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坛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身体明显向后缩了缩。
“还想要它吗?想要就把粥吃了。”
“不然它也别想活。”
这次小坛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嘴唇抖得厉害,却也终于如他所愿,一勺接一勺,咽下了半碗粥。
阁主看着小坛睡下了,端着碗走出门去。
只是才刚刚关上门,便听到屋内剧烈的呕吐声。他慌忙折返回去,恰看到小坛伏在床边把刚刚吞下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呕出的东西还沾了血丝。
小坛爬起来惶恐地看着他,眼睛红了,他哑着嗓子喊着:“活,要,想要……”一边伸手奋力去抢他手里剩下那半碗粥。
我会吃下去的……别杀掉它……
那一刻阁主的眼睛也红了。
他任由那半碗粥摔落在地,将小坛牢牢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不吃了,你不想吃就不吃了……”
算了。
他的那些愧疚,就算永远无法消弭也是报应。
……
那天后阁主开始尝试各种方式将药材与名贵的食材炖成汤汁煮成小米粥。
好在小坛终于还是能吃下其中一些了。
阁主捧着碗喂到最后几口发现小坛吞咽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停下来问:“不想吃了?”
小坛怯怯瞧着他,又下意识曲起膝盖护在自己腹部。
“不想吃就不吃了,无碍。”
他看到小坛好像松了一口气。
他放下碗,伸手摸了摸小坛的脸。
小坛的头乖顺地向那只手的方向偏了偏,他的眼睛看向窗外,在阳光照射下整个人看起来那么温暖,像只温驯的小动物。
阁主顺着小坛的目光看去。
“那是飞羽楼,阁内最高的营造,顶层养了许多信鸽,因着高度,它们也能飞得更远些。”
“那楼顶的风光甚好,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上面赏月。”
他看到小坛听到这句话,眼里好像又有了光。这是自小坛醒来后,他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生动鲜活的表情。
阁主心中欣慰,暗自想着今日承诺他定会践行。
只是小坛原来远比他心急。
次日清晨,阁主从练武场回到卧房却不见小坛本该还在熟睡的身影。门外忽然有弟子惊慌呼喝说小坛在飞羽楼附近不见了。
阁主冲到外面,恰好看到一抹白色身影翻过高楼顶层的护栏。
那薄薄一片白色好像认真看过了每一只信鸽展翅高飞的模样。
最后,他也跟着它们,像只鸟儿一样——
从那最高的楼顶,纵身跃下。
第四章 自欺
在空中将小坛接入怀里的一瞬,阁主庆幸自己看到他翻过护栏时就已经向飞羽楼飞驰而来。
他看着怀里人错愕的脸,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阁主将阁内每一座高楼都派了弟子驻守,这些时日除去处理阁内事务,他几乎时刻守在小坛身边。
晚上,他和吃了安神药的小坛躺在一张床上。后半夜如大夫所言,小坛肚子里的小孩闹腾起来,小坛也跟着醒来,辗转难安。他难受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半蜷着身体,眉眼也可怜地耷拉下来。
阁主轻声问:“我帮你摸摸它好吗?”
可他看到自己伸出手的刹那,小坛眼里浮现的分明是恐惧。
他最终垂下了手。
想起自己在小坛昏睡时第一次摸到那个孩子时的情景。
是了,他们都怕他。
……
小坛那次关于“飞”的尝试虽然失败,但好在阁主还是护住了他安然无恙。
只是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原来“飞”不起来,也没法带着肚子里的“小鸟”飞走,便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任凭阁主百般讨好,小坛始终只是渴望地看向窗外的飞鸟。
阁主叹息。
他问:“小坛,你想飞吗?”
