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缘由,齐青却知道,他平素与霍闲交情不错,眼见他一如往旧,心中有些复杂,那日若不是李嗣出言挑衅太甚,他也不会当众羞辱他,以至于那打铁的因此丧命,还连累到霍闲。
他提着衣袍,缓缓上了台阶,等他上了楼,玉楼的伙计挑开帘子,他才看见其实没几个人。
“齐青啊。”霍闲笑着迎上去,说:“你可算是来了。”
齐青见霍闲没将那事放心上,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这雁南和东都两世子的差别就在于,霍闲明明是个温雅的富贵公子,却总叫他时常摸不准脾性,萨沙虽凶悍,却不叫人真的有多畏惧。
主位上的赵彻慵懒的靠着椅背,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伺候的人,桌上一盘核桃被他吃得见了底,他偏头挑眉问:“纪礼没跟你一块?”
这话显然是问齐青的,霍闲的视线也循着这话,越过齐青,朝他身后的楼梯下方看了一眼。
“他没跟你说?”齐青边走边说。
“倒是着人回了,裴国公近日在家,他不得空。”霍闲说:“我还以为他会想方设法溜出来。”
他带着笑意,听着像是玩笑话。
赵彻接了身后近侍递上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说:“常言山中无老虎,猴子才敢称霸王。”
席间笑声不断,在赵彻的带动下,无人喝止,便越发的大胆起来。
“可惜是只纸老虎,哈哈哈。”
一群人不约而同的跟着附和,霍闲也含着笑,却未言语。
李嗣也没来,在座的都心知肚明,便说起了当日齐青的“壮举”,赵彻抬眸道:“就凭他也想点上武魁?出来闹个笑话罢了。”
“谒都人才济济,武魁人选尚未可知。”齐青说:“今日是来贺世子侨居,怎的又提了旧事。”
赵彻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他无知,“世子在定安侯眼皮底下,有何可贺?”说着他凑近霍闲,侃笑一声,问道:“在他家你饭能吃得饱么?”
一群人哈哈大笑。
“这不是出来填五脏庙了么?”霍闲抬手叫人上菜,又让人给斟酒,眉眼间真的积了一抹愁云,道:“还是赵小王爷懂我。”
“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叫你小子经历了一回,哈哈......”
“谁说不是呢?”说罢霍闲便端起酒杯。
赵彻是谒都纨绔之首,素来都是旁人捧着,他幼时身体不好,被赵王送去学武,不仅学了一身功夫,骂街的本事也一并从山野同龄人那处学了来,当然回了赵王府后也逐渐改了些陋习,只是那从小就养成的目中无人和唯我独尊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难以剔除的。
“这么着。”赵彻眼咕噜一转,来了注意,“他若是敢为难你,我教你个法子。”
霍闲看着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等他自己说。
“好了,好了。”齐青忙制止道:“世子约我们出来喝酒是解烦闷的,说这些不是让他更郁闷么?来,我们喝酒。”
齐青率先端起酒杯,对席间的人笑道:“我方才在楼下遇到萧公子,说要上来送酒,怎的还没来。”
霍闲顿了顿,被这句横插进来的话弄的有些糊涂,就听见一阵窸窣的木质轮印碾压的声音由远及近。
萧琼安坐在红木漆的四轮座椅上,由人推着掀帘进来,他腿上搭着一条竹青色的盖毯,一头的乌发就只用了个藤木簪子束着,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白袍,并不似在座的人那般华贵,可他身上却透着骨子清冽的气息,叫人忍不住把视线往他那处看。
他腿脚不便,外出都有人跟着,玉楼与谒都其他酒楼不同,因着这个缘故,正常人上下的台阶隔了层板子,旁边另开了条供他坐的这四轮车上下的过道。
这些人都是玉楼的常客,萧琼安温声与他们闲话了几句,目光扫视了一圈后明显的愣了愣,“怎的不见纪公子。”
纪礼爱热闹已经是谒都人尽皆知的事了,连酒楼的老板第一眼也是问出了这个。
萧琼安不是权贵,只是商人,这些事并没有人会与他说,霍闲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并未说话。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各位雅兴了。”萧琼安抬手,便有人送来两坛酒,“各位请便。”
他命人将酒放下,才退出去。
“他像是来寻人未遂的。”席间有人说了一句,大家心照不宣的将目光落在霍闲身上,霍闲与身旁的人说笑,没甚在意,他们便又觉得不是。
