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能坦然面对家门受冤蒙屈,但对自己仕途早夭却从来避而不谈。
沈华衣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说这位新君后跟那些个后宫嫔妃争风吃醋他是不信的,能刺到他的唯有一点,那便是他还未启程便夭折胎死的鸿鹘之志。
于是在晨省请安上迟到时,沈华衣说与皇上商谈言官策令,一时忘却时间,恳请君后见谅。
向来理直气壮的祝知宜果然沉默了,他打中了对方的痛处和死穴,揭开了对方未结痂的伤疤。
官簪朝服,鲜衣怒马,那已经是一个祝知宜再也进不去也够不着的世界。
第6章 他不能问
祝知宜很平静,这个沈华衣与旁的君妃君嫔都不同,慧敏从容,精于攻心,不卑不亢。
眼看江淮一带世家风头势力就要盖过京派皇戚宗室,他近日又收敛低调起来。
沈华衣看皇帝给祝知宜撑伞亦不动声色,便略略说了两句兰台司的正事。
祝知宜默默听着,插不进话,梁徽的手揽在他肩上,也没法先走,几句话时间,对他来说很漫长,藏在广袖里的手没有温度,大方坦荡地看姿态恭敬的沈君仪。
后宫三千,佟瑾妖媚,傅苏娇纯,沈华衣不是长得最好的,但是气质在身,玉质兰心,最关键是,他同梁徽有话说。
光这一点,已经胜过旁人无数。
沈华衣看梁徽面已微有不耐,适时地收了话头,道:“这会儿正是江津冬蟹肥的时候,家父寄了好些来,不如皇上与君后一同移步华音殿尝一尝。”
家中来信,江津盐道布政使司一职他族叔有意,近日务必要探知皇上口风。
祝知宜还是不语,梁徽按在他肩上的力道重了几分,道:“不必,朕与君后还有事。”
沈华衣很知进退,屈身恭送。
回去一路祝知宜都不说话,梁徽觉得他兴致不高,便道:“今日吃片烤全羊好不好?”八木图格新贡的牛羊今日刚到,张福海说肉质很鲜,想必祝知宜应该会喜欢。
“皇上,臣今日劳顿,先回宫休息了。”
梁徽抿唇沉默,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祝知宜的祖父撑过三代奸佞把持、阴晦不明的朝堂,他的族兄撑过烧杀劫虏十恶不作的边疆敌军,他本该也撑起属于他的苍生清明,可如今……
但梁徽不能问。
朝堂局势暗流汹涌,他是上位根基不稳的新帝,前太子旧势烧不尽,世家宗室盘根错节,祝知宜与长公主、南疆外将关系复杂,心思立场未明。
他也还不能给。
他还没有完全了解祝知宜,没有完全掌控祝知宜,梁徽生性多疑,工于心计,从不对自己不能完全掌控的人事付诸交托任何。
“那回去好好休息。”梁徽温声嘱咐。
看着那一抹清瘦的红渐渐隐入白雪深处,祝知宜脊背永远挺得笔直,有雪飘至肩头,明明细碎且轻,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压出一种无声的寂寥来。
大概是那日宫训梁徽在宣和殿露了脸,各司的人倒戈得很快,没几日便将历年账簿和人事册子送至风随宫,还孝敬了不少东西。
祝知宜审账、阅折忙得连字都没时间练,梁徽那头张福海来邀了几回,乔一都给拒了。
张福海回话看梁徽面色不好,只得委婉再委婉:“君后说过两日便要祭宫祠拜文庙,诸多事宜未决……”
梁徽将折子往旁边一扔,嗤笑,说这你也信,他这位君后气性倒是不小。
张福海:“……”主子都是爷,他都惹不起。
除岁将近,大梁宫繁文缛节颇多,帝后要分别执掌各类盛事,帝主外,后主内,皇帝领百官拜谒文庙,君后代表众宫眷祭祖宫祠。
文庙就在皇城内,宫祠却坐落迦陵山,已出京畿之地,来回快马加鞭也要半旬。
梁徽看了钦天监算出的日子,沉默片刻,道:“另换几日。”风雪肆虐,荒郊野岭,易出事端。
祝知宜婉拒,他没那么娇气:“年末天气都是如此,换来换去耽搁时日。”前朝后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想落了人口舌。
两人辩了几句,都目光沉静地看着彼此,梁徽心中气笑,面上仍是好言好语地让京羽卫多备人马护送。
出发那日,梁徽亲自送他,祝知宜利落跨上白马,居高临下,对梁徽点点头:“皇上回吧,不必再送。”
梁徽拍拍白马的脑袋,在它耳边说了句小话才仰头眼带笑意对祝知宜温声说:“看你出了宫门朕再回去。”
祝知宜挑了挑眉,挥剑,侍卫长举旗待发。
“清规,保重,”梁徽让开大道,嗓音温润关怀,目光真切而专注,“朕等你回来。”
祝知宜垂眸与他对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梁徽在人前一向是亲民平易、挑不出错的。
这人总是眉眼含笑,仿佛天生柔情,温润如玉,可那笑如三月的春风,看似和煦,实则带着春寒的料峭与冷冽。
祝知宜再次举起手中之剑,发号施令:“出发!”
