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泠叹了口气,道:“多谢严镖头,只不过云州……陆酩,”他也不知从何说起,该怎么说,到底留了几分戒心,不好教别人知道陆酩受伤痴傻。曲泠从身上翻出两张银票,双手奉给严不渡,道:“对不住,给严镖头招来这横祸,这点钱……就当是给各位兄弟的一点酒钱。”
严不渡道:“不必了,镇远镖局从未有半途另收佣金的规矩。”
曲泠还是头一回见这样正派又义薄云天的人物,心中浮现几分敬佩,他迟疑了一下,道:“严镖头,我还要去找陆酩,你们休整好了,就先上路吧。”
严不渡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瘦削的青年,他自然能看出曲泠一点儿武功都不会,他不知道曲泠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和陆酩搅和到一起,想了想,还是道:“我们会在附近休整一夜,明天再出发,你们最好在这之前回来。”
曲泠眼前一亮,真心实意道:“多谢。”
严不渡退了半步,道:“我只等你们一夜,若回不来,我们就不会再等,不能耽误了整个商队的行程。”
曲泠笑道:“我知道的,严镖头已经顶仁义了。”
严不渡道:“江湖上想要陆庄主命的不在少数,既然青巍宗的人到了,也未必没有其他人。”
曲泠笑了声,道:“我晓得的。”
严不渡没有再说什么,抬腿就走了,曲泠看向自己的马车处,所幸拉着马车的马没有死于刀兵之下。他收拾出包袱,牵了马就要走,初六忍耐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袖,“主子!”
曲泠垂下眼睛看着初六攥紧自己衣袖的手指,淡淡道:“松手。”
初六胸膛起伏,语气却软了下来,小声道:“主子,太危险了,你就算是找到云州,万一再碰上追杀他的人怎么办……何况这么久了,他说不定,说不定已经死了。”
曲泠回过头,看着初六,说:“你很想云州死?”
初六脸色一白,低声说:“……我没有。”
曲泠道:“你有。”
“你恨不得他现在已经死了。”
初六不说话。
曲泠看着初六,脑子反而变得越发清醒,为什么司徒征会去而复返,他们如果早就知道云州是陆酩,当天晚上就能动手,甚至能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直接下杀手,没理由又折回来追杀他们。
曲泠眯起眼睛,审视着初六,说:“初六,你出卖我们。”
初六脸色更苍白,道:“我没有,主子,我怎么会出卖你?”
曲泠冷静地看着初六。
初六道:“我不会出卖主子的……”
曲泠慢慢抽出他手中的衣袖,道:“初六,你知道我最忌讳背叛。”
初六呆呆地看着曲泠,曲泠神情冷漠,不留半分余地,当真是要丢下他了。
初六浑身一颤,莫大的恐慌感席卷了全身,眼睛红了,攥紧曲泠的衣袖就跪了下去,哽咽道:“主子,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曲泠看着初六,说:“我给你赎身,带着你,就是为了让你出卖我的?我今天要是留在这里,是不是就会死在司徒征的刀下?”
初六道:“不会!”
“主子不会死的……”他语无伦次,“我只是——”
曲泠问他:“你只是什么?”
初六闭紧嘴,他望着曲泠眼中的冷色,喃喃道:“我只是,我只是想那个傻子死……他和主子只是萍水相逢,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主子置身于险境。”
“为什么主子就一定要带着他?”初六眼泪倏然滑落,少年瘦弱又阴郁,再也藏不住心里的愤恨,“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
“迟早有一天,主子会不要我,不要我,明明在春日宴时,主子最信任的就是我,离开春日宴,也只带了我,我会侍奉主子一辈子……为什么他一个傻子,主子却这般喜欢!”
