这几日,他仿佛把这许多年以来的活全部干完了。
简陋的房间里,他自己床上的被褥全都湿透,拧一拧还能挤出水来。
外头雷声又来了,闪电散发出惊人的亮光,在眼前闪了好几下,几声闷雷过后,瓢泼大雨再度倾盆而下。
屋顶还没来得及修,雨水又漏进来了,周仪连忙把屋里能装水的器皿全部用来接水,可是还嫌不够。
眼看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水花散溅开来,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他有些发愁地瞅着破败的屋顶,空有满腹诗书锦绣文章,现下却只能束手无策。
这可真叫一个文人泄气!
好在夏京那间够结实,否则恐怕要厚着脸皮借住到别人家里去了,周仪苦中作乐地想。
一整个上午,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眼看晌午将至,他轻手轻脚进西屋去看了看夏京,见对方喝过药还在睡,他索性裹上蓑衣戴上斗笠,快步冲进雨里。
外头风雨实在太大,把不太粗壮的小树吹得拦腰折断,草皮杂乱地倒向一边,长势良好的庄稼毁了大片,看着就叫人心疼。
天灾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村里今年的收成怕是要毁了,这里如此,附近村落恐怕也是大同小异,看来回京以后还得与户部的何老大人商量一下,想办法拿出个补救之法来。
这风里来雨里去地走一趟,周仪身上湿了大半,手臂上的伤口本就没有痊愈,被雨水泡得起了皱,血水渗出来将灰白的衣袖染红一大片。
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因没有多余的替换衣裳,只能先简单把身上擦擦干,然后把饭食给夏京送进去,一起拿进去的还有从大娘家取来的酸梅子。
这个时候,夏京倒是已经醒了,周仪见状便助他垫高枕头,扶他半靠在枕上,又把那罐酸梅子递过去:“先吃一颗开开胃,大娘说她儿媳吃了效果极好。”
夏京没有伸手,视线落在周仪被血染红的衣袖处,皱着眉心,眸底暗含几分心疼:“怎么弄成这样?”
周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伤口的位置,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妨事,你先吃,我一会儿拿块干净的布包一下就好。”
“我来!”
“嗯?”
“我是说,我来帮你!”夏京垂下眸子目光闪烁,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脖颈上却悄悄泛起一抹淡淡的红,衬得他肤色愈发妍丽,不过周仪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所以丝毫没有察觉。
最后还是由周仪自己包的伤口,让夏京帮忙系结,夏京如今根本闻不得血味,一闻就止不住呕意。
倒是那罐酸梅子还真有用,夏京饭前吃了两颗,今日这顿午饭便胃口奇好,一直到吃完都没有再吐过。
周仪闻着那梅子的味道,只觉得连牙都要酸倒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的,这有了身子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酸梅子止吐,中午饭又吃得饱饱的,到了下午夏京便精神极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一睡就是半日。
他下面才流了血,还要躺着养身子不能起床,便从敞开的房门口看周仪在堂屋里忙忙碌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周仪几次抬头看他,他都是这副模样,因怕他无聊闷得慌,便回房去将之前连夜写的那册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戏本子拿给他,让他无聊时翻翻权作消遣。
戏本子上有被雨淋湿的痕迹,书页发皱,里头的墨迹也有些化开,不过不影响阅读,那笔炉火纯青的馆阁体,在夏京眼中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这本戏的名字叫《救红尘》,作者……嗯?作者是“兰中君子”?
指腹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扉页右下角的“兰中君子”这几个字,夏京猛地抬头惊叹:“我竟不知,满大盛戏子票友无不好奇想要一窥庐山真面目的兰中君子本人,便是你周大学士?”
周仪倒也不瞒他,随口说道:“闲来无事随意写几笔罢了,见笑。”
这哪里是什么“随意写几笔”,要知道现如今这大盛梨园行里,写戏的人中兰中君子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不过,如果这人当真是周仪,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因这人本就是公认当之无愧的大盛第一才子!
夏京私底下其实也爱唱上几句,他身段儿极好,脸蛋俊俏,嗓子也清亮,连上头那位都赞过他的青衣扮相无人能及,更是爱极了他床笫之间的软语吟哦。只是顾及到当朝一品大员的形象,他很少在公开场合登台。
他最爱的就是那本《鸳鸯错》了,先前在扬州破例登台时,唱的也就是这本里的一折“龙凤呈祥”,便是这折戏,把周仪迷得如痴如醉,以至于茶水中被掺了料也不知道,最后还中了夏京的套犯下大错,酿成今日这种两难局面。
一时间,夏京捧着这本沾过雨水纸张发皱的《救红尘》读得入了迷,直到手里的册子被一只大手抽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第18章 当年旧事
“你该喝药了。”周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夏京难得厚着脸皮朝他讨好一笑:“最后一段,最后一段看完就喝!”
周仪才不吃他这套:“喝药,喝完药就该休息了。册子暂时没收,明日再看。”
夏京撇撇嘴,喝就喝,谁让这戏是你写的呢,你说的都对!
他仰头一口将碗中汤药饮尽,这两日汤药喝得多了,竟也喝成了习惯,喝完将空碗倒转朝周仪示意一下:“这样总行了吧!”