路过集市、勾栏、城门关,祝知宜目睹太平盛世、热闹民间、城关将士,即便身处其中这些也离自己很远。
眼前浮现往昔祖父领小小年纪的他到泰顶登高一览众山小,与同窗上马踏春、比赋诗词、畅饮玉浆,随工部任职的师兄三下江南整治河道、勘察民情、除贪治腐……而今他的天地只有那几寸宫城。
不该如此,可……也只能如此。
雪是在抵达山下时变大的,漫山皑皑,不闻人迹,只听得见他们这一队人马的回音。
乔一劝他先回马车:“公子,明日再上山吧,天快黑了。”
下雪天进山容易迷路,他们储备的粮物不多,若是被困,后果不堪设想。
祝知宜看了眼日头落山的方位,心中默算时辰与路程,道:“继续,明日上山来不及。”
拜祭祖祠的时辰是钦天监算好了的,结天时地利精确到刻度,差半分半厘都是不敬不畏,这种事着实易落人口实上纲上线,后宫前朝宗室言官虎视眈眈,他们只能早不能晚。
日头彻底落了山,最后一丝余晖也被风雪与夜色吞噬,山里升起大雾,劲风呼啸,霜露浓重,一队人马缓慢朝深山行进。
京羽卫领队在最前侧举着火探路,乔一看祝知宜面色愈发不好,再三恳请他先进马车。
祝知宜头重脚轻,咬着牙不让他宣随行的医正,怕乱军心。
队伍最前头的侍卫长掉转马头来报:“君后,前头的河溪都结了冰,听不出水流的方向,再走下去恐怕也是绕山打转,耗尽体力,不防先在路边扎营,明日天一亮再启程。”
祝知宜单手抚额压着猛跳的青筋,缓缓睁开眼:“张侍卫长,明日何时天亮?”
侍卫一时语结。
时下已涂月廿四,昼短夜长,日出已过卯时,祭祀在辰时,如何赶得及。
祝知宜发话:“继续走吧,慢慢找。”
侍卫长不动:“这……”
“怎么?”前脚才出了京畿他这君后说话就不管用了?
侍卫长顶着压力硬着头皮回:“皇上说,一切以君后安全为重。”
可君后好像不太领情,同他讲道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夹着雪的风一吹,他又忍不住掩唇咳了几声,“继续走吧。”他说话越发费力,声音都轻了许多,“流水听不见源头,就看你们火把的风向,皇上追究起来本宫担着。”
侍卫长欲言又止,祝知宜循循诱导为他分析利弊:“杨大人,你若得罪了皇上,还有本宫来担着,你若得罪了本宫咳咳咳——。”
“……”杨陵只得继续赶路。
所幸后来出了月亮,风雪也小了,雾一散山里就亮堂许多,大队人马赶到半山腰的行宫时,祝知宜已额头发汗,面色潮红。
心里揣着事,次日天未亮他就醒来,头比昨夜更混沌沉重,还有些烧,玉屏给他戴玉冠的时候都被烫了手,乔一急道:“公子还是请医正过来看一看吧。”
祝知宜:“不必,大典快要开始了,你们动作利索些。”
玉屏赶忙上前帮他系玉带佩环,和乔一相视一眼,摇了摇头。
大典仪式繁冗复杂,敬酒祭茶,三跪九叩,结束时祝知宜头晕沉沉地想,待他将这中宫之位坐稳,定要将这劳财伤民的繁文缛节通通革除一条不留。
回程途中,熬药不便,祝知宜只得硬撑。
又值暮岁天气变幻,风云不定,一队人马途径晋郡时风雪覆来,刮起飓风暴雪,树木摧折,侍卫长来报暴雪降至,起码要下三日之久,此地处平原,无挡风雪之物,扎营亦不可行。
祝知宜问:“此地离晋郡城府有多远?”
