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能看得明白利害,就像他今天来我这里。”曹旌拢了拢衣领,大氅也抵不住寒气,冷风迎着下坠的落日钻进衣领,割在皮肉上隐隐作痛,他转过身,边往回走边说:“人啊,还是糊涂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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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闲从曹旌的私宅出来,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去了玉楼,日暮时分,许多临街的商贩也撤了摊,给夜市的人早早地留下了位置,谒都没有宵禁,挑着馄饨摊的老夫妻生完火,掀开汤盖,薄薄的烟雾不断上升,隔着朦胧的视线,看不清人影。
霍闲抄了近道,他走的是谒都横亘在屋舍之间最不起眼的窄巷,阿京捂着口鼻跟在他身后,有心想问为什么好好地通天大路不走,非要走这么难行的路,可主子尚未抱怨,他一个护卫不好开口。
直到沿着泥泞的窄道走了好一会儿才霍然开朗,视野一开明,他才知道这是哪里。
霍闲一抬眼就看见后门半开着,里头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他伸着脑袋四处张望,似乎在等谁。
“萧公子有客?”霍闲没有进去,连台阶都没上,在昏暗里开口。
小厮行了个礼,说:“我家公子命我在此处等的人就是世子您,大半日了,可算是等着了,请跟我来。”
霍闲顿了顿,随即抬脚跟上去。
屋外昏暗,院子里夜色明亮,灯火通明,萧琼安是个讲究的人,即便是不常有人来的后院,也修葺的甚是美观。
那院子里的草坪上种着不少花木,齐整整的就像是漆盘上的工笔画,即使是在冬日,一眼望去,也仿佛置身春色中。
霍闲无心欣赏玉楼后院的美景,缓声问道:“你方才说萧公子让你等我?你等了多久?”
他是临时起意,并没有提前告知萧琼安自己要来,事实上在谒都他主动去找萧琼安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在宴饮上两人见着了也不曾多说一句话,萧琼安不该连他的临时起意都料到了。
小厮闻言,侧身垂首,温声细语的说:“回禀世子,午后就来了,约摸有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霍闲暗暗思忖,萧琼安一早就料定宫里的事情传到宫外,而他会“临时起意”来找自己,那他此趟的来意,萧琼安怕是也很清楚了。
小厮将人带到屋外,抬手扣了门,听到里面人的声音应声推了门便退了下去。
霍闲登上台阶,进了门,里头只有一个侍奉的人,他站在萧琼安后面低着头。
萧琼安抬首似是笑了笑,霍闲说:“本世子的行踪你倒很是清楚。”说着便提起衣袍,跨门进了。
“世子冒着风寒而来,还不快去给世子倒杯热茶。”他抬手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那人便了然的点点头走开,萧琼安略带歉意的说:“他们懒散惯了,不笔世子御下有方,世子莫要见怪。”
说着便伸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霍闲不跟他客气,见他答非所问,也便不理会。
茶上了,萧琼安便让他先退下了,萧琼安手边放着几本兵书,封面清爽干净,像是装饰品不曾被人翻开过的样子,霍闲的视线从书本上扫过,过了半晌,才说:“找我何事?”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大家看文之余如果有多余的海星,就投点儿吧!
