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华转过头来看向他。
季怀笑了笑,“你这么厉害,应该也是个大门派。”
“无名之辈而已。”湛华见他笑得一脸无辜,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说起来咱们怎么上去?”季怀抬头看了看高处,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看看。”湛华伸手要去解他脖子上的布条,结果冷不防季怀退后了一步,躲开了。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没事。”季怀干笑着摸了摸脖子,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躲,找补道:“就是不小心扯了一下。”
湛华目光微沉,收回了手。
季怀贴着墙壁,冰冷又潮湿的感觉从后背渗入,让他浑身有些发抖。
“底下应当有出去的暗门。”湛华道。
于是两个人便贴着墙壁边缘开始摸索,季怀走了十几步之后忽然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地方,顿时惊喜道:“湛华,这里有——啊!”
“别按!”湛华远远地同他喊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到底是喊晚了,话音未落,季怀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地面轰隆作响,原本寂静不动的刀林开始飞快地变幻位置,让湛华过去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季怀这次倒没有掉下去,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推测自己应当是不小心按到了暗门的开关,于是他便返回身去想再将暗门打开,谁知费了半天功夫都没能成功。
季怀靠着墙壁歇了歇,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呆在原地不动等着湛华来找他,谁知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猛得扬起。
季怀感觉自己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的蛐蛐,被晃得七荤八素,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瓶子终于消停了下来,石头与石头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传来,紧接着一道亮光出现在了他眼前。
季怀费劲巴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在那门口关闭之前爬了出去。
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他刚要站起来,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冲他喵喵直叫唤,然后翘起尾巴耀武扬威的走了出去。
“没事,是猫。”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季怀瞬间不敢动弹了。
连日来被追杀的情况终于让他清醒了很多,在对方是敌是友都不明确的情况下贸然出现,未必就是件好事。
“主子怎么还没将人带出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甚至有点耳熟。
“该不是碰上权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权宁被仓空门的人缠住了,没这个时间……那个季怀活着就是个威胁,主子竟然能忍到现在。”
季怀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上次在山洞里算他运气好,我药都准备好了,就差他这味药引子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抱怨,“再不动手那些药又要重新准备。”
“明夜,你说主人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将季怀带在身边?”那女人疑惑道:“难不成真看中他的美色了?”
那个叫明夜的男人被口水呛了一下,“别胡说八道。”
两个人的声音忽然一顿,“主人!”
季怀一动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然而眼前被密实的枝叶遮挡住,他只能看到一片绿叶。
然后他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眼前那片绿叶变得模糊起来,他以为自己会冲动,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冷静到呼吸都没有任何变化,冷静到眼前有些眩晕。
那道声音季怀太熟悉了。
不久前他还同这道声音的主人交握双手生死与共,决心抛却那些似是而非的怀疑和猜测。
然而他现在却听到湛华在说:
“找到季怀,直接杀了。”
震惊、错愕、不可置信,然后是从心底涌到喉间的难过和酸涩种种复杂难以描述的情绪将他湮没,他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季怀从前以为心如刀绞只是话本里的无病呻吟,然而此时却切实地感受到了。
湛华几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便传来渐远的脚步声。
季怀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的叶片终于有清晰起来,他低下头,借着枝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看见了地上洇湿的那一小块土地。
?
季怀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想摸把脸,结果一抬手,掌心是已经快要干涸的血。
竟然没感到疼。
季怀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血,又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迟迟未好的伤口。
他极少受伤见血,因为怕疼,所以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惜。所以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脖子上的伤口到底是新还是旧。
他只是想和湛华一起,逃命也好,找个地方从此隐居也好。
不过是一些小伤口,和一点血而已,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只要湛华还在他身边。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然而当初那些混沌的猜测和疑问如今变得清晰明了,突然让季怀有些唾弃自己。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拨开了前面遮挡视线的灌木丛。
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他,随时都能将他丢弃——季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还是一遍一遍地对身边的人寄予希望。
像只记吃不记打的畜生。
季怀笑了笑,突然觉得心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只是有些难过和遗憾。
第17章 好人
季怀仰起头看了看几米高的围墙,叹了口气。
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他也不敢往下跳。
季怀果断放弃。
前院传来了嘈杂的刀剑声,不时还能听到声声惨叫,季怀弓着腰沿着后院的围墙转了一圈,在一片牡丹花丛下发现了一个狗洞。
季怀犹豫了不到两秒钟,脱掉外面显眼的华贵外袍便钻进了那个狗洞,顺利地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季怀伸手从墙上抹了把墙灰,然后往自己脸上糊了好几下,一边往外跑一边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将头上的玉簪揣进了怀里。
时值正午,阳光正盛,季怀热得快要喘不过气,脖子的伤口疼得惹人烦躁,他扯下脖子上包裹伤口的布条,缠在了自己手上。
小巷尽头通着一条大街,街边商铺林立酒旗飘摇,街上人来人往,小贩沿街叫卖,全然不知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正在刀剑相搏。
季怀贴着街边垂下头匆匆地走着,身后传来了叫嚷声。
“干嘛呢!”
“转过头来看看!”
“不是,滚!”
“什么人啊……”
季怀匆匆转过头看了一眼,是穿着徐府家丁衣服的仆人,这些人冲进了人群里,专门逮着年轻穿着华服的公子哥看。
季怀转过头,见前面有三五个乞丐蹲在台阶上,拿着竹竿在敲自己跟前的破碗。
季怀在离他们不远处蹲了下来,前面是个馄饨摊子,摊主正忙着煮馄饨,他刚巧蹲在那大炉子后面,街上的家仆匆匆自馄饨摊前而过,压根没注意到季怀。
等人走远了,季怀才起身,走到那馄饨摊子前问:“大叔,请问这附近可否有当铺?”
