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说,”袁牧城突然说道,“那是我的马。”
江时卿睨了一眼,肘部后怼,用力地推远袁牧城后便要转身走出,却被人用身躯抵了回来。袁牧城一手扶着身旁的长竹,另一手屈着臂搭在江时卿的肩头,把人拦在身前。
袁牧城静视了他片刻,才说:“近来见你和姓颜的来往不少,听闻他好男色,这人手脚可不太老实,庄主小心引火烧身。”
江时卿抬起下巴,直视他,说:“将军怎么还会关心人了?”
袁牧城蔫坏地一笑:“我怕啊。”
“将军可没把柄在我手上,怕什么?”
“我这是欠钱的关心放债的——有良心,怕我还的钱最后进了别人口袋,”袁牧城没挪开视线,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接着说,“他找你做什么,说来给你袁公子听听。”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垂涎男色了。”
江时卿语气淡漠,神色冰冷,眉眼却无意地笼了雾色,让人瞧着像是在暗里勾着魂。
“你这狐媚惑主的本事,”袁牧城又加重力道往他肩上压了些许,道,“不是个女子,确实可惜啊。”
江时卿一哂,撤退半步,身子向后倾靠在竹竿上,袁牧城的手臂搭空,自然也就垂在了身侧。
“都是男人,我媚谁惑谁了,”江时卿冷语道,“不过你若是想在这儿站一夜,可别带上我。”
“我也没想在这儿站着,只不过……”袁牧城也斜靠在身侧的青竹旁瞧着江时卿,半晌后才说,“你双手沾了血,却干干净净的,不够意思。”
他怎么也想不通,凭借江时卿的身手,那晚不该被他玩笑似的试探伤到,况且他也并无杀意,怎会害江时卿受了如此重的伤,而且如今瞧着,那人也不像是记仇的模样。
正出神时,江时卿伸手够向他的侧颈,凉意触到热得发烫的肌肤,激得袁牧城起了一身麻意。他飞快地扣住那只招惹他的手,借着光影瞧见那手背上沾着些从他颈部蹭来的血迹。
“够意思了?”
江时卿将手挣出,拨开竹枝走了出去,只留袁牧城一人伫立。
袁牧城还在方才的触碰中久久没有回神,他拢了拢虚张的五指,掌中逐渐升起的暖意还未完全盖住先前触到的冰凉,阵阵发痒。
“城门关了,你没马没车的,打算去哪儿啊?”袁牧城牵过马,追着那身影跟了上去。
江时卿寻到石块后停了步,坐下说:“没打算去哪儿,我等人。”
“袁公子陪你,”袁牧城绑了缰绳,也就着他身旁的一块磐石坐了下来,说,“我也等人。”
袁牧城一手撑头侧坐着打量了片刻,说:“赖昌帮我是为了让兄弟的遗骸归乡,我查沙蛇是为了大黎,你为的什么?”
风吹得凉,江时卿随手紧了紧衣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你接近颜凌永又是为什么,”袁牧城放下手,搭在腿上,说,“不该是真看上那小子了吧?”
江时卿歪过头,看着他说:“难不成袁公子看上我了,管这么多?”
袁牧城撤开了目光:“赔罪而已,怕你羊入虎口,不过眼下瞧来,谁是羊谁是虎倒也难说。”
“赔什么罪?”江时卿疑惑道。
袁牧城坐得有些不自在,伸手去抚身侧的马鬃,才说:“那晚我没打算趁人之危。”
江时卿愣了一愣,才知道袁牧城说的是他毒发那晚。当时情况突然,却误打误撞地让袁牧城以为是自己下手不知轻重险些害他丧命。
在战场上杀人如草芥的将军也会因为胜之不武而羞愧难当,若是往常,袁牧城定会提酒登门,与人畅饮一夜后过节便没了,再不济就让人打回来,痛痛快快地做个了结。可不知为何,今夜面对着江时卿,他却有些局促不安。
气氛因着袁牧城的窘涩有些凝滞,江时卿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晚不关你的事,不过既然袁公子歉疚,那不如和我赌一把。”
“赌什么?”袁牧城稍转过头。
“今夜沙蛇贸然出动,想必牵连的人也该躁动不安了,赖昌关押在刑狱司里,虽有禁军在侧,但那里终归是刑部的地盘,你猜他们会想做什么?”
