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歇片刻,他循着高荔的话往东北方位走去,正巧撞见了低头叩着地面的彭延。
此时,几支冷箭自墙上伸出,绑着燃起的布条直往黄册库四周撒的火药上射去。
顷刻间,火花撞起,点起了簇簇焰火,青烟滚动,燃火在噼啪声中危险地暴动,碰撞几下后猛地炸裂开来。
炸声冲天而起,爆裂的瓦砾碎石四下飞射,弹至半空又同倾盆大雨般盖下。巨响还自云颠回荡,浓烟便已灌上高空,火光自烟云中耀着红色,如媚鬼扬着鲜红的指甲,妖冶夺命。
这声巨响铿然,许弋煦在进宫的甬道上听见了些响动,眼睫不自主地跟着颤了颤。他顿了会儿步伐,紧接着正了正衣襟,将背挺得又直又正。
他目视前方,笑了笑,抬步慢慢地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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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新人物
高荔:户部侍郎
第73章 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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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还与刘昭弼一同逗过的鸟没捱过晚春,困死笼中,刘昭禹也不愿再寻只鸟雀来替,便提着只空鸟笼站在廊道上吹风。旁人觉得奇怪,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空笼子里头分明还关着不少人。
许弋煦在旁行着礼,双手奉上折子,道:“徐太尉告病,微臣僭越职权,代太尉呈递制定的新政令,还望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刘昭禹示意常颐把东西接了,客套道,“太尉病中仍忧国事,许司业回去替朕带个好。”
常颐接了折子,继续持着那拂尘静候在一旁。此时,廊道尽头来了个小宦官,掂着步快走到常颐身侧,小声传了些话,便垂首退到一旁站着了。
刘昭禹远眺着高低错落的楼阁台榭,凭槛伸指叩着雕栏,他听着指节敲出的声响,突然记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朕方才似乎听见何处传来震响,是怎么回事?”
常颐应道:“回陛下,貌似是黄册库传来的。”
刘昭禹转过了身,问:“好端端的,黄册库又怎么了?”
常颐说:“还不知是何情况,只听闻翾飞将军和彭尚书还在里头,现在火势起了,周遭的人正赶抢着救火。”
“骁安……”刘昭禹脸色大变,无心再顾手中的空鸟笼,甩手直往台阶走。
常颐上前阻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让开!”
刘昭禹急得发怒,眉宇间满是阴霾,索性上手推了人,身侧宫人只得快步跟上,一路往阶下跑去。
——
钟鼎山今日难得出门晨练,也不知是要去哪座山,光是整理行头便叮呤咣啷地在院里吵了半晌,顾南行被他那起身的动静闹得难眠,也就起了个大早,还顺便跑了趟悦茶楼,从里头带了本册子回来,眼下正与江时卿在庭院里头说事。
“沙蛇冒顶的身份这几月已经查清了,都记在上头,江副庄主看看。”顾南行侧靠在树干旁,随手将册子朝江时卿扔了过去。
江时卿坐在石桌旁,抬手轻松一接,翻开页仔细看了起来。
“都是些为了躲避赋税徭役而瞒报姓名的黑户,据赖昌往日所说,沙蛇杀害这些黑户后会顶替其身份,再又互相交换住所,避开那些人的旧识。”顾南行直起身往石桌走去,没站片刻便又往那桌沿上靠去了。
“江副庄主还有何吩咐要托我转达?”
江时卿合起页,将册子递还回去,说道:“这几日便先根据这些人的身份将他们的旧识寻来,到时也好有人证出面对质。”
顾南行两指夹着册子接过,道:“得嘞。”
“另外,”江时卿顿了顿,“与川先生可有什么消息?”
顾南行说:“问过了,与川先生已停步在岙州数日,尚且安好。”
江时卿这才又稍稍安了心,继续道:“那你呢,接下来是打算先……”
“主子!主子!”絮果急着声冲来,直接踩着廊边的栏杆跃下阶,险些踩断了廊边栽着的唐竹。
见他急乱,江时卿问:“何事?”
