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细长的银丝卷住了他的腰身和胳膊,陡然一用力。
季怀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他反而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半空被人接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墓道前的石头上。
季怀惊魂未定地抓住了对方的前襟。
“拦住他们!”赵越怒声道。
“抢图卷!”有人吼道:“绝对不能让这图落在其他人手中。”
吵吵嚷嚷的声音和数不清的火把与焦糊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将季怀和身边的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叶湛华!你疯了吗!将那图夺过来!”季瑜气急败坏的声音伴随着凛冽的刀声冲他们袭来。
湛华拽着季怀往那墓道之中跑去,身后无数人追杀而来。
湿冷的空气烧得季怀嗓子咽隐隐作痛,他神复杂地看向旁边的人,“你到底是和谁一伙的?你想要什么?”
湛华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想要我的药引子。”
季怀恍然大悟,“尸体……做不成药引子,必须得用活人。”
“对,活人。”湛华一边拽着他往前跑一边偏过头来看向他,“活人。”
那眼神很难具体形容,却让季怀记了很久,久到十几后想起来都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他听了旁人太多对湛华的评价,在湛华挟持他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这些评价终于落在了实处,此人心狠手辣,心思诡谲,善蛊惑人心,之前某些瞬间的动,不过是他们之间的虚与委蛇。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让他们永远都没办法做到互相信任,彼此坦诚。
可当所有人都在阻止他的时候,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大概他这味药引子真的十分重要。
“进去。”湛华猛地停下脚步,反身将他推进了墓壁上残破的洞口,紧跟着就躲了进来,那处缺口被断魂丝拽下的石头牢牢堵住。
季怀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嘴里传来了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湛华攥住了他的手腕,湿冷的布条将他手腕间的伤口牢牢缠住。
季怀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哑声道:“断魂丝……可斩断万物……刚才你还敢用它来救我?”
湛华沉默了片刻,“不注入内力,就是单纯的丝线。”
季怀笑了一声,这个糊弄人的答案他也不怎么想深究,“你打算怎么办?外面这么多人,迟早会找到我们。”
“那图卷呢?”湛华问。
“烧了一点,里面那东西……烧不起来。”季怀另一只手被火燎的伤口沾了水,全是刺痛,“你要是抢,我也没有办法。”
“给我。”湛华沉声道。
季怀笑道:“你杀了我,就是你的了。”
“你拿着它,烧了它……不管是什么办法,皇帝都不会放过你。”湛华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紧,“给我。”
“我不。”季怀同他靠在一处,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脸上的笑容轻却越来越明显,“现在我算是赌赢了吗?”
湛华沉默不语。
季怀拽过他的衣襟吻了上去。
这实在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吻,粗粝疼痛的呼吸,血腥凶狠的唇齿交缠,周围阴冷硌人的石壁,两个挨在一起的人——一个中了毒命不久矣,一个病躯弱体苟延残喘。
但却格外长久缠绵。
“湛华,我赢了。”
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季怀盯着湛华的眼睛,手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侧颈上,“你舍不得杀我。”
第53章 沉寂
“你不会杀我。”湛华没有丝毫慌张, 握住了他拿着刀的手,声音像是寒冬腊月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冰碴,“我会帮你。”
刀刃划破了脆弱的皮肤, 新鲜的血顺着薄而锋利的贴片流到了季怀的虎口, 温热中带着点黏腻的铁腥味。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季怀贴近他, 低声道:“真真假假,我早就看不清了,湛华,我不信你。”
有那么一个瞬间, 季怀真的有种直接将人杀了的冲动。
自从碰上这个人,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所有的事情都被打乱,无时无刻都在提心吊胆地活着……
但是——他死死攥在手里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了湛华袖中, 细长锋利的丝线缠绕在了他的脖颈上,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还是舍不得。
明明杀了对方是最明智最有利的做法,但就是舍不得。
根本没赢。
输得一塌糊涂。
季怀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了湛华的肩膀上。
“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湛华扶了他一下。
“歇一会儿。”季怀的手搭在他的腰间, 声音沉哑:“这图卷里面有夹层,是当年武宣皇帝册立太子的圣旨,事关国祚……”
湛华扶着他的手一顿,“你打算怎么办?”
“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季怀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他头昏脑胀道:“权宁和赵越是平阳王赵俭给我留下来的人, 他们听的是赵俭的话,我愿不愿意根本没那么重要。”
一旦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圣旨,不管里面当年册立的是谁,他若是想要活命, 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虽然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多少还是有进退的空间。
“我都和盘托出了,你也该同我透个底吧。”季怀抬起头来,被烧得鲜血淋漓的手抚在了湛华的脸侧,在他冷白素净的侧脸添了几抹血色的脏污。
“你和季瑜联手在我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季怀笑了起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让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我猜这图当年根本不是季瑜偷出来的,而是赵俭放在此地被你们找到,只有我的血才能打开机关……”
湛华没有反驳。
“但是你为什么临时反水?”季怀紧紧地盯着他,“我不信凭你的功夫制不住我这种普通人。”
湛华别开眼睛,又被季怀托住下巴给转了回来,“叶湛华,你到底在给谁效力?”
