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眼睛看着谭柳,好像喘不上气似的,小脸憋得通红,大颗大颗委屈的泪水不停涌出圆圆的眼睛。
“不是,偷的!我呃……没有偷!这就是我的!”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明明、就是给我的!”
“这就是我的、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哇———”
谭柳看着那孩子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腿上的糖果撒了一地。
他把那只小鼓用力丢在了谭柳面前,冒着细雨跑了出去。
屋里忽然安静了。
白色的糯米糖粉洒作一地狼藉,孩子的泪水滚落在里面,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水球。
小坛蹲下身去,捡起了那只小鼓,放在心口。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伤心哭泣的小脸……心脏忽然痛到令他落下泪来。
第十二章 肺疾
小师弟不见了。
谭柳找遍了每一处,可人人都说没见过那孩子。他握着伞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心境似曾相识。
在雨开始越下越大时,他拨开了后山的一处草丛,终于找到了把自己抱成一团的小孩。
“……对不起。”谭柳在他面前蹲下,把伞移到他头上,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拨浪鼓是你在这里捡到的是不是?你也不知道它是别人的。”
“它是师兄已经送了人的,所以不能给你。”
“不过——”
“这个给你好吗?”
“我只做过一个。”
谭柳从口袋中摸出的是一只棕草编的长颈小鸟,叶边看起来已经有点泛黄了,这是他前两天随手做的,做的时候不知为何分外熟练。
小孩终于抬起了头,额头前软又碎的胎毛都湿成一绺一绺的。他看看递到自己跟前的小鸟,又看看谭柳,眉眼耷成了可怜的弧度。
谭柳:“送给你,翅膀可以动的,你看——”
小师弟看着小鸟,脸上的水珠越来越多,呼呼不停地喘气。他发出动物幼崽一样呜呜嗯嗯的声音,最后小嘴一扁,哭了,一头撞进谭柳怀里,黏在他了身上。
“呜呃……走不动了,抱……”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他。
谭柳背着一个孩子还打着伞,走得就不怎么快。小师弟软软地趴在他背上,比他想象中要轻一些。那孩子披着他的外衫,一手环着他的脖颈,一手宝贝地攥着那只草鸟,谭柳的余光就偶尔得见小鸟扇动的翅膀。
“师兄,这种小鸟我以前也有一个。”
“是我娘做的,被我掉湖里了,哭好久、好久噢……”
“师兄,我娘叫我鹯鹯,你可以叫我鹯鹯。”
谭柳忽然笑了,把他往上掂掂:“粘粘?是说你很黏人吗?你的大名呢?”
“我没有名字。我爹……凶酒,娘丢下我走了。后来爹也不要我,把我换酒了。”鹯儿看起来似乎困了,把脸慢慢贴上谭柳的背,眼皮沉重。
“呼……我能做你的孩子吗?不要再丢、呼呼、我就可以……”
“我也,呼,也不贪吃,点心不用,跟你吃馒头青菜也可以……”
“好不好……”
谭柳余光里,那只飞行的鸟儿忽然栽进了泥水里。
当他匆忙背着这孩子去拜访门派里唯一的大夫时,把对方吓了一跳。
那人帮着谭柳给孩子换了干的衣物又细细诊查一番,脸色怪异起来:“这娃娃你怎么捡回来的?”
谭柳将前因后果叙述一番。
这位大夫当年正是他兄长带来的岿岳,也曾给他治病。
怪医听了谭柳所言,眼睛转了几圈,又瞥瞥床上的孩子,在房里转起圈,嘴里念叨起谭柳听不懂的话。
“少吃一丸还是药性失效?先天不足四年还未好,没我看着就是不行!嗐!”
“小柳儿!你是不是给他吃了糖?”
谭柳楞住了:“他先前是吃了一些冬瓜糖……是我买给他的。”
“嗨!这小娃娃!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吃什么糖吃!这不要命……!”
“咳逆梗气,寒气入肺,丸不如汤,丸不如汤……”
“小柳儿!”他忽然站定了大吼一声。
“我若告诉你现下只有你能救这娃娃,你可愿意献血一碗?”
他见谭柳点头,即刻便去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瓷瓶,打开,从里面倒出好些褐色粉末。
“嘿!得亏留了一些!”
