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手里拿着一只镶着宝石的酒壶,遥遥对宋福顺敬了一杯:“再说了,十里地。纵然再有什么人要杀进漓江,眼下小翟将军在,又有什么打紧的。如今还是得先安抚住漓江这些贵族,把翟相和圣人那边的差事办的漂亮,其他都不要紧。”
宋福顺见他这样子,也不知是否真的被安抚住了,只开口:“你倒是心宽。”
“美酒美人明月夜,何苦在这里消磨呢。”朱正笑,他体宽,年老,皮肤倒是保养的不错。这样笑起来颇有些让人看着便安心的佛相,一扬手:“走,我们去喝几盅。”
另一边,余望陵出了正殿,便有人提着灯笼碎步过来引路,去正门不过一射之地,也把门口的事情报得清楚了。
余望陵赶到门口,正见秦开廉大骂金盏阁,项飞白不敢走,亦不敢让人拿下秦开廉,只得站着生受。
余望陵看在眼里,眉目未动,只是几步上前,行礼:“秦爵爷。”
项飞白见是他来了,见他还穿着离开湖心小筑时的斗篷,知道他怕是在主殿得了消息就过来了。心下有些没办成事的懊恼,眼前也不好再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只好行过礼就站在一旁。
余望陵没看他,顶了他的位置,站在秦开廉面前:“爵爷。”
秦开廉撒了半天的酒疯,此刻清明了些,上下打量了一阵余望陵,笑:“是你,呵,我倒是有面子,还劳烦阁主请来迎接。啊不……兴许再过些时日,要叫余世子了吧。”
余望陵不接他的恭维话,开口:“如今关家世子还在逃,凭春坊出事,自然是外间有贼。金盏阁要查验诸位,也只是为了诸位的安全考虑。想来秦爵爷也是怕死的,不然为何来的如此匆忙呢?”
秦开廉微微扭扭头仿佛是酒醒了在松散身体,他看了余望陵一阵,忽然笑。
“我这里的人,物,不可查。”
余望陵和他对视片刻,似乎从他那眼神里察觉出什么,开口:“那,金盏阁外阁有一处院落,虽不及内阁安全,倒也只有一处出入口,秦爵爷自己手下的人守住便不会有人出入。不知秦爵爷意下如何。”
秦开廉收回手,抚掌笑道:“妥。”
门口的事稍定,余望陵同人吩咐道,有几家若和秦开廉有同样的要求,便依秦爵爷的例子行事,再有其他人,便驱逐出去,不必理会。
他令下得很快,只是门房处生人众多,夜里又凉,他不过说了一会子话,就咳嗽了起来。
项飞白一直在旁边守着,见他咳嗽,上前一步劝道:“这里有风,此间事了,不如先回湖心小筑吧。”
余望陵咳嗽了一阵,方才把气喘匀了。他不看项飞白,只是转着身直接走了。
项飞白心中还懊恼着,不知如何说,只赶在后面随着。
二人一路上走得沉默,沿着风雨连廊匆匆疾行。金盏阁的檐下挂着灯笼,晚间有风,灯笼轻轻摇晃,火光璀璨。
余望陵在走到一处时忽然停了下来,转角处,有人举着柄灯笼走了过来。
项飞白此刻精神敏感,感到有人便上前一步,挡在余望陵面前:“什么人?”
灯笼闪烁着,转出来一个穿着锦裘的公子。
谢景榕看着余望陵和项飞白,被吼了一声不生气,倒有些涩然:“是我。”
第九十四章
“太子殿下?”余望陵见是他,面色带了笑:“你怎么在这里?”
“在屋里听见外面喧嚣,便出来看看。”谢景榕回答:“听说晚上,凭春坊出事了?”
“是,不过没什么大事。”余望陵安抚他:“有些定州这次南下的贵族受了惊,来寻金盏阁庇护,都安排妥当了。”
谢景榕听完点点头,下意识往喧嚣所在的门口看去。
“不如我再去看看?”他开口:“定州的人,除了这次上了绕岚坪的,好像还有些不好对付的。我帮你们去看看也好?”
