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王氏是湛华生母,又是季怀养母,虽说彼此之间都没有过多么深厚浓烈的感情,但是母子缘分一场,也总免不了心有戚戚。
那层朦胧又单薄的哀伤在冷风里若隐若现,好似他们两人之间诡谲离奇的遭遇终于要准备画上一个句号。
“要回晚来吗?”湛华看完了手里的信。
“不知道。”季怀摩挲着手里的信封,“晚来那边……挺冷的。”
然而等到傍晚湛华从书院授完课回来,便见阿连一脸忧愁地蹲在院子里。
“叶公子,公子一天都没出房门,饭也没吃两口。”阿连自小就跟着季怀,是个事事以主子为先的好忠仆,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兀自着急,看见湛华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毕竟很多时候只要叶公子一句话,哪怕他家公子正在气头上,也能瞬间消气。
“没事,你去忙吧。”湛华将油纸伞放下,拂了拂袖子上的水珠,推门进了房间。
外面天色昏暗,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依稀能看见一大团黑影坐在窗户前发呆。
“外面落了雨,今晚又要变冷。”湛华找了蜡烛来点上,端着烛台走到榻前,放到了桌子上。
一滴烛泪啪嗒落在了桌面上,没多久便凝固成形。
“嗯,是有些冷了。”季怀裹着被子,打了个哈欠。
“四方城冬日里也只落雨,算算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雪了。”湛华连人带着被子揽进了怀里。
季怀转过头来看向他。
“回一趟晚来城吧。”湛华抱着人说:“我想看雪了。”
季怀抿了抿唇,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他仔细想了一天,发现他跟季王氏这位母亲之间的相处时间少得可怜,感情也稀松,毕竟他幼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小院子和族中私塾中度过的,等后来年纪大些懂事了,他也知道了大人之间的那些龃龉龌龊,便更不想去了,除却请安,他便流连酒市花楼,见面更少。
但大概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让人在意,最后季王氏那声“七郎”便能抵过了二十余年的冷淡和厌恶。
他始终做不到像湛华一样干脆利落,不为情所累。
“所以你才会苦苦寻我十余年。”颠簸的马车上,湛华给他换了个手炉,“季怀,这并不是件坏事。”
季怀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很神奇的是他也被成功安慰到了。
世上有些人冷漠无情,便也会有些人为情所缚。
“当年在石源城义庄的墓道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季怀整个人都陷在雪白的狐毛披风里,还要往他怀里挤。
他们鲜少谈及往事,毕竟那些实在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但偶然提起,也并不回避。
湛华将人揽住,认真地回想了一番,“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记我一辈子,如果我侥幸活下来,你就是我的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亏。”
季怀抬起头来瞪他,半晌又笑了,“真会算计。”
“但幸好活了下来。”湛华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死了,真得太亏。”
季怀挑眉,“亏什么?”
湛华的声音带着笑意:“没睡到你。”
正经人偶尔不正经起来很是让人招架不住,季怀使劲拽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过头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马车哒哒一路往晚来城的方向驶去,带起满地飘零的落叶。
——
沿着微濉河一路往东,河面早已结冰,中途还碰上了当初他们成亲时来的小道观。
原本破旧的道观有很明显被修葺的痕迹,穿着灰扑扑道袍的小道士坐在台阶前舔手里的糖葫芦,好奇地看着他们从马车上下来。
“师父和师叔修的。”小道士歪了歪头,“北边战乱我们逃难来的,道观的功德箱里竟然有九枚铜钱,师父说天无绝人之路,拿去买了饼吃,然后我们就在这里落了脚。”
当年季怀心灰意冷时途经此地,往功德箱里放了三枚铜钱,希望能找到湛华,后来他们成亲,又一人放了三枚铜钱,希望日后能白头到老,不多不少正好九枚。