小坛转头看着他,眼睛写满了期待。
……
阁主飞掠过山林间时,微凉的晨风习习,怀里人的身体就显得更温暖。小坛牢牢攀着他的脖颈,眼睛睁得圆圆向四野张望,表情生动鲜活一如当初。
阁主知道此时此刻小坛的心就贴在自己的心口。
小坛的心跳很好听,那之中其实还有另一丝温柔的小小心跳。
回程时两人一骑在林间闲庭漫步。
今天的小坛看起来格外高兴。
阁主贴着他的脸侧问:“你喜欢吗?喜欢我们明日再来。
身体相贴,小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喜,湾吗,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阁主笑了。小坛明明只是在重复他的话,他却听懂了其中意思。
马儿慢慢走的话,这一路就很长。
他碎碎又和小坛说了许多许多,从他从未与旁人提及的师门秘辛到昨晚的粥小坛多吃了两口……
小坛也就一句一句,认真复读,让人有种错觉——仿佛这真是一场有来有往的交谈。
怀里的小坛温顺乖巧,阁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喜欢阁主。”
小坛没有出声。
阁主又刻意说了一遍:“我喜欢阁主”
……可他重复了许多次,小坛也再没有跟读。他低头,才发现人已不知何时在他怀里睡着了。
那天夜里,小坛肚子里的小小鸟又在不合时宜的时机醒来。
阁主睁开眼对上的是小坛面朝自己因为难受而委屈泪流的眼睛。
他伸手轻轻抹去了小坛眼角的泪水,打算起身去给他倒杯热水,可手却被软软地拽住了。
他的手被牵引向下,被小坛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牵着盖在了他揣着小小鸟的腹部。
手心下的一团温热在缓慢又充满活力地滚动,那一刻阁主便在心里立誓:“不论它将来是否健全,自己都会一生一世疼爱,保护它和它的生身之人。”
他用温和的内力帮小坛调理数轮内息,小小鸟便终于安静地陷入沉睡。小坛的眼睛也渐渐合上。
阁主重新躺下,从背后将小坛揽入了怀中,手依旧温柔地替他安抚着孩子。
如此空寂的夜里,他却忽然听到了极轻地一声:
“我喜欢阁主。”
阁主心中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苦涩。
因他心知肚明——如此动听的一句话,偏偏不过是一句迟来的学舌。
第五章 兰鹤
此后阁主几乎每天都会找出时间带小坛出去散心。
在阁中时,他教小坛写些简单的字,教小坛读带图画的轻功谱。
阁主说:“小坛有杂戏基础,学轻功一定事半功倍,等日后身子轻了,我便亲自教你‘飞’”。
小坛笑得很开心。
……
这一天,阁主先前派去的人寻到了杂戏班的消息。他亲自去拜访了一趟班主,了解到许多他从前从未上心的事。
小坛的“坛”是“坛子”的坛,因他原本姓“谭”,且四五岁刚开始练功时最先学会的就是“顶坛”。小坛出身平凡人家,父母早亡,似乎还有一个兄长,当年兄弟二人被托付给了不同人家。
小坛嘴馋,他最喜甜,不喜酸。班主偶尔给发的几个铜板他都会拿去买便宜量大的冬瓜糖吃。班主怕他发胖,要没收,小坛就悄悄买,躲在河边吃完了,猫儿一样细细舔净了手指,洗了脸上糖粉,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小坛也贪玩,他会做捕鸟笠,做小鱼竿,曾经还缠着编草鞋的大娘教会了他怎么编草蝴蝶,草蛐蛐儿。
阁主忽然想起曾有一次,他见着扫地的小坛从手里的扫帚上搓下一支草梗,去戳弄那只八哥的笼子,但很快便被管事呵斥,被拽走了。据管事说他后来被罚喝了三天薄粥。
现在想来,小坛分明只是贪玩想逗八哥玩耍罢了。那只八哥的死因他后来也已查明,小坛不曾吃它皮肉。
阁主低头贴了一下小坛侧脸。
“小坛,对不起。”
从前是我负你。大夫说你只是意识混沌而非失忆,若是你还记得往事,却仍然愿意与我如此亲近……谢谢,对不起。
被阁主握着手学写字的小坛这次像是思考了许久,才抬起头看着他:“小坛,对不起。”
小坛的脸颊因着数月来珍贵药材食材的用心养护圆盈了一些,显出十八岁少年该有的可爱模样。近来他好像渐渐信任起了阁主,偶尔还会对着他露出近似从前的笑颜,一切都很好。
只是他依旧不会自己说话。
阁主前前后后找来了许多名医圣手,却无一人见过如此癔症。到最后,有一位怪医给他开出奇方,药方需要一味极其罕见稀有的药材,还需要病者血亲一滴喉头血作引。
这其实并不难办,小坛确实还有一位兄长,以情报见长的天机阁也已查到此人行踪。只不过此人目前恰卷入另一势力的纷争,自身也身陷囹圄。壹涧忠勤。
阁主听完回报,挥退弟子,重新坐了回去,继续陪小坛摆弄起手上的叶子。
他看着小坛灵巧地编出一只草蚱蜢,又编出一只草蝴蝶,然后细细挑了半天择出一片最完整的叶子,低头鼓捣半天编出一只脖梗细长优美的鸟儿,那翅膀还能摆动。
小坛眉眼弯起弧度来,把刚编好的鸟儿举起来在阁主眼前晃:“兰鹤,兰鹤。”
阁主也笑:“薛兰鹤,小坛。”
他也举起自己手上那个粗糙但也勉强能看出是个容器的小草坛子。
阁主昨日细心与小坛说了许多次自己的名字,原以为小坛并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很高兴。
“小坛,我要离开月余,帮你找回药与你兄长。”
他说着,温柔地摸摸小坛腹部。
“我会赶在它出生前回来,等孩子出生了,我们就医病,然后……你可愿意与我成亲?”