“给你们尝个新鲜的?”见其他人没甚反应,霍闲抬手:“拿进来。”
后边的人闻言便掀起帘子来,手里端着一盏琉璃水晶盏托。在座的都不知道这么精致的盏托里放着什么珍宝,便忍不住好奇问:“世子又带了什么雁南稀奇的吃食。”
“雁南哪有这么精致的点心。”霍闲轻轻捏着折扇,只是使了个眼色,那端着盏托的婢女便一一呈在各位面前。
“这些均出自名动江南的苏州大厨董京之手。”霍闲说:“大家尝个鲜。”
“名厨董京。”赵彻说:“燕贵妃对你倒是真的好。”
席间传来一阵羡慕。
董京是皇后的私厨,日前在月夕宴上的所有糕点均是他配的料,其他妃嫔因此也对他赞赏有加,也是因此惹出后宫妃嫔争夺,皇后为平息后宫口舌,近日赐了不少给妃嫔,燕贵妃不喜甜点,便乘霍闲进宫看她就全都给了霍闲。
“那我对你们难道就不好么?”霍闲笑着说:“我可是一块都没多留,全带给你们了。”
“侯爷也没有么?”不知谁跟着打趣了一声。
赵彻仰头笑了几声,见霍闲没在意,便说:“你的这份留着,那便就有了。”
霍闲摸着指节,倏的一顿,戏谑道:“你想知道啊,待会散了席同我一道去不就知道了。”
那人便不说话了,见霍闲难得开口揶揄,众人笑作一团。
作者有话说:
希望追更的小伙伴可以投点海星,不胜感激。
第36章 纠葛(六)
日薄西山时分才散了席。
阿京再赶到玉楼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在护卫搀扶下离席了,他径直走上二楼。
霍闲喝了不少酒,有些宿醉,他扶着柱子,望着来往的人出神。
阿京急忙上前扶住他,在浓郁的酒气里他有点头皮发麻,下台阶的时候,阿京忍不住说:“我去牵马车。”
霍闲面上宿醉,脚下却稳得很,甚至还能让开那醉酒的客人,“不用,走回去。”
玉楼到定安侯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走回去倒也不远,阿京便扶着他出了玉楼的门。
城里有条护城河,恰好玉楼的一角正临着河沿,景色动人,摇船的路过,船头坐着吟唱小曲的妙龄少女,曼妙的身姿映照水潺潺,往事就像走马。
街上热闹照常,浓荫不在,远山便失了色,暮色将临,在他脚下投出一片橘红,他踩在红晕里,顺着沿街的晚霞走向它的尽头。
*
裴熠从千机营回府,进门的时候问了句“世子可曾回来?”得到的答案是不曾,知道纪礼今日没出门,他便没有多问,虽是深秋,但他日日穿甲,又要亲自督练士兵,免不了会出一身汗,等他洗漱好,正要去正厅用饭时迎面撞上了个人。
侯府女子不多,原先那几个也是丧夫丧子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吴婶心慈,收留她们做了府里洗衣做饭的下人。
“小心。”裴熠扶了她一把,并未注意到被他撞到的人是谁。
待他看清后,十分后悔自己扶了这一把,司漠赶紧上前问:“姐姐没事吧?”
她正是日前被派来伺候裴熠的丫鬟,说是贴身伺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裴熠这几日日日都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一来是府中近日多出的不速之客,二来也是躲她们去的。
皇上赐的人,退不掉,送不走,除了躲裴熠一时并未想到更好的方法。
“侯爷恕罪,奴婢一时大意,冲撞了侯爷。”她行了礼,便要迎上去,司漠见状赶紧让开,生怕波及到自己。
裴熠一连退了好几步,这人既不是敌人也不是男人,怎么着似乎都不对。
正头疼之际,看见院门口立着个人。
霍闲侧身倚着门,在昏昼里看着他,醉意明显,犹如待宰的羔羊。晚霞渐渐收起,凉风拂晓,他的衣袍便随风鼓动了些。
“侯爷......”身旁的女子轻换了一声,她是少见的美人,不是宫里随处可见的那些丫鬟,一颦一笑皆透着女子的娇弱。
可,美人在骨不在皮。
眼前两人在这秋景里便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许是为了散热,霍闲的领口处有着明显的凌乱,颈侧还有些许红色的抓痕,一眼看过去,便能想象一出匪夷所思的情/色画面。
鬼迷心窍了,裴熠拇指稍稍发力。
这人站着不动似乎都在说,你怎么不过来扶我一把。
“奴婢弄湿了侯爷衣袖,这就替侯爷更换。”女使走近一步,欲要动手,裴熠先一步越过她,朝霍闲走过去。
霍闲偏过头看他,似乎方才那出戏他已然看了许久了,正等着下文就被人发现了,他没有半点偷看被现场抓住的自觉,越发笑的过分。
“司漠,找秋大夫抓服醒酒的药,世子身体不适,今日晚饭,送到我房里来。”说罢便横跨一步,直接将霍闲一把扛起,径直朝卧房而去。
司漠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丫鬟问他:“刚......刚刚那个人......是侯爷么?”