“那铜钱救了我和师父师叔的命哩。”小道士口音还有些重,使劲咬了口糖葫芦,“现在虽然来的缘主不多,但够我们吃饭啦。”
季怀笑了笑,进了道观往功德箱里捐了银钱,又拜了拜,才回到了马车上。
世间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
湛华问他在笑什么,季怀一本正经道:“这道观真的很灵。”
他们从四方城赶来,少说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晚来城已近隆冬,季王氏也早已下葬,因为不能暴露身份,早在入城之前他们便已乔装打扮过。
没有惊动任何季家的人,季怀和湛华在郊外找到了季王氏的墓,旁边便是季瑜的墓葬,可见林渊到底没有将事情做绝,让这夫妇二人合葬在了一处。
天色沉郁,瞧着像是要下雪,寒风呼啸,将纸钱吹得四处飘散。
季怀望着季王氏和季瑜的墓碑良久,神色却十分平静,末了还是跪下来,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湛华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对着亲生父母的墓碑心绪毫无波澜,更没有要祭拜的意思。
于是季怀又替湛华磕了三个头。
他跟湛华成了亲拜了堂,替也替得,便是季王氏和季瑜泉下有知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季瑜大概要气得掀棺材板。
回到城里已近傍晚,天色愈发暗了下来,灰沉沉的自带冷意,凛冽的寒风吹刮着树枝,阿连去了后院拴马,湛华将院门关上,进了屋子。
季怀被冻得厉害,身上的狐毛披风还裹着,他倚在榻上伸手去烤火,红泥炉子上温着壶酒,氤氲的雾气在室内散开,酒香四溢。
湛华走过来,带进了一身寒气。
“关门。”季怀缩在温暖的披风里懒声提醒他。
湛华一袭单薄的衣裳丝毫没有冷的意思,他将窗户支了起来,“你不是要看雪么?看着马上要下了。”
“我看你是想冻死我。”季怀把手离得火炉更近了一些,酒壶里的酒开了,“谋杀亲夫。”
湛华站在窗前,拢着袖子看向他,清俊的眉眼间俱是温柔,纷纷扬扬的雪被风裹挟着落在他衣袍发间,季怀仿佛听见了雪落尘世的窸窣声。
“下雪了。”湛华说。
酒将将斟满,氤氲飘香的雾气里,温润如玉的公子闻言笑问:“喝一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陪伴!鞠躬!
从20年的暮春一直写到了22年的暮春,中间断更了不知道多少次,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捂脸】
心情复杂,但把最想写的结局写了出来。
也终于对梦里面的和尚跟公子哥做了个交代,算是弥补了两年前对这个梦的耿耿于怀。
最后,祝季怀和湛华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第69章 番外1.2
【明夜×赵越】
明夜回北梁的之后没有立马回府。
赵越和季怀乍一看很像一类人, 但如果多相处之后就会发现,他们完全不同。
季怀单纯好骗,而且极为深情, 对绝大部分人都抱有信任和善意, 也正因此经常吃亏, 然后被他前主子耍得团团转,最后被前主子收入囊中给“霸占”了。
但赵越更像是京城那些典型的世家公子,在权力的中心和旋涡中长大,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 却又固执地坚守着读书人的清高,天生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凉薄和冷漠。
和他之前偶然打过交道的一个人十分相像, 而对方现在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相较起来, 赵越还算心软,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才被迫流亡到北梁。
他几乎掌控了仓空门和赵俭留下的大部分势力,蛰伏于此数十年, 明夜知道他一直不信任自己,但又离不开自己。
一个强势又固执的人,偏偏内心孤独又脆弱。
明夜觉得自己可能是步了前主子的后尘。
“我不懂,你跟我说也没用。”南玉听完翻白眼,“不是很懂你们男人的感情。”
明夜被她噎了一下, “那你之后什么打算?”
南玉想了想, “我打算去东辰。”
“去东辰作甚?”明夜不解,“那边不是正在战乱吗?”
“我看上了个男人,是东辰世家的小公子,第一美男。”南玉说。
“……听起来就不是很能打。”明夜评价。
“废话, 人家是写文章的,虽然我看不懂。”南玉有点郁闷,“咱们是不是都被主子传染了,怎么看上的一个两个都是些弱书生?”
