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明当然立得起来,他只是活在阴翳中,庇护下太久了,忘记了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天子的掌心轻柔地落到萧令明的脸颊上,他捧着萧令明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明儿如今就做得很好。”直到此刻,萧令明滚烫的泪珠才如流水般落下,洇湿了天子的衣袍。
他听了这一句,坐直了身,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一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黏在他的下眼睫上,欲堕未堕。
过了片刻,萧令明虚张了口,却发不出声,只能哽着嗓子,用气声,轻轻地问了一句,“您爱过明儿吗?”他的嘴唇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些什么,“还是一直在透过明儿……看姐姐呢?”
宋聿没有立刻回答他,天子静静地看了萧令明一会儿,低声道:“明儿不该再问这些……”
宋聿动作迟缓,像是尽了全力一般坐起身,向萧令明靠了靠,而后在他的眉心,印下了一个干燥温暖的亲吻,“明儿该往前看,你还有往后,很长久地的往后。带着朕留给你的东西……往前看……”
宋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了细微的气声,随着最后一字从天子的口中吐出。
这位往后工笔评价之高彪炳史册的一代天子,在自己似乎未尽的话语当中,缓缓倾倒在了自己一生牵扯至深之人颤抖冰冷的怀抱当中。
“宋聿……”萧令明抱着宋聿沉重的躯体,喃喃唤了一声,靠在他肩颈的天子已然寂静无声。可他似乎仍是不信,一点点地抬起手,落在宋聿的脊背上,带着哭腔不断地唤他,“宋聿……宋聿……宋聿,宋聿!”
然就在萧令明全然不知的侧间薄门之后,宋显被一把由李芙亲手执掌的雪亮匕首抵在喉前一寸,逼得他乖乖跪坐侧间,静心聆听。
一扇缎纱薄门,根本遮挡不住半点声音。从方才天子与萧令明的临终之言,到此刻萧令明无法抑制地断续悲泣和深深哀唤,都宛如一把钝软的薄刃绞入宋显肺腑弯转割扯。
门外萧令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宋显听见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再是重物被小心放下的声音,继而是萧令明的迟缓脚步,他身上的环佩似乎磕到了地上,最后,是额头触地的一声沉闷钝响,仿若一记重锤,砸在了宋显的心底。
似乎这一声闷响才叫宋显彻底醒过来,他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了,他的父皇真的去了。
李芙自这一声,缓缓收了手。
宋显离了桎梏,踉跄起身,却一时间仍旧怔在原地。
那一座压在他头上高不可攀的权力大山已然无声地崩然倒塌。这一刻起他宋显便是天下至尊的天子了,再没有人能够挡在他的前方——可是他也没有父亲了。
宋显仿若在眼前望见了自己平坦光明,却一片空荡寂静的前路。他站在原地,隐约觉得自己并未如设想的那样畅快。
李芙推开门扉,向外走去,宋显僵硬地循着声音下意识看向烛光熠熠的天子寝殿,尚着皇后朝服一身深玄流金的萧令明正缓缓起身,抬眼向响动处看来,与宋显两两相望。
宋显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抬手推开半掩的转门,向萧令明一个箭步冲去。
他在这扇薄门之后时,有万般的情绪堵在心口,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与眼前人吐上一吐,问上一问。
——他想说我怕你出事,昏了头要直闯宫禁,前程性命都抛之脑后。
——他想说你心甘情愿殉他,却半个字都不愿意留给我。
——他想问上一问萧令明那颗貌似柔软的心底,倒底有没有半点他宋显的名字。
可当宋显冲出门看到萧令明那张苍白木然的脸,与他那双只剩下迷惘和空洞的眼睛四目相对的时候,却骤然间就哑了火。
——宋显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
宋显只是足下一顿,就冲上前用力将萧令明揽进了怀里,用力之大撞得被他抱进怀里的萧令明都向后踉跄了两步。宋显紧紧地抱着他僵硬冰冷的身躯,仿若要将他勒入血肉一般用力。
可萧令明只是站着,也不挣扎,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宋显抱,他的手始终垂在身边。
“我真的……我真的吓死了……”宋显埋首于萧令明仍留有浓郁的龙涎香气的脖颈间,心有余悸地喃喃道:“你知道我在观宸门被拦下来的时候,我就怕你已经……”
可宋显说出的话就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深湖,除了在怀抱之中的躯体,他再没有获得任何可以确认眼前人在眼前的回应。