……
谭柳坐在孩子床前,摁着自己刚放过血的伤口。粘粘脸色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苍白,闭着眼睛,张着小嘴呼吸。
他忽然神使鬼差伸手去拨了拨孩子的额发,发现粘粘眉心其实有一颗红色小痣,让他想起画里那些乘着鹤来的小仙童,不由得笑了。
“鹤啊……”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十三章 重逢
可是粘粘一直没有醒。
小孩夜里低烧不降,迷迷糊糊,流出的眼泪都是热乎的,泪珠不一会儿就被咳嗽声震落在枕头上。
他梦呓里一时叫师兄,一时喊爹娘,小手不停伸出被子想抓住什么,直到谭柳把自己的手给他。这一次粘粘的手心不凉了,很烫。谭柳看着他的眉眼,心中萦绕起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柔和。
怪医摸了摸粘粘额头,伸手竟要去拍小孩儿的脸,被大惊的谭柳拦住,问这是为何。
怪医道:“不弄醒他也行,你可知道这娃娃有没有贴身药瓶?你可见过他吃药?”
谭柳……不知。
他其实根本没关心过这个孩子。
粘粘像一块小黏糕,从第一天开始,就自己贴在他身上了……直到淋了雨,粘不住了,委委屈屈地滑到脏兮兮的地上,还在问:“能不能把我捡起来,我还能粘住。”
谭柳露出手臂直问怪医能不能再取自己的血熬一碗药,自己还撑得住。
怪医却摇头,把一个瓷瓶掏了底朝天,道有一味药没有了。
“再说这娃娃是先天不足落下的肺病,昨日药方只能治他急症。”
“但我且问你,你可愿意为治好这娃娃不惜一切代价?”
“是。”
“如果说是要你……随我去天机阁呢?”
谭柳的心跳停了一拍,不可置信地看着怪医:“为什么……要去那里?”
“那自然,是因为天机阁奇珍异宝多,定有我缺的药。”
“我们明日出发,赶赶路四天也就到了。但先说好!不许叫你那疯子大哥知道!”
谭柳看了看床上的孩子,点了头。
他又守了粘粘一夜,想了许多遍关于这孩子的疑问,只觉得粘粘身世成谜,不知为何一个陌生幼童偏和自己亲近,但又好像隐瞒了许多真相。
清晨时分,谭柳留怪医收拾行装,自己独自去向掌门请辞。
可这一趟终究没去成。
谭柳从掌门那里回来时,房中不见怪医,却见孩子床边坐着一个男人。那人穿一身贵气黑衣,只见背影,好似是低身在试床上幼儿的额温。
谭柳远远听见床上的孩子竟然闭着眼糯糯地叫了一声“爹”。
然后那男人起身,站了起来。
谭柳刹那间好像被冻住了,以至于他任由那人走到了他面前……
“小坛……你长高了一些。”
薛兰鹤缓缓伸手,想像以前那样替他拨开额前发丝,谭柳却闭上了眼睛,后退数步背抵上墙壁。
“阁主……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是你……”
谭柳睁开眼睛,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床上的孩子:
“他刚刚叫你……什么?”
薛兰鹤偏头看看床上刚吃过药安然熟睡的幼子,做了一个“噤声”手势,引着谭柳进了另一间房。
待他转身重新看向谭柳时,神色温柔又隐含无限眷恋。
“那孩子和我打了一个赌。他说三天内,定能讨你欢心,让你同意认他做义子,然后再告诉你真相,这样你必然能恢复记忆。”
“他输了,我也输了。”
“小坛……我与他等了这么多年,你仍然没有想起来吗?”
“阁主,你在说什么……”
“薛兰鹤——我的名字……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薛兰鹤走近一步,谭柳才发现七月的天,他厚厚的领口内竟镶着绒。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握着你的手,写过‘鹯儿’这名字?是‘壇’的一半,也是‘鶴’的一半。”
“那时他还在你腹中,我抱着你对你承诺,‘它现下虽然弱小,但将来定是最勇猛自由的一只鸟儿’……你不记得了吗?”