袁牧城说:“赖昌这条命留着,对谁都是威胁,那些人害怕查到自己头上,无非是想下杀手。”
“不够,”江时卿眼中动着杀意,“就这么杀了他,还不够。”
能与沙蛇为伍的人必定与刘昭禹为敌,兵部的亲卫军已经因为梁远青失了军心,阇城内的军防力量若再受创,必然对觊觎皇位之人大有裨益。此次都督府陪审刺杀一案,若是能借赖昌给都督府制造一出麻烦,倒是一步反客为主的好棋。
“你是说,”袁牧城侧过头,说,“他们还想动都督府?”
“差不多是这意思。”江时卿搓着手背上已经干了的血迹,答道。
袁牧城看着那只被搓得泛红的手背,问:“你要赌什么?”
江时卿停了手,转头看着他,说:“就赌你能不能保下赖昌和都督府,你若赌赢了,我就请将军小酌一杯。”
袁牧城回之一笑:“那我可得想想怎么应付了。”
这边才噤了声,山林的寂静便又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打破,只不过其中夹着闹人的吵嚷,便也显得不够有威慑力。
“你跟着我做什么?”何啸驱着马渐渐慢下。
絮果也跟着慢了下来,挥着马鞭不爽道:“不乐意被跟啊,那来打一架啊。”
第11章 顽抗
=====================
今日何啸在城内没等到袁牧城,便开始寻人,听守城门的护卫说袁牧城出了城后,他便追了出来,可找了一圈却只见到了袁牧城的马,于是他跟着马一路往竹林里来,却遇上了同样在寻人的絮果。
谁知絮果还记着仇,嘴上就没消停过,何啸无奈,只好先策马冲了一段路,可没过一会儿那少年也骑着马追到了身后。
絮果提着的马鞭还在身侧晃悠,何啸转头不去看他,一边在林中寻着人,一边说:“你爱跟不跟,我可不想被人看见了还说我欺负小孩。”
絮果倒是不甘心,又提起了旧事:“原来你知道羞愧的啊,我还以为某人脸皮比这树皮还厚,才会去抢一个小孩的钱袋。”
“你……”何啸反驳,“我那日是为的什么,你不清楚啊?”
絮果装傻道:“我只知道你偷钱的动作娴熟的很。”
何啸哼笑了一声:“你缠人的本事也不错。”
“谁缠你了,傻大个!”絮果气道。
何啸本想着不该和一个少年计较,可寻了近半日都不见袁牧城的身影,心中发急,便也绷不住了,语气有些冲:“有本事你别跟着我啊!”
絮果骂了一路也不见他这模样,便收了点戾气,说:“这路这么宽,写你名字了吗?”
“是没写我名字,难不成写了你的?”何啸回怼。
远远听见两人的吵嘴声,袁牧城站起,朝那旁喊了一声:“何啸!”
何啸循声瞧见林间的两个身影,挥着缰绳赶了过去。
“主子!”何啸认清了人后,立刻下了马。
身后的絮果也追上前,从马背上跃下后,挠着头走到江时卿身侧,说:“主子,对不住,你让我别跑远,可这马野得很,在山里跑了几步就不知绕到那里去了。”
听闻江时卿要出城,絮果非得跟着,江时卿便也载他到了城外,可在竹林外头他便独自下了马,让絮果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可谁知寻着寻着这一人一马便在山林间绕不回头了。
江时卿笑道:“你是聪明,知道跟着何副将就能找到我。”
挨了句夸,絮果站直身说:“我想着主子定是和袁将军在一块儿,又瞧见这傻大个在寻人,就知道他在找袁将军,反正迟早都得碰面,我就跟着他了。”
江时卿转头看了眼何啸,对絮果说,“不过下回跟着人的时候,嘴可得收着点。”
絮果往旁偷瞄了一眼怒气已消的何啸,捂了嘴。
眼看云雾厚重、光华渐退,江时卿也不再调侃絮果,径直走向马匹拉过缰绳,转头对着袁牧城说道:“今日的赌约,将军可得记着。”
袁牧城负手注视:“你尽管备了好酒等着。”
“等着呢,”江时卿跨上马,待絮果坐稳后调转马头,“走了。”
快马远去,如一阵骤雨柔风,方才闯入天幕下的某场厮杀中,却在掀起无声的喧嚣后变成一抹皎白融进了退去的长夜里。
袁牧城久望着,默然站立在风口。
——
窸窣脚步声在阴寒的走道上空响,稍后脱落的铁锁在牢门上撞出了叮咣声,引得岑昱心中一惊,他猛地抬头,见到的却是兵部侍郎宋秉。宋秉挥手让人退下,立在原地不发一声。
“宋侍郎,怎么是你?”岑昱双手撑地站起,还是不死心地朝门外看了几眼。
“如今刑狱司是个火炉,谁来了都免不了沾一身灰,就连今日,我都是以‘肃整亲卫军,还有要事盘问’为由才进的这扇门,”宋秉说,“你想说什么,我会如实转告侑国公的。”
岑昱试探性地问道:“侑国公是打算将我弃如敝履?”