曲泠仿佛重新认识这个人一般,半晌,只是叹了口气,他自包袱中抽出一张薄纸,道:“不必再说了。”
他手一松,卖身契就落在了地上,初六不可置信地看着曲泠,阳光落在少年眼睛的胎记上,衬得可怜极了,“不要……我不要,”他抖着手捡起沾着泥土的薄纸想双手捧着给曲泠。
曲泠道:“这是你的卖身契,你自由了。这张银票,就当了了你我的这段主仆情分。”
“你可自去府衙消了奴籍,从此天高海阔,你自己打算吧。”
初六怔怔地看着曲泠,道:“我不要自由……我就想跟着主子。”
他躲躲闪闪地过了这么多年,只有在曲泠身边,才能稍稍挺直脊背。
只有曲泠不将他视为怪物,不嫌他丑。
曲泠不要他,他会死的。
初六泣不成声,“我错了……主子,我错了,你别丢下我。”
曲泠不再看一眼,踏着马鞍翻身上了马,斥了声,马撒开矫健的四肢,疾驰而去。
第41章
云州上了马,手中攥着缰绳,他不记得自己会骑马,姿势有几分生涩,只能下意识地夹紧马肚子。可颠出一段路,仿佛是本能一般,竟也没有被马甩下去,反而变得游刃有余。
云州勒紧缰绳,胯下的马渐渐停了下来,他脸颊被横长的木枝扫出了几道血痕,握紧刀柄的指掌隐隐发麻。云州抬头四顾,周遭密林蓊郁,只能望见一方小小的穹顶,教人喘不过气。
他有些头晕目眩,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好像他曾经经历过一般,耳边嗡鸣声不止,时而夹杂着激烈的刀刃碰撞声。
“当日你断我一臂,今日,就是你我了断之时!”
呼喝声嘈杂,如惊雷在耳边炸响,云州痛苦地按住脑袋,险些从马上栽下。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叫他,“惊澜刀——交出惊澜刀,陆……陆酩。”
“陆酩!”
尖锐的疼痛刺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云州浑身都在发颤,他极目望去,树影重重,攀升的太阳火辣辣的,转眼之间,似乎都笼上了一层阴霾。
“不是陆酩,我是……是云——”云州冷汗淋漓,手指一松,长刀脱了手,他看着,浑浑噩噩里又生出几分清醒,曲泠——这是曲泠送给他的刀。
云州想捡刀,没留神直接栽下了马背,摔了个灰头土脸,他勉力抓住了刀柄,云州和陆酩仿佛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在脑海中厮杀,刀光剑影里,疼得云州几乎昏厥过去。
“曲泠……”云州想,曲泠还没回来,他回来就找不到自己了。
他要回去,回去找曲泠。
云州短促地喘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他想上马,可想起那几个朝他动手的人,竟顿了顿,盯着后头马踏出的痕迹,抬手用刀背在马身上一击,那匹马受了惊,长嘶一声蹿了出去,再不见了踪影。
云州按了按脑袋,勉力换了个方向,绕路走向他们遇袭处。
他们走的林间小道,失了镖局的向导,曲泠在策马疾出一段路仍没有找见云州之后,迷路了。
曲泠低骂了声,攥着缰绳看着四周,他担心云州那个傻子。
虽说江湖中人大都会骑马,可曲泠却是没有见云州骑过的,情况紧急,别没死在别人刀下,先摔成了残废。
曲泠一路都未见云州,心却慢慢定了下来,没有见着人,或许就是最好的。他不通江湖事,不知道还有谁要云州的命,可诚如严不渡所说,既然青巍宗的司徒征都到了,说不定别的想要云州命的也不远了。
曲泠叹了口气,难怪别人都说,江湖人行走江湖,脑袋是悬在裤腰带上的,谁也不知明天是生是死。
曲泠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太身不由己了,他在春日宴时已经过够了身不由己的日子。
想到春日宴,他又想起了初六,要说心中没有半点难过,自然是假的。二人到底相处了这么多年,只是曲泠没想到,初六会悖逆他的意思。可要说初六爱慕他,因爱而对云州生恨,曲泠是不信的。
初六就像是外头的流浪猫,他喂过几回,就以为自己可以为他遮风挡雨,要和他相依为命。曲泠并不喜欢这样深重的依恋,他这个人命轻,自私,不想担,也担不起初六这份嫉妒和依恋。
何况初六背叛他。
人心贪婪,他今日敢因着那点嫉妒算计云州,来日未必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对他下手。
曲泠不想这样防着人,索性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断了初六的念头。
不知不觉间天色擦黑,日落虞山,残阳昏昏暗暗地撒上林稍。
曲泠牵着马,竟发现了一处交过手的痕迹,树干上一处刀痕分外鲜明,曲泠曾让云州砍树熟悉惊澜刀,乍见之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云州留下的刀痕。
刀痕,剑劈,交错纷杂,几片落叶还见了血色。
曲泠心都悬了起来,他白着脸,高声叫了几句云州,却只惊起林中宿鸟簌簌飞起,无人应答。
陆酩伤重坠河都能碰见他,被他救起,足见不是个命薄的,曲泠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陆酩一定不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天更黑了,林中虫鸣声渐渐变得聒噪,星子攀上漆黑夜幕。曲泠寻着血迹又找了一会儿,终于在一颗树干上发现了指印,五指染血,仿佛是逃亡之时,紧紧扣上去的。
曲泠怔怔地看了片刻,抬手按了上去,当即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跌坐在了地上。
云州的手他把玩过很多次,习武之人握刀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量。在那一瞬间,曲泠脑子一片空白,莫大的恐慌席卷了胸腔,心脏都抽搐着泛起了疼。
血迹已经干涸,他用力蹭了好几下,蹭得手掌通红也无济于事,曲泠呆呆地看了半晌,倏地站起身,没成想,起得太猛,脚底打滑就这么滚入被灌木从遮掩的山坡。
山坡陡峭,曲泠滑下去时想,完了,亏大了,亏大了,没找着那傻子,反而把自己交代进去了。
贼老天,果然见不得他半点好!