“我说来是个孤儿,年幼时得师父教养才有今日。从前想的只有‘立业’,未有‘成家’,游戏人间做过不少荒唐事。”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哪有人这么单纯可爱,只是给你一块点心,你原地就翻了跟头给我看,‘钱货两讫’,好像生怕我吃了亏。”
“你留在阁中的时日,我心里想起你,觉得日子都有趣了起来。何况你还总是那样认真讨我欢心。”
“……后来你说要我放你离开,我简直怒火中烧。我从前以为你是属于我的物件,是不会自己离开的。是我未曾把你放在平等的地位看待,伤了你与孩子……对不起。”
“我现在问你是否愿意与我成亲也许并不是好时机,该等到你病好后才……”
“兰鹤。”小坛忽然叫了一声。
“成亲,好。”
他把手里的叶子鸟端端正正放在了阁主的小草坛上。
下一秒就被阁主牢牢抱入怀中。
第六章 意外
三天后,阁主启程远行。
临走前他嘱托了一位弟子照顾小坛。
弟子名叫黎朝,性格有点跳脱,虚岁二十了,一见小坛就叫他“小师娘”,天天小师娘长,小师娘短。
“小师娘你几岁了?比我还小吧?”
“小师娘你名字是哪个tan字呀?”
“小师娘你肚子里真有小娃娃呀?我能摸摸它吗?”
小坛一开始有些怕他,总躲着。但黎朝很努力地夸了好几次“小师娘编得蝴蝶真好看”后,小坛开心地笑了,送了他一只小小的草知了。他近来送了不少自己编的小玩意给旁人。
但那只放在草坛上的草鹤他没有送人,就摆在床前。翠绿的颜色渐渐发黄,小坛日子过得混沌,也不知道阁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七个多月大的小小鸟这几天好像又长好了一些,大抵有两只小甜瓜那么大了。阁主在的时候每天总会抱着小坛摸摸它,和它说话。如今小坛一个人带它晒太阳的时候就显得过分安静了。
黎朝问过他孩子叫什么,小坛回忆半天,发出两个音:“zhān zhān”。
阁主好像这样叫过它很多次。
那两个字很复杂,很复杂。
小坛并不记得怎么写了,但等阁主回来他就知道了。
……
一个月并不算久,阁主的传讯信鸽三日一回,黎朝就读给小坛听。小坛并不能完全记住信里所说的那些事,却总爱听信末那一句相思语。
今日又是一个三日,小坛从早起就开始热切期待着黎朝来读信。
可是黎朝一直没有提。
又过了一天,他看向小坛的目光开始有些躲闪。
又是一个三日,依旧无信。
小坛心里着急,拿着前几封信指给黎朝看。黎朝却是一番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但那天下午,他终于又给小坛读了信。那封信好像前所未有的短,但小坛听到熟悉的信末语,终于安了心。
下半月很快过去,日子大约已经临近阁主归期,可信再一次断了。
这一日晚饭后,黎朝本在陪小坛写字,却忽然被人叫了出去。
前厅里,负责传信的弟子告诉他阁主现下在山下别院疗伤,昏迷前吩咐过此事暂且瞒着小坛,怕自己如今那幅憔悴模样吓到人。
“阁中若瞒不过去了,就让与阁主身形音色相似的四师兄易容作阁主暂解燃眉之急。”
黎朝忧心忡忡:“师父的伤情怎样?”
弟子叹气:“原本无碍,但为了取得药材,与师叔……与那魔教护法做了交易……硬生生受了几剑,这半月来身上伤口日日见血始终无法结痂愈合,不知是不是受了毒性影响,确实有些凶险……怪医且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