“主子!户部黄册库方才炸得轰响,眼下着起来了,听闻将军……将军在里头!”絮果喘了口大气,终于把最后的小半句话说完了。
江时卿双瞳骤然放大,耳边惊起一阵嗡鸣,他当即起身往外跑去,没留半句话。
“淮川——”顾南行将手中册子塞进絮果怀中,说道,“我跟着他,你收好这个,快去把林梦先生找回来。”
——
硝烟味灌满了鼻腔,袁牧城觉得自己在眩晕中坠向了深渊巨坑,但恍惚间又好似置身于沙场,脚下踩着的是黄土,耳边尽是铺天盖地的兵戈声,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踩起了浓血和尘土,再又踏着尸身往前跑去。
这让他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举刀杀人的情景。他自马蹄下滚过,敌军的刀往他身上砍来。他没杀过人,却不料自己的一时心软反倒变成敌军的可趁之机。
最终他狠心将刀刺了过去,可刀子穿过那人胸膛时,钝重得像是未开刃似的,非要被喷了半脸的热血,他才凭着蛮力把那刀子拔出,继续与人搏杀。
那时他也才十八岁。
自那以后,只要跟着暄和军打赢了仗,他便跪在袁牧捷帐前,输了,就跪在袁皓勋帐外。他要让自己记得,赢了,荣誉不该是他的,输了,责任却有他的一份。
御州营冬日的寒风可以生生冻裂皮’肉,有时他一跪就是至少一炷香的时间。冷意刺骨,他露在外头的肌肤都冻得发紫,嘴唇也哆嗦得没了知觉,却还是倔着不起。
他要靠这种方式将自己熬成一名将士,既要冷硬无比,又要隐忍不发。
可风中太冷了,冷得他意识涣散,好似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喊他,喊的还是他弱冠那年袁皓勋给他取的字。
骁勇善战,安邦定国。
“骁安……”
有人在叫他。
风雪倏然蒙了他的双眼,转而掀起一阵浓烟,熊熊烈火燃至他的脚边,将他烤得生疼。他低头望着地面的星火,看它烧出灰烬,再和所有光亮一同陨灭,最后只留下一片死沉的漆黑。
方才的记忆如海水般灌入这片虚无中,袁牧城记起了黄册库东北方位有处暗道,火药炸开的那一瞬间,暗道开了个口子,冲击力将他撞了下去……
“骁安!”
江时卿在叫他!
袁牧城强烈地想要睁开眼睛,他动了动发僵的手指,痛意突然变得清晰。熏烟和焦木味愈发浓重,袁牧城嗅着呛了两口,浑身疼得难受。
“骁安!”江时卿借着暗道外的火光,拂开袁牧城口鼻处落的沙砾,指尖都在颤抖。
袁牧城撑起眼把人看了个真切,才伸指抓住那人的手,吃力地笑了一声:“没死呢,傻子。”
江时卿扶额舒了口气,俯身紧搂着袁牧城的脖子不放,袁牧城贴着那人湿凉的衣衫,回拥着他。
暗道口的火势不减,热浪一阵阵往里烘来,袁牧城身上被炸出后飞溅来的碎屑划了不少口子,血都渗出了外衫。
他疼得清醒,看清他们此时正在暗道台阶的最底层,脚边都是炸碎的石块木板。再一看,江时卿的衣衫还带着被水浇过的湿意,但他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被火烟熏得狼狈不堪。袁牧城疼惜地抱着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个人是怎么冲进来寻见他的。
“江淮川你是不是疯了。”袁牧城哑着声,心疼不已。
“走吧骁安,我背你走。”江时卿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捂在袁牧城口鼻前,再又将他的手臂搭在肩上,架着人慢慢站起。
“哪儿能委屈我家小公子,”袁牧城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角,小声抚慰道,“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一会儿就能缓回来,不用背。”
烈火烤着木头的噼啪声不绝于耳,他们无路可退,只能顺着暗道一直走下去,但眼前漆黑一片,往前走时也猜不见下一步会踩到哪儿去。
袁牧城伸手摸着墙面往前踏了几步,墙面上都是凝了的土石,凹凸不平,脚下的路也并不平坦。这个暗道挖得随意,仿佛就是供来脱身用的。
袁牧城回身朝江时卿伸出手掌,说道:“过来,我带着你走。”
江时卿毫不犹豫地把手递了过去,他知道自己会去牵着袁牧城的手,但无需缘由。
江时卿背对着火光,被映出半个昏黄的轮廓,袁牧城面向光亮看着那个身影,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这样,你还会跟着我吗?”
江时卿说:“我人都在这儿了,你说呢?”
袁牧城将手拉得更紧,又问:“若是死路一条呢?”