“我劝你好自为之吧。”明夜说:“别看这些读书人文弱,特别难对付,武功再好也可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那不一定啊,你看咱主子不就收了季七公子么?”南玉反驳。
“咱主子什么人,地狱海的杀神,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这么一个人,为了季七公子甘愿去死。”明夜木着脸道:“他那叫收了季七公子吗,他那叫被季七公子给收拾了。”
“……”南玉沉默片刻,“你说得有道理。”
虽然这么说,明夜最后还是逛回了赵府。
半夜赵府一片寂静,几个暗卫看见老大回来都十分激动,被明夜给压下,他自己悄无声息地翻窗户进了赵越的房间。
赵越睡得正熟,忽然有人从背后将他捞进了怀里,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要睁开眼睛。
“是我。”明夜低头亲了一口他的脖子,“我回来了。”
赵越闭着眼睛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滚蛋,谁准你进我府邸的?”
明夜一边亲着人的脖子一边去解他的亵衣,“我回自己家还需要谁准么?”
“呵,你不去追随你主子……呃!”赵越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恼怒地盯着他,“放手!”
明夜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将人压在了身下,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待到一吻结束,原本怒火中烧的人早已面色绯红,气息不匀,连发怒都看起来色厉内荏。
“我没主子了。”明夜将腰间的生死牒给他看,“也脱离了地狱海,从此便是自由身。”
赵越瞥了一眼那牌子,冷笑道:“既然自由了还不赶紧去找下家,来纠缠我作甚?”
明夜的手摸进了他的内衫里,“下家不就在这儿么。”
赵越扛不住他一身蛮力,不管怎么激怒怎么讲道理都只能换来对方更亢奋的反应,被欺负到最后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纵然读书人有八百个心眼,但也应验了那句俗语——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权宁】
权宁在南疆混得风生水起,但偶尔也会想起季怀。
他觉得季怀很蠢,快要到手的皇位不要,一门心思地扑在想要他命的人身上,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念念不忘。
但也会嫉妒湛华,倘若他出现的比湛华早一些,那季怀喜欢上的人会不会就变成了他。
可惜这种假设无法成立。
湛华失踪之后季怀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看起来变得沉稳不少,甚至学会了京城里那套虚与委蛇,让他看着很不舒服。
可惜他没有立场去要求季怀为他改变什么,石源城墓道塌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保自己的命,哪怕季怀的死活对他至关重要,还是会被排到第二位。
从这里开始他就彻底输给了湛华。
有一年他去四方城看过季怀,当时正值酷暑,季怀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跟家里的几个仆从分吃西瓜,没有丝毫主人的架子。
他好像又看见了很久之前的季七。
廊庑下的湛华不着痕迹地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权宁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是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要是打起来,他还真不怕湛华。
但湛华好像丝毫不在意,只是转头看向院子里吃西瓜的人,喊了对方一声:“季怀。”
季怀捧着西瓜走过来,将切好的西瓜递到他嘴边,“张嘴。”
湛华伸手扶住他的腰,吃了块西瓜。
“甜吗?”季怀认真地问他。
“没尝出来。”湛华评价道:“再吃一块。”
于是季怀站在他跟前亲手给他喂了小半碗西瓜,院子里的下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湛华直接让人跨坐到了自己腿上。
“你不嫌热啊。”季怀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块西瓜。
“还好。”湛华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季怀闭上了眼睛,温润的眉眼在阳光底下煞是好看,耳梢都透着股淡淡的绯色,湛华的手伸进了他的衣袍里,挑衅又冷漠地朝着权宁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权宁气得险些折断了手里的暗器。
湛华的动作愈发放肆,权宁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动手杀了他,满腔妒火飞身离开。
权宁有过不少相好,风流的霸道的温柔的温润的……什么样的男人他都到手过,却只有没到手的季怀让他念念不忘。
大概是因为季怀太干净了,就算性命受到威胁,都不带任何恐惧和卑怯地喊他一声权宁公子。
同样是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人,他太清楚湛华喜欢季怀什么了,无法抗拒。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忍受季怀被这样一个人占有。
他躺在树上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凭什么就得是湛华的呢?就算他一开始输了又能怎么样,只要抢过来季怀就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