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泠僵了僵,他回过头,就见初六坐在地上看着他,抬着手,袖里的弩箭隐有寒芒闪烁。
初六额角红了大块,脸上却似哭似笑,神情癫狂又阴郁,说:“走啊,再走一步,下一箭射的就是主子的腿了。”
初六说:“我说过,你走不了。”
“我走不了,主子也走不了。”
第99章
二人对峙了片刻,曲泠面无表情地看着初六,眼神冷漠至极,初六撑着床站起了身,说:“主子,听话吧。”
曲泠说:“滚。”
初六浑然不觉,问道:“手还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的,他被麻绳绑了许久,勒得紧,手腕都发麻,又从床上摔下来结结实实地压了个正着,手没断也疼。曲泠烦躁不已,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初六,权衡着如何夺了他袖中弩箭,就见初六脚下踉跄了一步,苍白的脸颊陡然浮现不正常的红潮,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曲泠心中微动,当机立断抓住门堪堪打开一道缝隙,身后初六嘶声叫了句:“曲泠!”
曲泠没有犹豫,他打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个男人。
二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男人高鼻深目,嘴唇削薄,面色透着病态的白,大抵是不惑之年,却生了满头银发。他冷淡地看着曲泠,竟让曲泠心中生出几分寒意,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浑身都绷紧了。
方霄云。
突然,曲泠手臂一紧,是初六拽了他一把,自己却上前了一步,站在曲泠身前。
方霄云慢慢走入屋内,曲泠才发现他右臂空荡荡的,冷不丁的想起许久之前听过的江湖传言,陆酩斩断了方霄云的手臂。
屋中透出死一般的寂静,谁都没有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方霄云对初六说:“摘了他头上的发簪。”
曲泠后退了一步。
方霄云竟笑了笑,说:“不愿意?那就换你的手吧。”
曲泠嘲道:“方前辈吧,你说你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拿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威胁一个后辈,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耻笑。”
方霄云不恼,道:“你当他陆家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
曲泠揉了揉自己的手,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陆酩是真正的君子,”他讽刺道,“而且他什么年纪,你又多大岁数,总不能是他爹得罪了你,你打不过,就欺负人家儿子吧——”
曲泠一顿,恍然笑道,“不,你败给了陆酩。”
方霄云脸色倏然冷了下来,初六心中一紧,抓住曲泠的手,伸手拔去了他头上的发簪,曲泠如墨似的长发散落着披了满肩。
曲泠瞪了眼初六,淡淡道:“你拿我威胁陆酩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陆家庄上下巴不得你杀了我,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
方霄云说:“陆酩舍不得你死就够了。”
曲泠霍然抬头看着方霄云,方霄云扯了扯嘴角,说:“不过区区一个倌儿,竟让陆酩和叶小楼一起出手,将临州翻了个底朝天。”
曲泠心中一下子变得酸酸软软的,他想,陆酩一定急坏了。
叶小楼竟也会帮他——曲泠轻轻吐出口气,朝方霄云一笑,装模作样地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天生我作祸水,赐我这么一张脸——哎,没办法,真是没办法。”
方霄云:“……”
第100章
方霄云狡猾,又似是有人极熟悉陆家庄的行事作风,在临州城内设了几个迷障,恶意诱导陆家庄的人,仿佛乐得见陆酩寻人不得的愤怒。周崎随着曲泠失踪的第三天,陆酩从叶小楼手中得到了周崎的身份。
“周崎本姓呼延,”叶小楼摇着手中的扇子,道,“他父亲叫呼延善,你或许听说过,是二十年前最负盛名的铸刀师公孙珑的大弟子。”
听见公孙珑三字,陆酩微微一怔,他抬起眼睛,就对上叶小楼似笑非笑的目光,叶小楼道:“我听闻二十年前,令尊和公孙珑是至交好友。”
陆酩没有说话。
叶小楼站起了身,徐徐道:“可公孙珑十年前突然就从江湖销声匿迹了,有人传,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铸刀入魔,以身殉刀了。”
“更巧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叶小楼说,“朔州诡云手方霄云是公孙珑最小的弟子。”
陆酩神色平静,教叶小楼窥不出半点波澜,他叹了口气,说:“陆庄主,你说你如此无趣,阿泠怎么就喜欢你了呢?”