大抵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咒骂,他滚落了半个山坡,竟摔在了一具身躯上。
曲泠头晕目眩,浑身没有一处不疼,他喘了好几口气,勉强坐起身时,竟发现他身底下压了个人,一抬手,满手都是黏腻的血。
曲泠呆了呆,差点叫出声,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爬下去又碰着一双腿,登时吓得脸惨白惨白。
旋即,曲泠就看见了云州。
那双腿是云州的。
第42章
云州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看得曲泠心惊肉跳,忙爬过去摸了摸云州的脸颊,又拿手指触了触他的鼻息,心才放了下来。
曲泠低声叫他,“云州,云州!”
他拍了拍云州的脸颊,云州浑然未觉,曲泠有些心慌,四周都荒野似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曲泠看了眼躺在一旁的人,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对方胸口伤的刀上,也看清了那张眼熟的脸。
正是跟在司徒征身边的一个人。
大抵是司徒征几人分开搜寻云州的踪迹,没成想,云州和这人碰了个正着,二人搏斗之下滚下了山坡。
曲泠看着对方那张惨白的脸颊有些反胃,却担心只是昏了过去,不得不大着胆子探了探对方的呼吸,确认已经没了气才安心。
曲泠按了按眉心,无论如何,云州还活着,总是好的。
陆酩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梦魇里。
周遭都是汹涌而来的潮水,陆酩想睁开眼,眼皮却沉甸甸的,如何都睁不开。
吵闹,聒噪的吵闹声穿过重重水波灌入他的耳中,他听见了有人在叫他,陆酩,陆庄主,大哥……一声又一声,不知怎的,他却听见了另一道声音,叫他——云州。
云州?
云州是谁?
陆酩脑子疼得厉害,针扎似的,纷杂的声音却倏然消失了,他一睁眼,竟回到了自家的刀冢。
偌大的石头镌刻的惊澜刀嵌入石壁当中,这石雕是陆家先人握着刀,以无上的刀意劈就的。陆酩记得他父亲昔年败给瑶光剑之后,郁郁寡欢,这一败成了他的执念,他在刀冢闭关半月,就走火入魔,疯癫了。
恍惚间,陆酩竟又看见了他父亲立在石雕前的身影,他父亲霍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看陆酩,说,酩儿,陆家庄就交给你了,你定要承我陆家惊澜刀法,雪我今日之耻,重扬惊澜刀的威名!
陆酩怔怔地看着,周遭场景又变了,却是方霄云一掌朝他袭来,梨花渡水波粼粼,须臾间就将他吞没,江水冰冷彻骨,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陆酩几乎要被溺死,水波荡漾里,他望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陆酩只觉得熟悉得紧,竭力看向他的脸,可还未看清,就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看见了一张狼狈的脸,灰头土脸的,隐约能瞧出几分清丽,下颌尖,脖颈白皙修长,如鹤似的。
“终于醒了,”陆酩听见他说,“你再不醒我就真不管你了。”
陆酩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在梦里。
曲泠说:“傻了?”
他探向陆酩的额头,玩笑道:“本来就傻,再傻就真成傻子了。”
陆酩还是没有说话,曲泠却看见了他皱起的眉心,和眼中陌生的神色。
曲泠心中一沉。
二人都没有说话,空留旷野里虫鸣喧闹,此起彼伏地叫嚣着。
果不其然,陆酩说:“你是谁?”
曲泠盯着陆酩,“我是谁?”
陆酩又皱了皱眉,挣扎着自他腿上支起身,他转头看着四周,还未回过神,就听那男人冷笑一声,说:“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