“半日车程。”
“现今晋郡使司还是陈束么?”他自被剥夺出仕资格后,便慢慢不去关注朝堂人事了,想多了心底会泛出尖锐而钝重的痛感,勒得人踹不过气来。
“是。”
“那你拿本宫的令牌去找他。”是陈束那还好,换作别人,祝知宜还得思量一番。
大典已成,祝知宜心中千斤放下了,身体疲软,整个人软绵绵的,使不出劲儿来,耽搁就耽搁几日吧,反正他也还不想那么快回宫。“遵旨。”
梁徽在宫中领百官祭文庙,旁日无察,祝知宜一走多时他这才觉宫中静得慌,不知第几回看向张福海。
张福海擦了擦头上冷汗,不等他开口自己答了:“信鸽没回呢,皇上。”
大雪封山,信鸽隔日才将暗卫的讯息送到,梁徽扫了两眼面色沉下来,张福海一言不敢发,一看这景儿就是君后又出什么事儿了。
这位先太傅嫡长孙进宫时日不长,气皇上的次数倒是不少。
梁徽看祝知宜这是连命都不想要了,冷笑一声,命张福海:“备人马,去晋州。”
“传太医随行,给陈束下旨,说朕与君后在晋郡府邸汇合,让他打点好。”
“喳。”
第7章 贤后
晋郡大雪封城,沿途有饥民饿死路边,衣不蔽体,冻尸横死,祝知宜眉皱得紧:“快、快,把车上的粮饷分下去咳咳咳——”
乔一怕他气血攻心赶紧跳下车给侍卫们传旨,带回一身寒气,道:“今年雪太大了,冻伤了好多冬稻、粮物,光是晋郡就——”
忽又想起他家公子自前东宫一案之后便再不问国事,看了祝知宜脸色,悻悻闭了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祝知宜静静望着因交不上租流离失所的饥民,沉默不语。
他十六岁便想过要变法,推行屯田制的折子就压在旧府上,先帝中庸守成,不愿也不敢得罪既得利益的权贵,那梁徽呢?梁徽是可以期待的吗?
可惜他已经没有资格了,先帝那道公诸天下的诰敕像无形的枷锁,一辈子囚住他的灵魂,那些折子也没有再见天日的可能。
祖父临刑前嘱咐他不问国事独善其身,祝知宜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还是命陈束搭棚施粥,并吩附乔一去帮忙。
“公子——”
“我不去了。”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插手这些,被革了仕途资格再过问朝堂之事便是僭越,是越俎代庖,是哗众取宠,争名夺利。
也就是如今晋郡当权的还是陈束,他能说上一两句话,若是旁的人,不听他的旨意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前朝,不是后宫,大梁礼制分得很清,一码归一码,朝廷命官确实不用听命于中宫之主。
“那我也不去了,”乔一道,“我去了谁照顾你。”
“有玉屏,”祝知宜躺下,拍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一副不想再说话的模样,“去吧,回来后与我说说。”
乔一知道他不愿去又放不下,还是随陈大人的随从去了。
祝知宜全身发热,迷迷蒙蒙间做了几场大梦,一会儿梦见须发全白的祖父教幼年的他执笔挥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会儿梦见他殿前挥墨丹青,与人枪舌战,登高兰台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梦见他在牢狱中没有笔墨,只得用血写下屯田制的折子,字字泣血,却被人扔进火盆中付之一炬;又梦到祖父临刑前双目血红,嘶声问苍天为何让忠良蒙冤蒙耻让奸佞党群误国,年少的祝知宜在刑台下欲携剑劫人,有人一声令下:“杀无赦——”
祝知宜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一张俊美的脸赫然映入眼中。
梁徽坐在床边,墨眉蹙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手里还拿着帕子给他擦汗,祝知宜惊魂未定,受怕似的躲了躲。
梁徽面色高深,祝知宜胸口起伏,谁也没有说话,相顾无言。
还是梁徽先对他笑了笑,问:“难受么?”
祝知宜“嗯”了一声
“该。”梁徽轻声说。
祝知宜:“……”
影卫密报说他们尊贵的恪尽职守的君后为不耽搁天时命队伍于风雪最猛烈时进山,感了风寒也一刻不歇脚,梁徽连生气都是眉眼带笑的,翘着嘴角阴阳怪气半讽半嘲,“朕还以为清规学先太傅,为了贤名连命都不要了”
祝知宜脸色一白,梦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祖父是他提不得的死穴。
或许是病中,祝知宜脸上竟然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很能牵起人的心软,梁徽心头微有陌生的异动,他顿了一瞬,放低声音道:“朕—一”
“是,”祝知宜沉默几秒,低声说:“臣就是要做个贤后。”他即便是躺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很像他身上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劲儿,“皇上在这于理不合,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