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已经和当年的季怀判若两人,别说风餐露宿,他骑马赶几天几夜都是常事,还和群暗卫混在一处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飞镖,若是湛华如今看到他,可能都不敢认。
第十年年末的时候,他决定回晚来城看看。
“王爷,我等不能走。”暗卫头子担忧道:“万一——”
“没有万一,我只是回老家看看。”季怀摆摆手,“你们回京城过年,少来烦我。”
“可是——”另一个人插嘴。
“没有可是。”季怀不耐烦地跨上马,“谁要是敢跟着我就把谁赶回镇抚司。”
一群人顿时闭上了嘴。
季怀本来是打算去晚来城过除夕,但是大概应了那群乌鸦嘴的言,不等到晚来城他就染了风寒,只好就近住下养病。
除夕的时候,外面万家灯火热闹非凡,他拎着酒坛子爬到屋顶上看烟花,到处倒是欢声笑语。
他租住的这小院子冷冷清清,除了他就剩路边捡来的一只小狸花猫。
小猫崽子被他揣进怀里也不叫,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和他一起看花,时不时被吓得一哆嗦。
季怀喝了口酒,伸手戳了戳它的耳朵,“湛华,你就这么点儿胆子?”
小猫一爪子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季怀开心地笑出了声。
“除夕快乐啊,湛华。”
第56章 铜钱
季怀这场风寒拖拖拉拉了两个月, 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侄子有点坐不住了,打算千里迢迢来探病,好不容易被靠谱的林相给制止。
季怀不敢再病下去, 初春的时候, 收拾了收拾行囊, 准备继续南下。
小狸花猫已经长成了胖狸花,天天懒洋洋的窝在季怀的怀里打呼噜。
季怀很喜欢这只狸花猫,虽然是第一次养猫,但是养得很精细。
临行的前一晚, 他做了个梦。
他的小狸花猫甩着尾巴站在院子门口,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 他走到院门口,胖乎乎的猫就喵喵叫了两声, 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了。
“湛华,湛华回来,你去哪儿啊?”季怀站在门口喊。
外面全是逞勇斗狠会打架的野猫,他的小狸花连被子都只喜欢睡蓬松柔软的, 鱼肉都要他择干净刺才肯下嘴,出去一只猫可怎么活。
季怀在梦里忧心忡忡,醒来后怅然若失,那股不舍和难过还停留在心间久久不散,他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上一摸, 摸了个空。
因为找猫他不得不推迟了十来天, 最后他在隔了三条街的水沟里发现了小狸花的尸体。
“吃了耗子药吧,陈屠户家里之前闹老鼠,他沿街和屋子撒了好几圈。”
季怀那天应该是喝醉了,窗户没关严实, 小猫好奇心重,自己跑了出去。
季怀把小猫埋在了城外的梨花树底下。
他不怎么信鬼神之说,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小猫能再托生个好人家,别再碰到像他这么不靠谱的主人。
又或者他给小猫起的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太吉利。
季怀的命里也许真的留不住湛华。
他沿着微濉河一路打马向南,在离晚来城不远的一座小城准备修整两天歇一歇。
城里碰上了个小乞丐,饿得皮包骨头,他便给了一些银两,让小姑娘吃上几顿饱饭。
谁知那小姑娘非要报恩。
“那你便帮我找个人吧。”季怀说:“一个叫湛华的和尚,你帮我去打听打听。”
小姑娘开心地答应了下来。
实际上季怀已经不抱希望了。
晚来城和附近的城池已经被搜查了好多遍,一遍一遍全是无功而返。
小姑娘舔着糖葫芦问他湛华多大。
“二十多……现在应该三十多岁吧,他很显年轻。”季怀有些不确定地说。
他只见过二十出头的湛华,如今已经快记不清湛华的模样了。
这是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情,甚至比找不到湛华这件事情本身更让季怀赶到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还能撑多久。
他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但实际上拿不起,也放不下。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着,“……记得去晚、晚什么城去找季怀。”
“晚来城。”季怀说。
“知道啦!”小姑娘开心地离开了。
季怀靠在石阶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望着远处的微濉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湛华。
他们当年也是在暮春相识。