司漠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瞪大眼珠,说:“是.....是吧。”
“他......他们......”丫鬟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说:“难怪侯爷不让我们近身伺候。”
“咳咳......”司漠回过神来,昂着脑袋,背手说:“你知道......就好,以后没事少......少在侯爷跟前晃。”
说罢便去找偏院的秋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嘱咐她,道:“世子可凶得很。”
霍闲被人丢进榻上才醒过神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被人倒扛着,本就晕眩的脑袋,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在他腹部翻搅。
“看的过瘾么?”裴熠脱了湿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你真把侯府当成你世子府了?”
霍闲撑着木塌,等到心里的那股恶心的感觉隐退了下去,才说:“你是怪我回来晚了?”
裴熠捏着杯子,目光不自觉被那几道抓痕吸引。
“下回我早些回来啊,侯府门规森严,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霍闲不在意的说:“你当着下人的面,不怕引起非议?”
“看来你没醉。”裴熠松开茶盏,走近他,可铺面而来的酒香味却甚是浓郁,裴熠皱着眉,脚搭在木塌上,撑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他抬手捏着霍闲的下巴,“你不妨划下道,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裴熠并未使力,霍闲偏开头,便挣开了他,“你这么厉害,看不出来吗?”他酒后的红潮退了,面色泛白,说:“许久没见谢公子了,有人担心他。”
裴熠神色一凛,握拳道:“你真是个不怕死的。”
“你很在意他?”霍闲道:“他不就是个侍卫么?还是......”
裴熠看着他,他却不说了,叫人猜不透他想说什么。修竹身份太过危险,他在谒都行走,裴熠多将事物交与司漠,并无人注意到他,偏偏叫霍闲起了疑心。
“你在查萧琼安。”裴熠的眼神犹如猎豹,死死地盯着他,明明他跑不掉,裴熠却万分留意。
“我查他做什么?”霍闲诧异的说:“既非达官,亦非权贵。”
他唇角干涩,起了皱,见裴熠拦着不让,便说:“我能喝水么?”
裴熠脚没动,伸手捞起自己刚喝剩的半杯水递给霍闲,霍闲大概是口渴的紧,一口饮尽。
“不够。”
裴熠皱着眉又给他倒了一杯。
干裂的唇沾了水便又饱满了,霍闲微微仰起头,他这样看裴熠,带着一种仰望的姿态,可是他说的话却像是站在高处。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被丫鬟弄湿的衣袖连着里衣也有些潮,贴在他的皮肤上十分不舒服,裴熠没说话,只是用了一声极度轻蔑的笑声代替了答案。
霍闲眉目一挑,耸了耸肩,说:“日久见人心。”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熠收了脚,与霍闲拉开了一段距离。
“侯爷。”秋白带着药箱,见门未关,想着方才司漠紧张的模样便直接进了门。
然而进了门就看见这么一幕。
世子脸色泛白,坐在木榻上衣袍凌乱,而侯爷则是衣衫不整的站在横榻前,秋白心里犯怵,三人面面相觑,没人作声,他看看裴熠又看看霍闲。
世子脖子上那红痕是怎么回事........
侯爷怎么还动起手了,也太粗暴了......
世子也是好脾性,这都不生气......
“看,让我看看。”
司漠只说了侯爷叫他赶紧去看看世子,却也没说是什么毛病,他这一来,一目了然。
秋白放下药箱,裴熠便进去翻了见干净的衣袍套上,他方才注意力都在霍闲身上,忘了自己进屋就脱了衣服,这会多少也有些尴尬,裴熠本意是随口那么一说,谁知司漠醒酒药没抓来,倒是把秋白搬过来了,可人都来了,他只好强装镇定,说:“你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