“不必了。”余望陵语气和缓,但还是直接拂了他面子。“太子如今,还是自身为重。不如还是先回房吧。”
谢景榕被拂了面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顺着余望陵的话说:“是,那我就先回去了。”
余望陵点头,也不待谢景榕开口说,直接派了两个人前去护送。见他们走远,这才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的目的地,湖心小筑里。魏建已经等了多时了。
他坐在湖心小筑的一楼,拢共安置了四个人看着,既防范他逃脱,也是防范他乱动这里的东西。
余望陵进了屋,立刻有侍女走上来给他卸下袍子。他在外面走的久了,更深露重,骤然脱了衣服还有些发寒。项飞白见着,又支使人去抱一个汤婆子过来。
余望陵不理这些,他没看魏建,径直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下。
不一会儿,有女使上前把汤婆子抱来。余望陵伸手捧过,暖了一会儿,面上才有了丝血色。
魏建自他进来的时候就在观察,见了这样的情状,也不由笑了。
“传闻,金盏阁新阁主,身体孱弱,是天年不永之相。今日一见,竟是真的。”
这话说的轻佻而且不敬。余望陵还没说什么,项飞白在一旁却仿佛被刺到了逆鳞。上前就是一脚,把魏建踹翻在地。
魏建本就是久坐腿麻,又是被他从背后踹来,没有防范,直接栽倒。
他如此狼狈,面皮上倒还在笑,浑不觉受了屈辱,放声道:“不过说了一句,气性这么大做什么?”
项飞白被气着,正欲再做些什么。却被余望陵喝止了。
“不要叫人看了笑话。”余望陵捧着汤婆子,面相上没什么表情。“出去。”
这还是他今天晚上头一次愿意搭理项飞白,只不过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项飞白内心的懊恼化作苦意。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颔首退下了。
屋里除了几个看守的弟子,只剩下了余望陵和项飞白。
魏建撑地,重新坐起来,看着余望陵的眼里有探究:“你不处置我?”
“你有话要说,我给你机会。”余望陵看也不看他,只是把自己案前的一盏香点燃了。群^七*衣^零_舞八=八!舞<九*零。
魏建原先还在心里笑话,说他不但身体孱弱像是女人,没想到连爱好也像。
只是这话他还未细说,那香的味道漫过来,他鼻尖闻到,忽然就觉得四肢没了力气。
魏建:“……?!”
余望陵看他表情就知道香已经起效了,施施然往后一靠,斜靠在椅子上,看魏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魏都统。”他低下头,不看着人,只是慢慢抚摸着自己的汤婆子,缓缓说:“我不妨给你透露个消息,如今包括你的城防军,李王府的骁卫和巡防营,都被铁甲军控制了。至于你们这些人,我知道的,今日已经处置了一半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种事,魏建听了大骇,若是这样,先前绕岚坪上的事,也就清楚的八九不离十了。
李王府失势,朝廷如今开始在漓江清扫残党。
余望陵给了他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这才好整以暇地抬起头,看向魏建,欣赏了一会儿他惊愕的表情,才继续说:“魏都统,你能从紫卫的恶鬼一朝变成这漓江的都统,不说是个聪明人,至少是个会投机的人。投机的人识时务,我希望我们之间不必再多废话了。”
他说到这里,话音陡然肃杀:“紫卫日前断开联络,乃至今晚凭春坊哗变,是不是余少淼的手笔。”
门外,项飞白虽然离了湖心小筑,到底还记挂着余望陵身体弱,虽然有些傍身的手段,但也不算安全。便挥手招了弟子过来,让人多调一路人过来守着。
本只是个寻常事,那弟子听了却面露难色,回话:“回项管事,如今阁里守着各位贵人的,门口查验的乃至老阁主那边看守各个军方要员和随着铁甲军一道在漓江内巡视和看守城门的。晚上凭春坊出事,又派了一批人。刚才还调了一批去门口查验或驱赶定州此番南下的贵族,实在是调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项飞白听他说了这一连串的事务,内心也在计算。待话说尽了,才问:“那原来李王府的旧部和其余的府兵呢?”
那弟子回:“余老阁主下了命令,原先漓江的兵马,都不能动。”
项飞白听到这里,隐隐觉得头疼,还有些不祥的预感。
就好像今天凭春坊出事和金盏阁门口的乱象都是有人算计好的。
是余沙?可是他做这些干什么,就算是漓江城内闹了起来,如今城门口都是重兵把守,苍蝇也飞不出去一只。他做这些能有什么用?
如果要在金盏阁内部闹起来,挟持人质要挟金盏阁和朝廷,又会是谁。
想到这里,项飞白又问:“阁主这里今日有几人轮守?”
弟子答了,比往常少了一倍。
项飞白闻言心中忐忑之情更甚,思前想后,吩咐道:“门口的人不能动,把值守在外阁,看着那些贵人的撤掉一些来守湖心小筑。”
弟子闻声去了。
屋内,魏建刚把余沙此前在暗巷哨所中的事和盘托出。
“……就是这样,他要我们杀人,事成之后,许诺给我们毁掉紫河车的记录和宋朱二人的性命。”
余望陵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么孩子气的话,又没有凭证,你们也听?”