薛兰鹤笑得有些苦。
“小坛,他是你与我的亲生骨肉。”
第十四章 真相
“不可能!……”
谭柳忽然喊出声的那三个字尾音被硬生生压低。
“小坛。”阁主又这样唤他……
“癸卯年四月,你从癔症中痊愈。你兄长告诉你,你意识混沌已有半年,其实根本只有一月余。你被他从我和刚出生的鹯儿身边带走时,已是阳春三月。”
“你失去了五个月的记忆。”
“鹯儿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生下来又小又弱,一身毛病,都是我的错。”
“所以这些年我不敢来寻你。我怕谭枫知道后会再次带着你走得无影无踪。也因治不好孩子无颜见你。”
“我原想等鹯儿再大一些,让他健健康康地来与你相认,我决心治好他,有朝一日再来求你原谅。”
“……可他太想你了,他看到了你的画像,就说这些年你也许已经想起他了,他来找你,你一定会要他的。”
小坛闻言忽然掩面笑了,再睁开眼时已泪如雨下,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一开始就认我……为什么……”
薛兰鹤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伸手想抱住他,可最终没有。
“……我怕他的出现刺激到你,告诉他要徐徐图之。”
他没有说的是,三年前小坛在他面前险些摔死幼子的画面已成梦魇,时至今日他仍心有余悸。
小坛流泪道:“可,他才三岁,你说的他就乖乖听了……他那么可怜。他只想要一个拨浪鼓,他拿了自己的东西,我却说他偷,‘偷’啊……他当时会有多伤心,他会有多失望啊——啊……?”
小坛想起那时鹯儿哭喊的那句“那就是我的”,还有他摔在地上的拨浪鼓,心如刀割。
他记忆中的“小馋虫”还是自己腹中三个月就夭折的胎儿,是这些年岿岳后山的小小坟茔一座……如今有人告诉他,孩子还活着,可他被人伤了心,生了病,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伤心欲绝。
“我要去看看他……薛阁主请回吧。我不想见到你了。”
……
是夜,小坛一直守着鹯儿。
怪医拎着酒坛带薛兰鹤去了后山林地。
看到祭碟中还留着点心残骸,薛阁主脸上忽然泛起笑意。
怪医不解:“你笑什么?”
——“无事,我太久没看到他吃点心了,知道他现在身体康健,天天都吃饱喝足,我很高兴。”
怪医道:“那还用说,当年你给谭枫带走的血与药材,前日你那娃娃还沾了光。倒是你,怎么看着要咽气了似的。”
薛兰鹤失笑,拢拢衣领:“我无事,原本练武路数就偏阴寒,这些年格外畏寒些罢了。其他无甚影响,所以一收到消息说鹯儿病了,不就千里送‘药’来了。”
怪医拍开了酒坛:“谭枫何时回来你可知?你在这儿打算留多久?”
“他自有烦心事拖住步伐。我……此番来得有些匆忙,待不了几日,但总得等鹯儿醒来无碍了才能安心离开。”
怪医摆摆手,又回头:“我问你:既然你都告诉了小柳儿那小娃娃的身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那五个月发生的事?”
这次薛兰鹤沉默了一会儿。
“我告诉他孩子的身世,是因为他已经起疑心了。他私下送了信给谭枫追问当年的事,被天机阁拦下了。况且鹯儿需要我,我既然来了,怎么还瞒得住他。”
“而那段记忆——虽是我的救命灵药,于他却……可有可无。他现在过得很好,我今天看到他,忽然觉得谭枫当年说得对。我再自私,也不愿再把他当作笼中雀。”
“我会等他自己想起来。”
“要是他一直想不起来呢?这种事可是老头子的医术也没办法的。”
薛兰鹤抬头望着夜空长叹:“那我便更要好死赖活着,然后——再追求他一次又何妨?”
“呵,你这是:风流多情转性了?”
薛兰鹤一笑:“依旧多情。”
“我昔日爱的是几分天真可爱,今时恋的是一丝柔中带刚……只不过,都是他一人罢了。”
怪医笑着摆手:“喝酒喝酒!”
薛兰鹤接过酒杯:“我只饮一杯,喝多了影响给鹯儿供药。”
“随你随你!”
“自作多情,自作自受!”
第十五章 情思
粘粘醒来时发现谭柳就守在他床边,小孩努力笑得很乖:“师兄你上来陪我好不好?我给你讲故事。”
谭柳笑:“不是应该要我给你讲吗?”
他用湿巾给小孩擦了一道手脸,忽然摸出一个拨浪鼓在他眼前摇摇:
“这个送给你。”
“可是,你说这是给别人的。”
“是给你的,一直是给你的,鹯鹯……”小坛轻轻抚摸着孩子软乎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