周仪接过空碗,扶他躺下,温声道:“休息吧,晚饭拿来了我再叫醒你。”
“嗯。”见周仪转身就要走,他忙又撑起半身叮嘱:“外头风大雨大,你身上还有伤,路上千万小心。”
“知道了。”周仪摆摆手让他躺好。
后来出门时也确实非常当心,一是天色渐暗,村路不太好走,二也是想着自己万一出点什么事,这当口还有谁能来照顾夏京。
他走的时候夏京还睡着,回来时人已经醒了,一见他回来,便急急让他进屋,亲眼确认过他无事才安心。
有了酸梅子压住呕意,夏京吃饭也安生不少,有惊无险吃完了饭,等周仪收拾停当,便自发自觉挪到床的一侧,再次邀请他与自己同睡。
周仪这回没有多说什么就同意了,经过一日的大雨,他房里如今已经堪比水漫金山,昨夜湿透的被褥也完全没有晾干,夏京今夜如果不允他同眠,他恐怕要在堂屋里坐一宿了。
再者说,昨夜已经一起睡过一夜,今夜还这样,倒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对方都不介意,他再多言就显得矫情了。
此处条件简陋,夜里也没什么可做的,确认过夏京那里没什么事了,周仪就早早地吹灭烛火上了床。
只这么背对背地躺着,一时间,两人也没什么睡意,耳中只有外头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房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周仪阖着眼,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食指指节,心里考虑着张常山托付的事。
这两日他闲来也琢磨过一年前朝堂上风云变幻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当时头一件大事,便是当朝二王爷被褫夺封号,终身圈禁之事。
这位二王爷是当今陛下异母的兄长,从小便和今上一同养在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太后膝下。
先帝一共有三位年长些的皇子,先太子也就是大皇子,乃先皇后所出,太子出生时先皇后便因难产血崩去世了,先帝大恸,在先皇后弥留之际亲口封下太子之位。
不过先太子虽身份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出生时就伤了底子,身子骨十分虚弱,养到五岁上就不幸夭折了。
接下来就是皇贵妃所出的二王爷和吴嫔所出的今上了。吴嫔自打生下今上,便终日缠绵病榻,先帝因此下旨将今上抱给皇贵妃抚养,吴嫔诞下皇子有功,晋妃位,不过没拖几年也薨了,今上登基以后才依例将她追封为敏顺恭德慈和孝敬纯皇后。
当时两位年纪相差不过一岁的皇子一同在皇贵妃膝下长大,五六岁时又一同搬到皇子居住的西五所,感情相当要好。
起先无论按照立嫡还是立长的规矩,怎么算都应该立二王爷为储君。但坏就坏在人的性格和资质是天生的,后天再怎么努力扭转,作用也有限,二王爷天生资质普通,性情温和,今上则自幼便展露出极佳的天资,颇有几分雷霆手段。
先帝再是偏心皇贵妃,也得站在帝王的角度考虑问题,虽有许多年都将两位皇子一视同仁,可差距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拉开了。
等到先帝疾病缠身,准备再次立储之际,皇位之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两位皇子的为人品行朝臣都看在眼里,支持立长的,和支持立贤的都有。
可皇贵妃母家势大,今上却母妃早逝,外家也比不上皇贵妃母家,在争夺储位这件事上,今上其实不太占优势。
周仪就是在那段时间与今上结识的,两人当时都还年轻,意气风发,冲劲十足,今上看中周仪才高八斗、心怀天下,周仪欣赏今上有帝王之志、安|邦之能,两人结为莫逆,排除万难,在一起很是办了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阎王要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哪怕贵为一国之君,日日被人三呼万岁,也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命运。
在先帝弥留之际,储位之争终于进入白热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上才是最适合登上皇位的人,可派系纷争历来也是最难调和的。
就在那个时候,二王爷竟主动退让了一步,表示自己并无天下之志,愿做贤王,辅佐明君,如此一来,皇位便铁板钉钉落到了今上手上。
先帝在弥留之际看到两位皇子如此兄友弟恭,老怀安慰,当场金口玉言,立今上为太子,皇贵妃晋位皇后,立二王爷为贤亲王,世袭罔替,并赐下免死金牌。
今上登基以后尊皇后为太后,也感念二王爷让位之德,待其十分亲厚,钦赐可以随时入宫,在太后跟前承欢膝下。
如此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然而就在去年,二王爷忽然被好几位朝臣联名弹劾结党营私、私通外敌、私德败坏等罪状,引起轩然大波。
最后因为证据确凿,今上忍痛将二王爷封号褫夺,终身圈禁,先帝亲封世袭罔替的贤亲王之位,则由二王爷的长子继承。
因为这件事情,今上在宫里和太后也闹得不太愉快,不过今上一向孝敬太后,因为这件事情,在太后那里很是吃了几个闷亏。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可是在周仪看来,二王爷这件事情的背后,少不了夏京推波助澜。
单说那位东南水师的刘统领,仿佛就是因为私底下和二王爷有所往来,才被削官下狱的。不过刘统领那件事周仪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一是水师的事情归兵部管辖,他一个礼部尚书贸然插手恐怕有僭越之嫌,二是他当时正奉命协同三法司追查吏部私底下买官卖官的事情,这件事情牵涉到整个大盛官场,影响甚大,实在抽不开身。
现在想来,这几件事情背后隐隐都有夏京的身影,可是他这人滑不溜手,每每总能把自己从这些事情里不着痕迹地摘干净,且这人又深受帝王宠幸,地位稳固,让人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