第69章 停职
他们之间来往隐秘,当初霍闲是以护送霍燕燕进京的特派使身份进的谒都,离开雁南前,季淄嘱咐过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找萧琼安。
一来此人心思缜密不在霍闲之下,二来萧琼安和皇室之间的恩怨太深,季淄不愿让霍闲因此受到牵连。
可霍闲却不然,他在谒都既无亲朋,更无好友,萧琼安是他唯一的线索,他何以能因为怕受牵连就不去?因而刚到谒都,他便打探出季淄说的那个人正是玉楼的老板,他让阿京带了句话到玉楼,果然不日,他便收到纪礼在玉楼摆宴席的邀贴。
这个人能不动声色的通过他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霍闲当即便对他刮目。
思绪被打断,萧琼安轻嗤一声,说:“不是你来找的我么?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他说话不紧不慢,给人一种好像大厦将倾也与他无关的淡然,这种淡然是庄策这样的大儒都不轻易具有的。
“是。”霍闲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定安侯的事已经传到了宫外,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琼安慢条斯理的说:“知道。”
这样的淡然莫名让霍闲心中起了不悦,尽管他知道萧琼安向来都是如此。
“他若出事,你我都要受牵连。”霍闲说抬头视线在四周审视了一圈,说:“到时候玉楼也是一样。”
自认识霍闲以来,萧琼安都不曾见识这样的霍闲。
他认识的那个雁南世子,冷漠自私,从不怕牵连,更遑论用这些话来激人。他让小厮在后门等着,也是在验证,不曾想自己却猜对了。
“他若出事,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撇开干系。”萧琼安说:“只怕世子不怕受牵连,怕是不受牵连才来的。”
霍闲没有立刻回话,他的视线落在书房一角的琴架上,那琴弦是用多股蚕丝线合成的,霍闲不擅长音律却也略知一二,那是极珍贵的一把瑶琴。
“你不用试探。”霍闲说:“定安侯出了事,他身边的人怕也不会免责,尤其是谢公子,他的身.....”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暖炉掉到地上的声音,霍闲觑了他一眼,萧琼安面上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藏于袖袍下的双手却微微颤动,霍闲拾起掉在地上的暖炉递给他,轻声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互相猜忌,船翻了,谁都不好过,上一回我特意放出消息给你,谢公子这才免遭毒手,他应该很好奇是谁出的手,他查不到你的身份,可那些是谁的人总难不倒他,我若认了,他往下查也就没了意义。”
其实从任何一方面而言,霍闲救了修竹都不叫人起疑,首先,是他暗示裴熠让修竹去上虞,再者,霍闲大可坦白出于自己的原因才留了一手,修竹根本不会起疑。
“你......”
“我认了。”霍闲说,“合作讲究诚意,我知道萧公子的顾虑,希望萧公子也一样。”
萧琼安知道霍闲不似寻常人,却也不曾想他坦白的如此彻底,丝毫不将这等隐秘之事透露给外人而感到羞耻,他说:“你和定安侯并非一路人。”
霍闲闻言笑了,这样迂腐的话,没想到会从萧琼安嘴里说出来,他紧紧的盯着萧琼安说:“怎么算是一路人,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是不是一路人走过了才知道。”
“你倒是肯屈就,为了这些事,什么都豁的出去。”
“和这个无关,这种事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霍闲轻描淡写地说,“我来不是要同你说这个的。”
萧琼安闭起眼,长久的陷入了沉默,霍闲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琢磨不清。就像霍闲也不清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旁人来游说和威胁,即便没有那日和裴熠相认,单凭乔偃和高叔稚的交情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裴国公府。”良久之后,萧琼安才说:“裴崇元进宫是你让侯爷身边的小护卫去找的纪礼吧?”
霍闲不否认。
萧琼安说:“你怎么想?”
“如今朝中虎视眈眈,看似错综复杂,其实理清了不过还是皇上和太后的分庭抗礼,那些盯着朝局的不过是见风使舵的,说白了不过是看北威军和禹州军的动向,此时就算定安侯犯了什么错,皇上也会视若无睹。”
“你说得对。”萧琼安说:“但有一点,此次之后,定安侯便彻底将太后党得罪,且皇上不追究也只是权宜之计,难保他不会秋后算账,若到了那时侯爷当如何自处呢?”
这些可能也曾昙花一现的在霍闲的脑海里闪过,但人的焦虑都是由近及远,眼下都没弄清楚,往后的事只是假设。
“你别告诉我走一步是一步,这可不是你的行事风格。”萧琼安继续说:“不过皇上之所以会忌惮,也是因为定安侯有禹州军在手,若他只是裴熠,皇上必然是不会深究的。”
说着他伸出手指在盖毯上画着圈啊,“这个道理世子要比我清楚。”
清楚并不意味着不会慌乱,此时霍闲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半日他着实失了分寸,好在无论是曹旌还是萧琼安,都是持稳之人,正沉默间,外面的小厮扣门喊道:“公子,连城回来了。”
连城霍闲知道,他是萧琼安身边一等一的高手,萧琼安之所以从未受过同行的为害,除了他那扑捉迷离耐人寻味的背后之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身边有这样一位高手。
此人看起来相貌平平,却身手了得,初来谒都和萧琼安来往他便注意到了此人,事后也让阿京探过他的底细,来历说不清但他那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却有踪迹可寻。
听说早些年萧琼安来谒都刚起家不久,遭谒都一位颇负盛名的同行迫害,连城一人挑了他手下二十多人还毫发无伤,那人因为理亏折损了多人也不敢声张,此后便再也没人到玉楼寻麻烦。
这个人昼伏夜出,经常不知所踪,霍闲知道他非等闲之辈,再加上外头通禀的那小厮略向急促的声音霍闲也能猜到大概是有急事。
“进来。”霍闲本想起身离开,可萧琼安并未示意他也便作罢。
片刻后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连城在门口行了礼,见到霍闲,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收了起来,把目光投向萧琼安,垂首说道:“公子,皇上他......”