“那就死路一条。”江时卿说。
“也是,”袁牧城笑了,他把江时卿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啄了啄,“你冲进来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了,我家淮川是个不要命的小疯子。”
——
暗道里没有一丝光亮,越往里走越是昏黑,冲入的浓烟将双眼熏得酸涩,让人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两人俯身走了一段路,火声逐渐远去,前方似乎有个通风口,所以暗道里的浓烟也散了不少。
待到更安静时,袁牧城觉察出些不对劲,因为他拉着江时卿时,隐约觉得那人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淮川。”他叫了一声。
“嗯?”江时卿应着他,声音却很微弱。
“你怎么了?”袁牧城试图回身去看他,却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没怎么。”
江时卿的声音听着发虚,袁牧城没再问了,直接顺着他的手背往上摸,直到碰见江时卿的左后背时,那人耐不住闷哼了一声,他才意识到江时卿受伤了。
他小心地凑上前去嗅,才分辨出那片湿漉漉的地方不是水,而是淌出的血。
他原以为血腥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出的,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江时卿身上都是被水淋湿的,如今发觉那人后背落了不知多严重的伤,他心里发怵,瞬时绷紧了每根神经。
凉意贯通了脊背,袁牧城心惊胆战,当即蹲身把人背起,不敢再碰着那人的伤。
江时卿轻轻地推了推人:“别逞强了。”
袁牧城浑然不管,他加快了步子,只专注留意着江时卿的呼吸,把腰间的那双腿攥得更紧。
“江淮川,我混蛋。”袁牧城说。
江时卿低笑一声,靠在他肩头喃喃道:“不混蛋。”
第74章 病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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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儿,江时卿的呼吸声听着越发费力,本还能搂住他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地耷下。
袁牧城不敢松手,也不敢停下,只好语无伦次地和江时卿说着话,生怕那人昏死过去。
“淮川,来年待你身子养好了,我带你追风去,咱们从御州跑到鹤谷,只要你喜欢,我们随便去哪里,到时再寻一片花海住下,你酿酒给我喝好不好?”
“我搭间小屋给你,夜里你陪我划拳,输了我喝,赢了也是我喝,之后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待到回来的时候,就请林梦先生他们过来吃酒。咱们还要拜堂,御州拜一次,西境拜一次,到鹤谷再拜一次……我还拴在御州,你千万要记得过来把我拐走,听见了吗?”
“……好。”江时卿孱弱地回了一声。
可他还不会酿酒。
江时卿这么想着,却没有更多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不远处终于透进些细微的光亮,袁牧城侧过头轻声唤着江时卿:“淮川,你睁眼看看,是不是有光了?”
江时卿没有回应。
袁牧城瞬间屏住了呼吸,再又小心地耸了耸肩,叫道:“淮川?”
江时卿眉头稍稍抽动了一下,他闭着双眼,却仿佛看见了一片翠林,林间满是自叶片缝隙处直贯而下的暖光,一束叠着一束。
其中立着很多人,有吕晟,也有长公主,还有吕羡云、吕羡鸿、丁叔……他们一个一个回身对他微笑着,再又如烟云般散了。
最后在他面前站着的仅剩一个身影,灿若列星。那人穿过光束朝他走来,衣摆被风扬起,却灿烂得叫他睁不开眼睛。
“有光。”江时卿小声说道。
袁牧城惊悸难定,继续迈步往前走去:“淮川我看不见你,你和我说说话,不要不理我。”
江时卿的手指小幅地动了一下。
“骁安……”
“我在,”袁牧城应道,“淮川我在。”
“我看见……”江时卿张了张干得发白的嘴唇,嗓子涩得没能继续说下去。
“看见什么了?”袁牧城问。
江时卿缓着劲,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我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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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昭禹赶到时,黄册库里人挤着人,他望着火势急往里冲去,一个不小心与旁人撞了满怀,浇了半身的水。
那人一见撞的是刘昭禹,忙要跪着谢罪,被常颐挥着手示意让开了。
“骁安——”刘昭禹一心只在袁牧城的安危上,直接就近拿着另一人手里的水往自己身上泼,便往燃着的楼房里头冲去。
常颐大惊失色,尖声叫道:“陛下!不可进啊!”
刘昭禹被烟熏得双目溢泪,周身又都裹着热浪,脑中发懵,一时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寻人。
“骁安!”他大声吼着,身侧一根燃断的木条朝他砸来,他慌忙地躲避,脚边的衣摆却沾上火星,很快便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