那大叔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
一刻钟后,季怀拿着玉簪子换来的二两银子,混在了一队正在出殡的队伍里,出了城。
阳光照得人眼疼,耳边是送葬人的痛哭声,扬到空中的黄色纸钱纷纷飘下,落到树枝黄土里,又被人踩进泥里。
青年攥着手里的二两银子,站在漫天黄纸钱中,举目四望,一片空荡。
竟是无处可去。
“他去得早,终身未娶,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旁边突然有人跟他说话,大约是将他误认成了来送葬的哪个远方亲戚或者哪位好友。
“啊。”季怀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
“前年冬天我同他借银子他二话不说便借给了我……他是个好人。”那人有些哽咽,“我跟他约好下个月进京赶考,一起金榜题名的。”
“但他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季怀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节哀。”
可人终归是有哭累的时候,心中再难过,也流不出眼泪来。季怀听着周围哭声渐弱,黄纸飘零,长日灼眼。
他冲死者的方向一揖到底,然后离开了。
季怀没有去城外破庙去找权宁,他现在不敢再信任任何人,在驿道边的茶馆换了点干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①
他依稀记得从前学过的一句诗,年少时便觉得很好,于是他便决定向去往江南。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江南。
湛华那两个属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追上来,到时便是他的死期。
季怀倒不是不能接受死亡,终归他还是不甘心的——被湛华耍得付出满腔真心,傻得都要冒泡。
只是季怀没想到,追到他的是权宁。
约莫是几天后的夜里,季怀坐在火堆前烤鱼,被鱼刺卡住,咳个半死的时候听见了头顶上传来一声嘲笑。
季怀抬头,险些被火光照耀下的金色面具闪瞎眼。
权宁从树上跳下来,随手捡了根树枝拨拉了拨拉快灭掉的火堆,毫不掩饰地嘲笑他:“瞧你这点出息。”
季怀一气之下终于将那根鱼刺呕了出来,隔着火堆瞪着他。
权宁抬手一挡,嬉笑道:“季七公子,你可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把持不住。”
季怀没被鱼刺卡死,险些被他这句话给噎死。
权宁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笑得有几分邪气,“你要不要跟我好?”
季怀恶狠狠地咬了口鱼肉,被腥得泛恶心,“不。”
“别这么急着拒绝。”权宁绕过火堆坐到他旁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轻浮的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我起码不会要你的命,能护你周全,怎么样?”
“我不是断袖。”季怀的鱼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权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
权宁顿了顿,大声笑了起来。
季怀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权宁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喊我权公子,哈哈哈哈哈!”
季怀面无表情地想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然而权宁的力道很大,不仅不让他推开,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点,目光落在他脖子的伤口处,笑得极为暧昧,“阿怀,你看看你脖子都被那秃子咬成什么样了。”
季怀被这声‘阿怀’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些恼怒地沉下声:“请你自重。”
权宁却偏生像被他惹起了兴趣,黏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脖子,跃跃欲试道:“阿怀,我能不能也咬一口尝尝?”
季怀:“……”
见他不悦,权宁又退一步,自以为体贴道:“若你怕疼,我只舔一口?”
季怀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他竟真的凑了上来,慌忙一推,“你——”
“放开他。”一道带着杀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噼啪。
木柴爆开了火星,季怀闻声望去,在火光中看见了湛华那张冷淡的脸,浑身一僵。
权宁利落地扣住季怀的肩膀将人带着站了起来,手臂暧昧地搭在季怀的脖颈处,却随时能取走季怀的性命。
“你吓着我家阿怀了。”权宁转过头对季怀笑嘻嘻道:“不怕不怕,哥哥保护你。”
季怀没工夫搭理他,只是盯着火光对面的湛华。
湛华依旧是那副冰冷沉默的样子,冷静到快让季怀以为要杀自己的是另一个人。
湛华的目光扫过权宁搭在季怀脖子上胳膊,落在了季怀的脸上。
“怎么走了?”湛华问。
季怀险些被气笑,他反问道:“你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走?”
湛华愣了一下,“权宁告诉你的?”
季怀咬了咬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我亲耳听到的。”
湛华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他道:“我缺味药引子,你正合适,杀你是早晚的事。”
季怀怒极反笑,“那还真是让你煞费苦心,要我的命直说便是,何必一路上惺惺作态,平白扰人心神!”
湛华一贯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上去像是有点疑惑,“药引需活体入药,保护好你周全是必须的。”
何况,若真说扰人心神,也是季怀在先,现在反倒倒打一耙。
季怀只觉一口血堵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憋闷得让人发疯。
湛华每多说一个字,都在说他季怀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季怀咬得牙根发疼,舌尖尝出了铁锈味,他笑了笑,“好啊,既如此,那我便先谢过你这一路相护之情,但比起做你的药引子,我情愿死在别人手里。”
湛华皱起眉,看了权宁一眼,“所以你要同他做断袖?”
季怀恨不得直接掀起火堆扣到他头上。
权宁得意一笑,“哈,看来我还是比你更讨季公子欢心。”
“他体内带毒。”湛华语气认真地同季怀道。
权宁的笑戛然而止,看向湛华的目光带上了森然的杀意。
季怀嘴角微微抽搐,他身边的权宁暴躁到杀气四溢。
“他还毁容了。”湛华平静地再补一刀。
权宁大怒,“你个中毒头发都掉光了的假和尚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湛华冷冷睨了他一眼,“解了毒便能长出来。”
季怀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湛华,你是在劝我?”
“是。”湛华说道:“权宁非良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