萧琼安面色无逾道:“你直说。”
“是。”连城道:“皇上勃然大怒,定安侯被摘了千机营的牌子,停......”他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说:“停...停职了。”
经连城这样一说,霍闲才意识到,此人刚刚解开的氅衣下面穿的是禁军的轻甲,他混进了皇宫,竟然敢冒充禁军探听消息,不过霍闲一时没有细想这些,此刻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只有连城的话。
定安侯摘牌停职,皇上勃然大怒。
第70章 朝辩
谒都冬日总是难得有晴日,不是风雪霏霏就是阴雨绵绵,像今日这样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官员们在殿外已经候了大半个时辰了,外头天寒地冻,即便旭日高挂,也挡不住刺骨的寒风,殿门紧闭,门口守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宫人。
裴崇元和赵同安并肩而立,站在一众文官武将的最前头。
殿内悄然无声,仿若无人,可外头的官员们都不敢大声喘息,文官武将们是不是抬眸瞥向那扇殿门,彼此都心照不宣,
不多时,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来的是天熙帝的贴身太监李忠义,他跨门而出,道:“皇上请各位大人殿内议事。”
李忠义朝守门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他们便规规矩矩的让到两侧,裴崇元和齐世广走在前头,其余人紧随其后。
天熙帝高骞坐在龙椅上,他面色不佳,强撑着精神说:“韩显一案过去许久,刑部和大理寺审的如何该有个结果了。”
他虽是久病之态,但说这话的时候却还是透着股帝王的威严,令官员们本就因此事惴惴不安的内心又为之一颤。
刑部尚书周逢俍横跨出列,拜说:“启奏皇上,柳州知府韩显在任期间,揽巨财,谋人命,对此他供认不讳,相关案卷大理寺已经呈交刑部复核无疑,此案证据确凿,只待皇上下旨。”
天熙帝接过李忠义转呈上来的卷宗,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遍,随手又递给了李忠义,他视线扫过阶前的啊一众官员,说:“他既认了罪,那便就按国法处置了。”
大祁刑法自圣德帝登记便经由三司做了修订。
昏墨贼杀皋陶之刑。
自古蛊惑人心的不过两样,一为钱财二为权术。为此两样丧命的不计其数,圣德帝英明,一登基便从根源上杜绝隐患,这才开创了圣德年间的太平盛世。
“慢着。”孟尚说:“回禀皇上,此案主犯韩显虽已认罪,但这桩案件其中还有不少疑团,不能仅凭周大人一句复核无疑,便草草结案。”
周逢俍凝眉侧首,说:“孟大人这话是何意?韩显他这些年搜刮民脂民膏私自扣下赈灾救济的银两,才以至路有饿死殍,桩桩件件哪件是假,这些可都是孟大人你亲审的。如何能是草草结案?”
“韩显的口供闪烁其词,口不对账,其中大有问题。”孟尚说:“他所犯之事,死罪难逃,但这些对不上的口供不能因他伏法而就此消睨。”言罢便看向周逢俍,“周大人也不必急于一时,假以时日,大理寺定能结案。”
“假以时日是何时......”周逢俍轻嗤一声,“若是韩显一直这般闪烁其词,便一直将他留着吗?三年还是五载?柳州那些因他而饿死的病死的百姓又有何辜要等孟大人的假日时日才能得以安息?”说到此处,他的内心升起一股沸腾的正义,提声道:“若是往后所有罪犯都以此效仿来苟活,大理寺又当如何?”
“你......” 孟尚哑言,周逢俍这番话是踩在柳州那些因韩显丧命的百姓身上说的,他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根本无从辩驳。
“急于一时,孟大人说的像是我有私心,敢问孟大人,韩显闪烁的是什么其词?哪笔账是口不对账?”
他这话意有所指,似是有所针对。
宫外对于韩显贿赂定安侯一事已经有了风声,周逢俍此时在御前这般暗指,官员们个个都面上噤若寒蝉,实则为此刻还若无其事的裴熠在内心里捏了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