宋秉直言道:“你也该清楚自己沾的是什么罪名,侑国公好歹也是国舅爷,没在陛下面前追究你的罪过已经是仁至义尽,还要怎么帮你?”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岑昱垂头笑着,叹道,“愚不可及啊——”
宋秉侧目而视,他与岑昱相交不深,心中倒也谈不上怜悯,所以此刻他并不动容,只用余光瞥着那人的身子往墙边退去。
岑昱一边笑着,一边退着,双脚的铁链被拖得铮铮作响。
原来费心讨好了半生,他也不过是条路边捡来的野狗,打一顿丢出家门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谁在乎呢?
岑昱扶墙站稳,五指微微曲起,指尖受力泛了白,抠在墙面上的指甲刮下尘垢,又直怼着想嵌进墙垣。
“是啊,谁在乎呢。”他自言自语道。
又安静了片刻后,他忽然发着笑,说起话来齿间扯狠:“不过,我也并非就会一直被关在这牢里苟活于世,你说是吧,宋侍郎?”
宋秉盯着他说:“话是这么说,可此案就算是结了,你的失职之罪也在所难免,颜氏这棵大树,你攀不上。”
岑昱衣衫单薄,双腿冷得发颤,原本束发的冠早已取下,长发散落着显得蓬乱。可那个颓败落魄的人脱下了华冠丽服,此刻反倒有了挺立的姿态。
“是攀不上,不过我可以烧了它。”岑昱说。
宋秉负手而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人,肃着脸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岑昱转了身,朝宋秉走了几步,笑着说:“上月颜公子宴请客人,托我在弦歌坊内安排生州来的丝竹乐队奏曲,我为陛下准备的寿礼本该是这个的,可那日坊内招来了不速之客,我才不得不将这支乐队送回生州,另寻乐人重新编排曲目,这才给刺杀陛下的人钻了空子,你说,若我将此事再渲染几分,颜公子会不会进来陪我啊。”
宋秉冷哼一声:“将死之人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死不死的尚未有个定论,不过侑国公把我当成随手可弃的家犬,就该知道狗急了是会咬人的。”岑昱抬手用衣袖抹去了冻出的清涕,完全没了昔日里得体的模样。
宋秉睨了一眼他,说:“平日里我倒是看不出,原来岑侍郎是个破罐破摔的狠人。”
岑昱不以为意,说:“我家中无老无幼,如今命悬一线,更没什么好顾忌的,宋侍郎家中尚有一小女,自然不会明白。念在昔日交情,岑某如今就想成全侑国公的护子之心,还请宋侍郎一字不差地将我的原话转达。”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薄情寡义之人,你这一步走的,”宋秉退后几步,在转身离开前望着岑昱那张沾了污的脸,轻声说了一句,“太蠢。”
——
“放肆——”颜有迁摔了手边的杯盏,越想越觉得不甘,“我提他做礼部侍郎,他倒好,转头便反咬一口。”
碎瓷就在颜凌永的脚边,茶水溅到了衣摆,他低头拉着衣袍轻甩,想抖去上方的水,却被颜有迁盯着问:“凌永,你好端端的非去弦歌坊听什么曲!”
他抬脚往旁走了一步,将衣摆松开,说:“爹您不是说江时卿这人可用吗,况且朝中人人明里暗里都想接近他,我不寻个派头大的场面,怎么请的动江时卿……”
颜有迁便也没再说什么,叹了一声道:“罢了,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岑昱这个烫手山芋得趁早扔了才行。”
岑昱传来的那番话入了耳,颜凌永心中也是又急又恼,望着地面的碎开的瓷片还想碾上几脚,但想着一会儿还得出门,也只得作罢。
“老爷,”随从跨门而入,先朝颜有迁行了个礼,才转到颜凌永身侧,低声说,“公子,车马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颜凌永用手肘直怼随从,想让他闭嘴,可话还是被颜有迁听了去。
颜有迁蹙起眉,抬手拍了一下桌面,道:“你这又是打算去哪儿,人就差拿刀指着你了还有心思去外头玩乐?”
颜凌永赶忙说:“不是,原先请了江时卿今日去吃茶,谁知那岑昱自身不保还想拉我下水呢。”
“江时卿……”听了这名,颜有迁若有所思,又问,“你最近可与他熟络些了?”
颜凌永想了想,说:“来往得比原先频繁,他也不迎不拒的,不过没见他与其他人有什么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