过了许久,密朱寺顶的金钟敲响,宏亮庄肃,一记又一记地响在平京城所有大元臣民的心底。
待九十九声丧钟响过,萧令明轻轻推开了宋显,他看上去神色平静得甚至有些木然,“宋显,你是新帝了,吴彦为首的众臣想必都在外殿等着你。孤也要去料理……大行皇帝的后宫诸事。”
宋显明显有些不放心,可萧令明摇了摇头,继而甚至笑了笑,“我没事的,去吧。”
宋显这才犹豫转身,刚走了两步又回身过来,交代了一句,“我处理完前朝的事情,就来找你。”
萧令明点了点头,目送着宋显三步一回头地往含元殿外殿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在小心上前李芝的搀扶下,缓缓往宫外走去。
一月末的风雪仍旧是刺骨的。
萧令明踏出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含元殿时,因方哭过,此时被萧瑟的冬风一吹,不由觉得鼻尖刺疼。李芝飞快地自身后宫人的手中接了厚实的狐裘替他披上,又小心地将他披散的头发从狐裘里奉了出来。
萧令明紧了紧领口,正要迈步,就听见复返的李芙从廊上过来唤了他一声。
李芙行至他身前,行了礼,又低声回话,“太后娘娘知晓了圣人令废后往绞罗寺侍奉的遗诏,说想要一同过去修行。”
萧令明听了,垂眼扯了扯嘴角,“她哪里是要一同修行。”他叹了口气,“毕竟是大行皇帝生母,李芙,你亲自去安排,妥帖些。”
萧令明交代完,继续往廊外走去。他一身沉玄,逆行于风雪中,背后是含元殿重仞朱墙,行至含元殿前那道长阶时,他缓缓止住了脚步。
他有些怔愣地望着因披散而被风雪狂卷到眼前,如藻如墨般地狂舞空中的发丝,就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伸手勾了一缕握在掌中,语调飘忽不定地呢喃吩咐,“去取一把小刀来。”
李芝一愣,向身后的宫人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取来了一把象牙柄的纤细银刀递了上去,“娘娘。”
萧令明未侧身,只是反手一展,李芝便双手恭敬地将刀柄交到了萧令明苍白的指节掌心。象牙莹润素白,可落在萧令明的掌心竟是败出了暖色。
流畅的刀身在萧令明的指尖打了一个转,他撂下了一句,“别跟着孤。”就独自顺着这条通天长阶向下行去。李芝察觉了他的神色不对,不敢放他一人,也不敢跟太紧。
萧令明握着冷硬的刀柄,一步一步徐徐往下走去,玄冬的寒风托卷起那些柔韧秀美,无拘无束的青丝,其中唯有一缕被人握在掌心逃脱不得。
萧令明一边走,一边垂眼看着那一缕被他绕在指尖的冰冷发丝,神思混沌地右腕一转,冷冽的刀尖便徐徐掠过其上,将抚过刀刃的那些丝软都拦腰截断。萧令明卷着发丝修长的手指亦缓缓松开,任由它们落在空中被瑟瑟冬风卷走。
他的视线跟着那些断发,混沌又恍惚地慢慢仰首,望着它们扶摇而上,渡着如絮白雪,越过朱红宫墙,随着大行皇帝的神魂,荡上了无垠广袤的九重天际。
萧令明一边茫然地追望着,一边缓步下行。
他的足下陡然空荡起来。
他视线里的那缕柳发,在李芝和身后宫人朦胧又含糊的惊呼当中越荡越高,而他自己则越坠越深,直到在一声贯彻头颅、令人牙酸的钝响里,彻底堕入了沉寂的黑暗当中。
第59章
明后那日从含元殿前那道通天长阶上摔了下去,虽宫人惊骇之后救扶及时,可他额角仍旧是磕到了阶上的龙纹石雕,伤了颅脑情况颇重。
即使钱筠及时诊治,没了性命之危,可已然昏睡了大半个月也未有半点要醒来的征兆。
贴身侍奉萧令明的李芝已被新帝第一时间丢进掖庭惩处,如今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这么多日不见好,新帝急怒得就差把刀架在钱筠脖子上了,可最终因为一宫人的一句嚅嗫,“是娘娘不愿意醒过来吗?”而溃不成军。
出了这么一茬,宋显借口此时无心下旨尊封太后,可太后一日不尊,这新帝后妃便一日不得进封加册,如此一段时日拖下来,竟是到了如今新帝的后宫都空无一人。
朝臣原觉得睿亲王脾性好,想着被圣文武皇帝压着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遇上了这位温文有礼,年少登位的新帝,总能直起些许腰板再来说话。
然未曾想,这位新帝潜龙之时温润好性,登位之后便掀了脸露出与先帝初践祚时一致的狠辣手腕来。官员调换裁撤一气呵成,打得人猝不及防,摧枯拉朽地就架空了自己两位兄弟,打散了有抱团之势的所谓清流。
一时间朝堂震服,至少一时间不敢再倚老卖老。
唯有吴彦,好听些是孤臣无畏,难听点是滑不留手。新帝既要打压朝堂,他便迤迤然让新帝立威,换了个刁钻角度,贴心关切着当今的后宫。
“陛下登基也已经有些时日,可这妃妾一应尚留在潜邸,怕是不妥当吧。”吴彦虽要提触皇帝霉头的事情,可也拿捏好了说话的时候,私下奏对,便如同当年为帝师时那样拉家常一般开口。
宋显从手中的折子上挪开眼,斜斜看了眼他,“皇后的尊旨未定,如何可越过明后而册封朕的后宫。”
吴彦眯眼笑了笑,“既明后病着,陛下不如先降旨尊明后为太后,也算是为明后冲上一冲。”
宋显翻了一页奏疏,看都没看吴彦,“先帝遗诏中对皇后万般嘱托,军国大事皆可兼取皇后之意,这是何等看重。朕生为人子怎可随意,总要好好想上一想徽号礼数。”
吴彦一顿,索性讲开,“圣人莫不是皇后、皇后叫得惯了,真当昭阳殿里是您的皇后不成?”
