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就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不受控制地缓缓抬手轻轻按在了碎儿的臂膀上,柔声道:“姑姑带阿绾惯了,姑姑喂阿绾或许愿意多用些。”
碎儿笑着对她一颔首,举勺尝了一口温度。
她觉得小儿娇嫩,应还有些烫,便换了又一把小勺搅动了一会儿,再尝了一口,感觉这回温度差不多了。便抬手取了阿绾的玉勺,舀了一口,仔细吹了吹弯腰对着被问月抱着的阿绾哄了句,“阿绾乖,喝一甜粥好……呃……呃……”
滴答……滴答……
鲜红的温热液体随着碎儿喉头破碎的咯咯声,自她的口鼻中溢出,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她掌中白瓷碗里粉白的藕粉粥里,一点点化开染红了整碗糖粥。继而她再也支撑不住,竭尽全力地向阶上望了一眼,缓缓阖目倒了下去。
“碎儿姑姑!”
“姑姑!来人!!有毒!”
阿绾看着碎儿此等可怖情状,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利哭喊,“啊——!!”
第46章
萧令明听得底下惊呼站起身往下一看,倒在地上的那具小小身躯便轰然撞进了他的眼底。
碎儿……
碎儿!!!
他一切的思绪都在这短短一眼间被阶下的死生不知的碎儿抽空了,他茫茫然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天阳斜倾,浓郁艳烈,可萧令明的眼前只一片无垠的白。
他踉跄着一把推开身前几案,一脚深一脚浅地茫然踩下台阶,又因过于慞惶,足下一空,所幸被起身的宋聿一把扶住腰际才没有自阶上一脚踏空滚落。
萧令明靠着宋聿支撑着自己的力道一点点勉强站稳,他稍稍回过神来,一寸寸地扭过头看向一脸冷戾肃色的宋聿。
那对原动人心魄的眼睛此刻空落落的失去了全部的神采,只余下了一汪死黑,仿佛什么都容不下了。
此刻萧令明的心全然乱了,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愣了两瞬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一把推开宋聿向碎儿的处跑去。因动作太大已至鬓发散乱、钗环跌落也不顾得了。
众人原围着碎儿,此刻见明皇贵妃此等哀切乃至疯魔情状纷纷惊慌地跪下让开道来。
萧令明到了碎儿身前,足下一软就跪跌倒在了冷硬的地上,他身上刺绣精美的绛紫大袖拖拽在了一地的黏腻粥液中,可他全然不觉,只是纯粹靠着本能将已然七窍流血昏迷过去的碎儿揽进怀里。
碎儿本就身量不高没什么分量,此刻失了知觉躺在萧令明的臂弯中反倒叫他觉得沉重,不仅压在他的臂弯上,还吊在他的心尖,扯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地下坠。
萧令明强睁着眼,想要仔仔细细地去瞧她此时的境况,可他的眼泪不争气地一下就汹涌地溢了出来,连绵不绝地淌过面颊落在他的手背和碎儿青白的面颊上,他带着哭腔轻轻拍了拍她惨白的脸,无力地喊她,“碎儿……碎儿……你别吓我!!”
他唤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僵在了那里,过了片刻,像是终于魂灵归位了,僵着脖子极缓地抬起头,环视一周厉声质问:“医令呢?!都是死人吗?钱筠怎么还不来?!”
自阶上紧随下来,又不敢跟着他快跑就怕天子看出端倪的宋显总算赶到,他推开人蹲跪到萧令明的身边,低声劝慰,“已经传了钱筠。”又瞥了眼四下,低声强调,“您别急,这儿只有您方便给碎儿撑着,您若是垮了,碎儿怎么办呢。”
然而他的话半点没有进到萧令明的耳中,萧令明木然地紧紧抱着碎儿,死死睁着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不断涌出,浸透眼下胭脂,一打眼望去犹如血泪一般骇人。
他哭得太过头了一点,没有哀嚎哽咽,但泪水像是决了堤一般往下滑落。
宋显见他如此更是心忧,他从未见过萧令明这副摇摇欲坠的脆弱模样,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也被他连绵不绝的泪哽塞住了,然他方要伸出手去扶,就听见身后众人齐齐挪动了脚步唤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陛下”就仿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令宋显猛地冷静了下来,要伸出的手也握在了宽大的袖内。
萧令明却似乎因这一声陛下找到了主心骨,他猛地扭过头,满面泪痕地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宋聿。
他那只没有抱着碎儿的手颤抖着缓缓抬起,带着两枚价值万金的宽面宝石戒指的五指修长苍白,此刻正因为过度用力而在手背上爆出了嶙峋青筋,指尖上那五颗鲜红饱满的指甲顺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地攀上宋聿深玄的衣摆,继而用力揉抓住了宋聿衣摆上狰狞硌手的刺金团龙。
萧令明抓着手中他熟悉至极的天子衮服,双眼无神地望向天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脸,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哀恸至极地求了一声,“宋聿……”
他那一声不响,却分明清晰地落进了宋显的心底,一时间五味杂陈,舌根苦涩。
宋聿对上了萧令明那对空洞朦胧的眼睛,方觉自己见不得他如此。
宋聿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揉进掌心拍了拍,“李芙!皇孙百日出此等骇人之事,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翊卫等皆听你调令,给朕仔仔细细地查,务必……”天子说着顿了顿,狠声命令,“务必要清清楚楚!”