“地狱海。”湛华沉声道:“地狱海掌门是我义父,他与朝中某个世家往来甚密,当初我被他捡到也非偶然……但我确实是半年前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们要你做什么?”季怀问。
“取得你的信任,毁了圣旨,杀了你以绝后患。”湛华垂眸道:“你的尸体由我处置。”
“所以药引子不用活人?”季怀觉得自己关注的重点有些偏离。
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这狭窄的空间太过逼仄,湛华的声音有点发虚,“当初……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更痛苦一些。”
好一个心狠手辣叶湛华。
季怀低下头摸索他的袖子,喃喃道:“要不我还是把你杀了吧。”
湛华将匕首塞回给他,“留着防身。”
两个人歇了片刻,互相坦白了彼此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问了几个对方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又踩着冷水往纵横交错的墓室中跑去,接连碰到了几波不同的追杀者,湛华应付得逐渐艰难起来。
季怀能察觉到他的胳膊在发抖。
“毒发了?你的药丸呢?”季怀扶着他靠着墙坐下,伸手去找药丸,却摸了个空。
“泡烂了。”湛华比他冷静许多,“听着,赵岐也许会心软放你一码,但是林渊绝对会斩草除根,你若是想要活命,要么直接反,要么让赵岐力保你。”
“你觉得谋反这条路行得通?”季怀问。
“以你的学识和魄力——”湛华沉默了片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季怀知道,这两样东西对于他这种实打实的草包纨绔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他连湛华都对付不了。
“我知道。”季怀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要烧这图。”
他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湛华道:“也许你自己不记得,但你曾对赵岐有救命之恩,别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只要你心中有数……他若加封你为王爷,你绝对不要接受,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季七,这一切都是误会……”
季怀越听越不对劲,他皱眉道:“湛华,你——”
“季怀。”湛华抓住了他的手,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惨白,声音也隐隐发颤,“我自幼时起,便觉得这世间了无生趣,偏偏每天都在拼命得想要活下来,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后,的确是想将你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何况杀了你还能做解药。”
季怀被他扯到了跟前,两个人挨得极近,呼吸纠缠在一处,血腥味和阴冷潮湿的气息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行走江湖这么久,实在是没见过你这般好骗又娇气的人。”湛华目光里全是疑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竟然敢跟我打赌,你当是在小孩子过家家么?”
“……我、”季怀有点发懵,“你在说什么?”
“我说,谁要跟你打赌。”湛华低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点自暴自弃,“若不是喜欢,早将你剐了做解药了。”
这个赌局从他答应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输了。
季怀觉得这呼吸压得他头昏脑涨,欢喜、懊恼、疑惑和不可置信交杂在一处,让他心如擂鼓。
“不,”季怀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满腔酸涩和难过,“你还要……利用我拿圣旨,你又骗我,是不是?”
“你猜。”湛华戏谑地笑了笑。
季怀的后颈传来一阵刺痛,他的意识开始飞速地消失。
“湛华——”他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艰难道:“别。”
湛华扶着他靠墙坐好,从他手里将那图卷拽了出来,垂眸盯着他,“你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叶湛华!”季怀强撑着睁开眼睛盯着他,“你……”
你想干什么!?
你装什么情深不悔!?
把圣旨给我!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心里的话在咆哮,然而却无力抵抗愈发模糊的意识和逐渐沉重的身躯。
湛华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起身跑进了被湖水灌注的漆黑墓道深处。
黑暗将季怀包裹席卷,冰冷的湖水湮没了口鼻,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又轰然沉寂。
第四卷 :四方
第54章 失望
季怀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期间醒来过几次,只模糊看见床边的穗子和几个匆忙的人影,有人在喊, 也有人在给他灌药, 刺痛和胀痛让他难受地皱起眉, 不多时就又陷入了黑暗。
“……已经无恙了,按理说……”
陌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季怀忍着头疼和恶心,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 公子醒了!”有人带着哭腔道。
这声音隐隐约约倒是耳熟,季怀转动眼睛, 就对上了小厮阿连那张哭得扭曲的脸,不由恍惚, “阿连?”
“诶!公子,是我是我!”阿连抱着他的胳膊呜呜地哭出了声,“公子你终于醒了!”
原本沉寂的记忆倏然回笼,季怀脸色骤然一变, 想从床上起来,却被床边的人七手八脚的按住。
“公子您可不能动!”
“小王爷!”
“小皇叔!”
季怀从周围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却没有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湛华呢?”他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声音里带着几分仓惶,“叶湛华呢!?”
被他抓着的人是个衣着华贵的俊朗公子, 瞧着有些面生, 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小皇叔,你先别急。”
季怀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对方,“你是——”
“这是、是陛下。”阿连跪在地上, 声音有些发抖。
季怀这才注意到按下他后,这些人都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只有这人坐在床边,才让他抓了个正着。
赵岐目光和善地望着他。
季怀后脊一阵发凉,刚要起身,就被赵岐按住了肩膀,“小皇叔,你有伤在身,免礼吧。”
“陛下,这其间怕是有误会。”季怀想起湛华之前的叮嘱,语气坚决道:“草民担不起您这声皇叔,我并非——”
“好了。”赵岐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显然心情还算不错,“朕早已下旨封你为端康王,朕费劲心思同朝中那群人扯皮了许久,怎么,你难道想要朕收回旨意?”
季怀愕然地望着他。
即便草包如他,他也知道这个皇帝着实是有些“肆意妄为”了。
那些复杂的问题他来不及去深思,赵岐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既然小皇叔没有异议,朕就放心了。”
“对了,晚来城那边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些,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看小皇叔你的意思,不过这些都不着急,现在小皇叔最重要的还是要养好身体。”赵岐起身道:“朕政务繁忙,就先走了,来德,照顾好下皇叔。”
旁边的太监躬身应是。
不等季怀反应过来,赵岐便带着人离开了。
旁边有侍女动作轻柔地扶着他靠好枕头,被来德挥手遣退。
“端康王,咱家是陛下的贴身太监来德,王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咱家。”来德看上去三十多岁,面白无须,长得清秀无害,若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很难辨别出他是个太监来。
季怀客气道:“多谢来德公公。”
他刚醒来,实在是没什么力气,灌了一碗药后没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