他晒了一会儿太阳,起身打算去解系在柳树上的缰绳,转过身正好看见台阶后面破败的古老道观。
跟小乞丐说了这么会话他都没注意。
季怀愣愣地看着道观半晌,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三枚铜钱,这是刚才小姑娘非要还给他的。
他走进去,将铜钱放进了破败的功德箱里。
许了一个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愿望。
他转身离开,牵着马慢悠悠地朝晚来城走去。
第57章 缘分
晚来城比十年前繁华了不知道多少倍。
季怀牵着马停在了季府门口。
当年在石源城义庄之乱后, 季瑜不知所踪,后来赵岐用季怀的名字从季家封他做端康王,没少给季家好处, 起码他大哥季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两个双胞胎季涓和季濂做了皇商, 如今虽不必京城那一支,但也不遑多让。
谁都知道季家背后有端康王撑着腰,而端康王的背后就是皇帝。
但这十多年来,季怀从未回过季府。
按着赵岐原本的意思, 本来是想替他把季家给收拾掉斩草除根,但是他自小在这里长大, 而这里本该是湛华原本的家。
就算湛华不在乎,他也在乎。
他喊了二十多年母亲的人, 是湛华的生母,叫了二十多年的兄长,是湛华的亲兄弟。
他们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让季怀找到湛华痕迹的人。
季怀犹豫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了名帖递给了门房。
门房还是十多年的那个人, 但似乎没认出他来,大概以为他是哪个来打秋风的落魄亲戚,态度冷淡得很。
季怀也不在意,坐在台阶上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七公子!?”那门房突然折而复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季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有否认。
“七公子!真的是您!”门房顿时老泪纵横, 想上前认又不敢认。
季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他这会儿还穿着那身有些破旧的灰袍子,十几天没刮过胡子,整个人邋里邋遢, 他该收拾一下再来登门拜访的。
“哎,算了。”季怀笑道:“我改天再来吧,别去通传了。”
“七公子!”门房拽着他不肯放手,红着眼睛说:“您回家哪里用得着通传,快进来!”
这门房生得人高马大,季怀一时竟没有挣开他,糊里糊涂地失了先机。
“七公子回来啦!快去告诉大奶奶和四少爷五少爷!”那门房扯着嗓子喊,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季怀突然想转身就跑。
但他还是走到了前厅。
这地方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湛华是在这里,他甚至还能想起当时窗户外面绚丽的景色。
季大奶奶苍老了许多,让季怀几乎没敢认,不过对她来说季怀也是如此,她脸上惊愕的神情久久没有收回去。
倒是季涓和季濂对他客气了许多,恭恭敬敬地喊王爷对他行礼,季怀在季大奶奶要跪的时候搀住了她。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季怀心中那些怨怼和愤懑不甘早就消失不见,知晓内情之后,反而生出许多愧疚。
设身处地的想,他顶了湛华的身份,要了湛华的性命,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季大奶奶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如今皇权在上,她为了季家和其他人又不得不低头求全,季怀自然明白,所以从未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今再见,生疏而怅然。
“我……”季怀如坐针毡,将手中的一枚玉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季家的玉牌,当年走得着急,今天正好有空——”
季怀一边说一边懊恼,觉得自己胡扯出来的理由简直惨不忍睹。
季大奶奶将玉牌拿进了手里,仔细看了半晌才道:“这玉牌是当年季瑜亲手给阿怀刻的,从他出生起便一直贴身放着。”
有一瞬间,季怀甚至想立刻将这块牌子抢回来——他之前并不知道这是湛华小时候戴过的玉牌。
但是季大奶奶抱着玉牌一个劲地掉眼泪,他又于心不忍。
季怀有些坐不下去,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季大奶奶喃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王爷不好做吗?”