俞雅趁乱带着问月退到了最边缘,她此刻面沉似水,难掩焦色,她千算万全没算到碎儿在明皇贵妃的眼里贵重至此。
——不过是一个奴才……
“你准备的毒怎么这般烈,不过两口……”俞雅死死掐握着问月扶着她的手,低声问她。然而即使她兀自强装镇定,还是压不住话语里的颤音。
问月紧紧回握着俞雅的手,她的掌心也是冷的,可仍旧妄想暖一暖俞雅僵出青白的手背,“必是要烈的,不然您发作不及,只得喂了阿绾怎么得了。”
俞雅看着五步外的人群因钱筠的赶到再一次嘈杂了起来,年迈的院首看了眼碎儿的情况,露出了难得的焦急。
他对天子说了些什么,天子似乎对此不满,斥责了一声,然后招来了翊卫抱起了已然柔软如一匹残缎的碎儿,小心仔细地将她抱上辇驾。
明皇贵妃在天子的搀扶下踉跄起身,步履不稳地随着天子上了后面的一架辇,天子坐在辇上对李芙交代了两句便起驾跟了上去。
李芙得了旨意,不急不缓却不容置喙地环视一周宣道:“奉陛下诏,为各位贵人周全想,烦请各位贵人随奴往屋内坐着暂歇,此事未及查清前,切勿随意走动。”他话音一落,便有小内侍陆陆续续地上前,沉默恭敬地请各位贵人移步。
虽得天子旨意,李芙却也做事一如既往地恭顺,妥帖仔细地安排了一府一院,一人一间,且皆有翊卫名为护卫实为看守地在院门前站着。
俞雅看着被内侍关上的屋门,抓着问月向内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果决道:“你同我说过这东西没有解药生死一线间,我本想她死就死了不过一个宫女。但看皇贵妃如此情状,若是这碎儿没了,怕是要往死里查,得把红蓁处的解药抖落出来。”
“——她不能死。”俞雅咬牙道。
问月点点头,“您定定心,人和物件都与您无关。且是李貂寺亲查,他是在陛下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做事仔细,定是要从这粥的来处查起的,恐怕头一个要问的就是红蓁。”
俞雅还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自己这一进院子的中庭响起了齐整的脚步声,继而是李芙平稳冷淡的声音,“戚娘娘,奴奉旨问话请见。”
观烟阁。
萧令明一瞬不瞬地盯着翊卫将碎儿放到柔软的床上,那翊卫正要起身告退,却发现自己臂上衣袍上浸满了血,他顿时骇然地转过身,失态道:“圣人!娘娘!”
萧令明的瞳孔因那大片的血迹骤然紧缩,他那句要从喉头爆出的钱筠还没能出口,钱老院首已然疾步跑到了碎儿的床前,也顾不上规矩了,伸手握住她细白的腕子去摸脉象。
钱筠在祥符朝侍奉至今,手上过了无数腌臜阴私事,此刻难得急得袍服湿透,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绝的滑落。
半晌,钱筠起身取了三根金针刺入碎儿身上大穴,勉强止住了血,跪在地上的双膝已然麻木。他出了口气就着内侍搀扶的手蹒跚起身,又摇了摇头,接过手下医令奉上的纸笔快速写了一张方子递给还给他,声音喑哑疲惫地丰富,“不必熬煮,研成粉末兑一两水端来,方瞿你再取三片老参过来。”
那叫方瞿的医令得了话,匆忙一礼便疾步跑了出去。
“啪——”萧令明挣开宋聿抓着他的手,劈手死死抓住了钱筠的胳膊,他听得仔仔细细一个字都不敢错漏,此刻却无比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做什么取参?给本宫治她啊!”他的嗓音因落泪而鼻音浓重听上去哀求远胜话中的威胁,但抓着钱筠的手却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的意思。
钱筠被他捏得脸色一白,宋聿见状三两步上前。覆上萧令明的手死力一根根掰开,沉声警告他,“明儿!”