陆酩淡淡道:“这是我和他的事。”
“陆骁,”陆酩说,“去账上支五千两银子。”
陆骁看了眼叶小楼,应了声。叶小楼展扇掩面一笑,故作推辞:“哎,陆庄主何必如此客气,我也是为了我们阿泠。”
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冷淡道:“多谢。”
突然,叶小楼说:“公孙珑当真死了?”
陆酩看向叶小楼,青年生了双含情的桃花眼,却有几分凌厉的意味。陆酩思索须臾,点头道:“死了。”
叶小楼拿扇敲了敲掌心,说:“如此说来,公孙珑的死和令尊有关?否则他二人何必如此处心积虑——”
“可江湖传言,令尊和公孙珑交情颇深……”
陆酩却不再开口了,叶小楼自知他不会再答,话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问下去。
曲泠消失的第四天,陆酩找到了方霄云藏身的郊外一处空置许久的宅子,可等他到时,屋中早已人去楼空。
墙上却以玉簪钉了封书信,是方霄云所留,寥寥数字,道是陆家刀冢,了却一切恩怨。
陆酩拔下那支入壁寸深的玉簪,簪身勾勒了梅花,正是曲泠在陆家庄时,他着工匠给曲泠打的发簪。
曲泠在陆家庄住了这么些时日,所用俱是陆酩亲自着人操办,亲自过目,东西才会送入客房。
他摩挲着温凉的玉簪,仿佛还能触摸到曲泠的发丝穿过指缝的触感。陆酩环顾一圈,仿佛能看见曲泠在这屋中的模样,旋即,他看见了床头雕花木床磨损的几道斑驳痕迹,还在门上发现了一个弩箭留下的细小洞口。
陆酩闭了闭眼睛,几乎不敢想那是什么情况下留下的,手指却不可控地收紧,只听咔嚓一声,磨损不堪的玉簪直接碎裂在了掌中。
他摊开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的簪子,不知怎的,脑子里竟浮现一副画面,是曲泠,他坐在床边,自己挨着他,曲泠嫌他站着高,拽他衣袖让他蹲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傻子,却伸手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
曲泠手指纤细白皙,鸟儿也似的,挨得近,他能闻着曲泠身上淡淡的香气。
曲泠说:“傻子,我对你好不好?”
自己点头。
曲泠笑道:“那你可得记着我今日的好。”
陆酩看着他面上狡黠的笑容,莞尔,旋即却又如梦初醒,脑中都隐隐作痛起来,“曲泠……”
第101章
曲泠被掳走的第三天,他见到了周崎,不多时,他们收拾一番,就带着他离开了那间没什么人气的宅子。
当夜几人露宿野外,周崎点了篝火,初六将一张烤软的面饼递给曲泠,曲泠倒也不至于和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就着水慢条斯理地吃着正热乎的面饼。
周崎说:“师叔,你也吃点吧。”
方霄云嗯了声,密林里静悄悄的,篝火里燃烧的木枝发出哔剥的声响。
曲泠懒洋洋地靠着树干,毫无为人俘虏的模样,说:“周管事,这么急着走,难道是被陆酩揪着尾巴,要抓个现行了?”
周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曲泠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道:“你说你好歹也在陆家庄干了这么多年,我们陆酩将你视为左膀右臂,你转头就背叛了他,委实不讲江湖道义了吧。”
方霄云淡淡道:“和陆家人要讲什么道义?”
曲泠啧了声,道:“方前辈,你和陆老庄主有什么恩怨也是你们的事,人都死了,你寻仇寻儿子身上有什么意思——”
“父债子偿!”方霄云打断他,“你以为陆酩又是什么好人?”
方霄云冷笑道:“不过是和他那个废物爹一样,自私自利,伪君子!”
他话中透出强烈的恨意,教曲泠心惊,下意识看了眼方霄云的右臂,旋即,就对上方霄云冰冷的目光,他讪笑一声,说:“方前辈,我那未见过面的老丈人如何对不住您了,您说,我要是有机会,一定替你讨个说法。”
“您都这个年纪了,我那老丈人也去了这么多年,您也恨了这么多年,人活百年,须臾一瞬,不如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
方霄云冷淡道:“除死,无解。”
曲泠幽幽叹了口气,“如此深仇大恨,莫不是情仇?”