季怀愣了半晌,才愕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王爷恕罪。母亲她这两年有些糊涂了,从前的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季涓赶忙解释,生怕季怀怪罪。
季怀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笑道:“王爷很好做的,只用吃喝玩乐就好。”
季大奶奶抱着玉牌,慢慢地点头,“好,好,那就好。”
季怀起身,近乎仓惶地告辞出了季府。
他不敢奢望对方真正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更希望今天来的能是湛华,但却仍然不可避免地以为,对季大奶奶来说,也是曾经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的。
春天的晚来城柳絮纷飞,不小心吸到险些将他呛出泪来。
季怀在晚来城的南边买了座小宅子,只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有口井,井旁边被他扎了个葡萄架,架子底下放了石桌和两个石凳子,闲得没事的时候他就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大多数时候都很闲,墙头上有时候会来只橘色的大肥猫,探头探脑往他的鱼缸里瞧,它总让季怀想起那只小狸花,尽管俩猫完全不一样。
经常是一人一猫对视半晌,他将小猫给吓走。
季怀打算在晚来歇一歇。
他每天都按时给葡萄藤浇水,希望秋天的时候能吃到甜葡萄。
准备开火的时候,他才发现家里没有米,只能去米铺。
时值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连绵不断,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吵闹得很,他拢着袖子慢吞吞地找着米铺,碰见了个卖草帽的摊子,就蹲下来问价钱。
最后拣了个看着干净漂亮的戴在了头上,递了铜钱过去,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雪白的衣袖擦着他灰扑扑的袍子在余光中掠过,一袭能看到上面卷起的小球。
季怀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停住,猛地转过头看去。
模糊的白色背影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季怀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追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半在激烈地跳动,浑身上下像是要烧起来,然而另一半却冷静克制得吓人,早已经知道结果大概又是认错了人。
早就忘了是谁说的话此时却在他耳边响起:
‘……这人和人啥时候见面,啥时候分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尽了,就算是擦着肩膀过去也可能看不见……’
但季怀还是伸出手,攥住了那人清瘦冰冷的手腕。
对方回过头来。
第58章 厨房
季怀望着对方清俊的眉眼, 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找到湛华时的情形,在他的想象中,季怀应该是喜极而泣, 激动的, 愤怒的, 狂喜的……总之那些极端到不可自控的情绪会一股脑地涌上来将他湮没,好全了他这十一年来失心疯一般的执念。
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笑话。
然而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故人多年重逢后的惊喜悲恸。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吹着已经带上了初夏热意的春风, 平静到不可思议。
耳边鼎沸的人声归于沉寂,季怀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湛华, 冲着对方笑了笑,“湛华, 好久不见啊。”
“你是——”湛华那张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季怀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
然而对方看他的目光依旧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不记得我了?
还是我变了太多他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
还是……他不想认我?
季怀脸上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出声已是艰难沙哑,“我是季怀。”
他不知道当初湛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赴死,更不知道是想跟他一刀两断不复相见还是阴差阳错天各一方。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 久到他对这段本就不怎么坦诚的感情添加上了许多凭空的猜测和怀疑,更添加了许多他们彼此情深不悔的美化。
季怀清楚地知道这些,所以才愈发空洞怅然。
湛华客气而疏离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抱歉,之前的事情我有许多已经记不清了, 我们是朋友?”
他刚醒时确实听说过有个姓季的朋友在找他。
季怀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
他像是只用一只手在悬崖边缘苦苦支撑的人, 他坚持了十一年,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然后心甘情愿的松开了手。
原来重逢不识比两不相见更能让人肝肠寸断。
“不,我们是——”季怀突然噎了一下。
朋友?不, 他们当然不是朋友,他们曾经远比朋友亲密的多。
夫妻?不,他们还远远没到互许终身不离不弃的地步,甚至在湛华赴死前他还有过瞬间的怀疑。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立起过牢不可破的信任与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