他略微往前倾了身体,看向魏建:“魏都统,你不会是要我相信,一帮杀人如麻,小心谨慎的恶鬼杀手,会听几句妄言就在漓江杀这么多贵族?他们之中可不乏同魏都统一般有牵挂的人,就这样胆大妄为?不怕连累亲眷吗?”
魏建此刻心中也有疑惑,虽和余望陵思虑的不同,但是他也甚为奇怪,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才让这些恶鬼依言而行。
但是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如今阁主已知此间关窍,金盏阁既有紫河车的档案,绞杀众鬼不过费些马程人力。只是如何对上面交代,还需要些证据吧 。”
余望陵仔细观察了他神色,室内的火光照的通明。魏建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并不看向他,眉骨投下一片阴影。
余望陵这一生也算见过许多人,但是大多身居高位。人心诡谲,大抵后面都有利益或权利驱动,算计的不是巨大的财富就是数以千万计的人命,还真是少见眼前这样的人。
愚蠢的如此直接。
他忽然没有了再和这人周旋的性质,这人可利用的地方和野心都太过直白易猜,实在是不值得再费什么功夫。
“你不必担心,我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他连再给魏建眼神都欠奉:“你妻子……我记得也是望族出身,虽然败落了,好歹定州也有些人脉故旧,你姑且再在漓江待几日。若有事,金盏阁会再传你,等此间事安妥了,便随你妻子北上吧。”
他这些话说完,便挥手,弟子看了他动作,就准备带魏建下去。
魏建本身浑身发软,见那些弟子的动作,竟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些余力来挣扎,看着余望陵,叫嚣到:“你不问我?!”
余望陵闭了眼,显然是觉得他有些吵了。
“魏建,你是不是觉得,我只要有一点,可能的消息,就会什么人都放在眼里,拿来在谈判桌上做交易?都如此田地了,你还预备着编什么瞎话,来向我讨个官做?”
他重新看了过去,目光中全是轻蔑:“你也配?”
说完这话,余望陵更是最后一丝耐心都告罄,挥手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湖心小筑的门开了,弟子们拖着魏建出来,项飞白看着那人脸上的神色,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些古怪的念头。
他本该走了,想想,还是重新进了屋。
余望陵正坐在案前闭目养神。他认得项飞白的脚步声,还是不愿意睁眼看他,好歹愿意说话了:“你怎么还在这,不还有许多公务吗?”
项飞白沉吟片刻,开口:“……刚才,我看那魏建。”
“此人不值当提。”余望陵收了手,打断了项飞白的话:“不过是个钻营的狗辈,和今夜凭春坊事不相干。”
他想到这里,又说:“派去凭春坊的弟子有什么回话?”
项飞白沉吟片刻,开口:“事发突然,本来这几日风华台的歌舞已经停了,却不知何人今日傍晚登台奏乐。原先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后来这人独奏了一手琵琶,凭春坊今夜还是有许多贵人在喝酒取乐。被乐声惹恼,派人去抓的时候出的事。”
项飞白把今夜凭春坊内的死伤一条条说与余望陵听,最后,点了李骐华的名字。
余望陵手指一顿,他本来正在闭目休息,听到李骐华的名字就醒了过来:“他的尸首不是在菱云夫人那里?”
项飞白低头:“不知道,也许是出来的时候被暗巷的人截获也不可知。”
余望陵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如今李王府失势,李骐华虽然要紧,却也没有那么要紧。余沙当众抛他的尸,究竟只是为了刺激紫河车恶鬼行事,还是有别的考量。
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一阵头疼。仿佛突入起来,一阵阵地阵痛。
项飞白看他这样,心道他怕是这几日没日没夜的操劳,疲累过度了,劝道:“这些事都派人去料理了,不如你先休息几个时辰再说。在怎样还有老阁主和翟谡将军在。”
余望陵本想硬撑,可那头疼实在是来的剧烈,让人没法忽视。
他张张嘴,正欲松口,余光却瞟到湖心小筑外面值守的弟子。
“怎么人这么多?”他问项飞白:“你叫来的?”
项飞白被点破,不知他怎么这个时候又关注起防务来了,开口:“啊……是,说是今夜湖心小筑的人少了一半,我就调了人来。”
余望陵正是头疼的时候,闻言只觉得一股血冲着天灵盖,竟然控制不住脾气,直接拂了案上摆着的东西,怒道:“这种时候我这里有什么打紧的?!你调的哪里的人?!”
项飞白看他动静,知道必定是做了错事,也不敢妄言,赶忙回复:“调的外院的值守弟子,就是看守那些定州今夜过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