钱筠亦算是看着萧令明长大的,见他如此悲绝之状也面露不忍,“……您有什么话,想一想,一会儿碎儿姑娘醒了,同她说吧……别留憾。”
“为什么救不了她?不就是毒吗?什么毒你没见过?我问了!她就用了两勺!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怎么会救不了呢?”萧令明的泪随着他的话,带着他最后的希冀一颗颗地落了出来。
钱筠似乎难以启齿,他在负手而立脸色阴沉的宋聿和满脸悲色全靠宋聿一力支撑才不至于跌在地上的萧令明之间打了个来回,动了动唇。
宋聿见他如此心头一跳,已然有所猜测,四下一扫厉声道:“都下去。”
待到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钱筠佝偻着背上前,用近乎只有三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心翼翼低声回话,“不在于毒……”
钱筠顿了顿,随后似乎孤注一掷地闭目开口,“——在于她腹中的孩子。”
第47章
戚侧妃并她身边的奴婢倒都是个骨头硬的,只是再硬的骨头落在了李芙的手里,也总要学会开口求饶。
面目平淡的大貂寺取了身侧小黄门奉上的湿帕子净了手,指了瘫在地上如一团软泥的奴婢淡淡道:“拖下去。解药速送去观烟阁。”
他说完瞥向了坐在上座看完了这一整场刑法整个人被冷汗浸透面目死寂的戚侧妃,略一躬身,“您是贵人,自轮不到奴婢们来问,烦您候着,奴得先去回话。”
……
“孩子?”萧令明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在说完之后才反应了过来钱筠到底说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就回头看向宋聿,然后下一刻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可笑,宋聿的子嗣早就断在了当年自己奉上的那一碗出自萧令仪之手的绝嗣药当中。
宋聿阴沉地开口,“几个月了。”
钱筠小心答,“一月有余。”
“去传老三。”宋聿略一思索就挑眉令道。
“不是宋显……”萧令明深吸一口气扬声打断,“他知道碎儿……知道碎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只要他没有失心疯了,就断不会碰碎儿。”
天子嗤了一声,“你信他?床上同他滚了两回就看不出来老三是个面善心毒的了?动了碎儿,他正好……”
萧令明却似没有听见天子话语中的不善讥讽来,他喃喃道:“是谁呢……”
是谁的……谁做的?!
蓦地,他陡然想起了那日碎儿的异样,登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僵愣在了原地。
宋聿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察觉了什么关窍,他上前两步扶住了萧令明的肩膀,正要开口,就听一小黄门奉着一小小要纸包快步跑了进来。“圣人,娘娘,李貂寺自睿亲王侧妃戚氏的身边的奴婢口中问出了解药。”
解药……萧令明猛地转过头,双眼中陡然爆发出了脆弱的希望。
他直直看向钱筠,然而在钱筠的脸上,萧令明没有看到自己期盼的喜色,反倒是望见了一层更深切的为难和同情。
“有解药……也不行了吗……?”萧令明仍旧不死心,哀伤又绝望地低问着。
方才出去取药名为方瞿的医令在这时端着钱筠吩咐的东西走了进来。钱筠回避了萧令明双眼中一击即碎的希冀和期盼,接过了方瞿递来的药碗,仔仔细细地以小勺喂进了碎儿的口中,又取了参片放进了碎儿的舌下。
钱筠手上仔细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不忍又详明地对萧令明解释,“大红已出,毒入心脉,神仙在世……怕也就救不了。”
钱筠做完这一切,取了帕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小心地劝他:“娘娘,老臣一取下碎儿姑娘眉心上的金针,她便能转醒。您有什么想说的话,想仔细了,简短些,碎儿姑娘撑不了多久了。”
萧令明惶然地抬起眼,直勾勾地落在钱筠的面上,半晌,哑着嗓子干涩开口,“若是不取呢……不叫她醒来,不打扰她……”
钱筠叹了口气,垂首,“也不过是拖个半日,人就悄无声息地去了……”
萧令明大悲大痛之下竟是轻笑出声,他垂着眼,眼神虚虚地落在自己的手上,过了许久,平静地说了一句,“取了吧。”
钱筠应声,便悬腕轻轻取下了碎儿眉心的金针,只见金针方方离体,碎儿就呛咳出一大口污血,继而眼皮剧烈地颤动,勉力至极地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愣愣的看着上方,继而在萧令明焦急地呼唤中艰难地转了头,她看着萧令明那张泪痕纵横妆容狼狈的脸,勉力至极才在唇角翘出一个俏皮笑容,“……您……怎么……这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