宋显啪一声合上了折子,定定看了吴彦一眼,轻轻一笑,“到也不是不可以。”
“圣人!”吴彦皱眉,终究退了一步道:“圣人您与明后私下如何老臣不想去管,也不会来管。可是明面上要做给天下人看的事情,圣人既然坐在人君这个位置上,必要考量。当年先帝也从未因为明后而当真弃置后宫,陛下若行此举,是要叫天下百姓议论天子不义的。”
见吴彦退了一步,宋显的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绵里藏针,他垂眼想了想,正要开口,就见一小宫人躬身碎步地上来通禀,“圣人,圣人!昭阳殿来报,明后娘娘醒了!”
宋显便立刻顾不得这头了,唰地一下站起身就对吴彦道:“皇后醒了,朕要去看看。”他顿了一下,应了句,“老师的话朕会考虑的,。”
吴彦听他仍愿称自己一声老师,心下一软,面上却撇撇嘴,“陛下仁孝,老臣恭送陛下。”
宋显被吴彦噎了一句,不由得脚步一顿,又拿吴彦没办法,只得哼了一声横了他一眼。
可皇帝的满心欢喜,在到了昭阳殿里看到钱筠那副犹豫脸色的时候,便心下一坠地戛然而止了。
“怎么了?”宋显问了句,一边掀开帷幔当着众人毫不避讳地坐上了自己母后的床榻。
萧令明独自靠躺着,眼上覆着一道透着药香的薄绢。
钱筠躬身解释,“人虽醒了,颅中淤血未清,以至暂时目不能视,不过臣外敷内服加以金针,再过小半月也就好了。”
宋显心下一松,伸手亲自扶了萧令明坐起,一边对钱筠道:“只要皇后人没事就好。”
钱筠颔首,可就在这时,靠在他臂弯里的萧令明却开口了,他伸手扯了扯宋显的袖子,又摸索了一下天子衮服镶边的龙纹,像是撒娇,又似是当真疑惑,“钱筠面前而已……圣人为什么不唤明儿了?”
他这话一出,宋显与钱筠不由得都僵在了原地,面面相觑,宋显一点点转回脸,像是不敢置信般问他,“……朕是谁?”
“圣人啊……”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宋聿?”
“您不是早不让明儿称您姓名了么。” 萧令明笑说,虽瞧不见他的眼睛,却可以自他勾起到唇角想见他笑时的明媚神色,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明儿是自己不当心踩空的,您别罚碎儿,好不好?”
宋显僵硬地哄了他一句,“朕不怪碎儿,朕,朕与钱筠说两句话就回来。”说着便抽身站起,对钱筠使了个眼色一道往外走去,烦躁道:“怎么回事?”
钱筠一时也拿捏不准,沉思片刻犹豫猜道:“当还是淤血未散尽。人虽醒了,却未彻底清明,言语行事难免迟钝。明后记得封后之事,却又提碎儿……”钱筠说着看了眼天子的脸色,小心道:“亦不忘圣文武皇帝,当是自己不愿相信,而非当真想不起来,复明之时应当就好了。”
他说完便低下头,不去看新帝难看至极的脸色,过了良久天子甩袖,“罢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钱筠是亲眼见过萧令明方被救回来时新帝那副魂都没了的样子,那里还不明白他与萧令明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在。故而钱筠躬身要退前,忍不住又提了一句,“陛下,有句话老臣得讲。明后如今禁不得刺激,您也别与娘娘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