初六在一旁别过了脸,无声地压下了上翘的嘴角。
方霄云:“……”
他抬起脸,打量着方霄云,一副越看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的模样,说:“前辈如此貌美,辜负了前辈,就是我这老丈人的不是了——”
曲泠喋喋不休,方霄云再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漠,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面饼,“闭嘴!”
方霄云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那等人,我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曲泠眨了眨眼睛,恍然,“难道是我老丈人抢了前辈的心上人?”
方霄云:“……”
“真是如此?”曲泠一拍大腿,“那就算他是我老丈人我也要骂他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岂能干出横刀夺爱如此不入流的事!”
方霄云:“……”
曲泠说:“我老丈人抢了你的意中人,所以他死之后,你要抢他的刀——”
“不对啊,难不成前辈的意中人,”曲泠道,“是陆家的惊澜刀?”
没成想,方霄云却勃然大怒,嘲道:“什么陆家的惊澜刀——”
“陆家的那把废铁早就断了,”方霄云神情阴冷,咬牙道,“如今的那把,是我师父亲手锻造的新刀!”
曲泠睁大眼睛。
方霄云却不欲再说,直接将手中的面饼掷入火堆之中,砰的一声,砸断了两根架起的,燃烧着的木枝。
不知怎的,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初六脸色微变,气血翻涌,猛地偏过头,以手作拳抵住了嘴唇,隐约渗出了一点血色。
第102章
当夜,几人宿在林子里。
曲泠抱着手臂靠着粗壮的树干,夜已经深了,他却毫无睡意。初六就在一旁,呼吸平缓,曲泠翻了个身,就听初六低声问他:“主子,冷吗?”
说着,他坐起身,自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袍,要盖在曲泠身上。曲泠看着初六,月色晦暗,篝火未灭,衬着初六苍白的脸色竟有几分残烛似的羸弱,曲泠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和方霄云在一起?”
初六垂下眼睛看着曲泠,怅然若失地笑了笑,道:“主子都不要我了,还管我跟着谁吗?”
曲泠冷淡道:“不说就算了,不必摆出一副怨妇姿态,我不欠你的。”
初六深深地望着曲泠,放松瘦弱的脊背靠坐在树干上,整个人都似笼罩在了阴影里,说:“那天,主子离开之后,我不知去哪里,也不想跟着严不渡的商队走……”他自虐一般,用力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低而缥缈,说,“我想去找主子。”
“可我找不到,怎么都先不到,后来,我碰见了方霄云。”
曲泠抬头看着初六,没有打断他的话。
初六说:“方霄云问我,有没有见过陆酩?”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有几分阴森惨淡,道,“我那时在想,这是上天赠我的机会啊。”
“主子曾叫我打探过陆酩的过往,我猜出了方霄云的身份,知道他是陆酩的仇人,我和他说,我能带他找到陆酩。”
“他就带上了我。”
曲泠一言不发,过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会咳血?”
“是方霄云对你做了什么?”曲泠向来心细,初六当年跟着他,虽然生得清瘦,可到底是健康的,如今却一副病殃殃的,还屡屡吐血。
初六看了篝火对面的方霄云和周崎一眼,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手掌内生了一道细细的红线,竟蠕动着,活了也似。初六浑不在意地想,曲泠总是如此,即便是在自己已经身在泥沼,对人依旧不吝善意。
就像当初在春日宴里救下他,后来又在云州河里带上了生死一线的陆酩。
初六说:“主子,我要是死了,你该很开心才是,从此就彻彻底底地甩开我了。”
曲泠皱了皱眉,看着初六,不咸不淡道:“初六,你我到底主仆多年,我当初将你的卖身契给你,是希望你重新开始,去过自己的生活。”
初六低低一笑,说:“主子,你真天真。我这张脸,只会人见人厌,如何还能有自己的生活?”
曲泠沉默了许久,不再说话。
初六看着曲泠,也静了下来。
篝火哔剥一声爆出小小的火花,周崎抱着刀,抬头透过篝火看着几步外的主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慢慢闭上了眼睛。
翌日。
曲泠一早就被周崎叫醒,睡意惺忪地跟着他们爬了半座山,累得气喘吁吁,说:“方前辈,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真要藏,也不至于藏到这深山老林里吧,陆酩该找还是会找来的。”
方霄云懒得理会他,不多时,一行人踏过狭窄的山径,穿过高高的密林,几人停在一处山谷中。自谷中看去,半边山头都似被人削去了半边,露出光秃秃,黑黢黢的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