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毕竟年纪大了,精力多有不济,颜皇后则堪称是打了鸡血。
自打隋衡在早朝上当着隋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过继小郡王隋璋入太子府,颜皇后这一年半以来,心情可谓郁闷悲观到了极致,甚至已经对隋衡子嗣问题不抱希望,谁料隋衡往江国转了一遭,不仅捡回了一个尊贵媳妇,还给她捡回一个玉雪可爱的漂亮孙儿。颜皇后近来扬眉吐气,无论在太后面前还是在兰贵妃面前,腰杆都挺得格外直。
两国太子联姻,直接关乎南北局势,甚至是天下局势。
这婚一结,不仅化解掉一场惨烈战事,隋衡的太子位,之后也无人可以撼动。
眼下太子府又有了真正的小皇孙,她也再不必为儿子的江山后继无人担忧。
“本宫当了这么多年皇后,真是再没有比眼下更开心更畅快的时候了。”
颜皇后风风火火从礼部回来,坐下灌了口茶,和秦嬷嬷感叹。
秦嬷嬷给她捏着肩膀,打趣:“自打殿下回来之后,娘娘嘴角就没压下去过。”
“那是自然的,这回,本宫非要让那兰心茹羡慕嫉妒得吐血,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宫里的老大。”
“对了,本宫让司衣局裁的那些小衣裳,都裁得如何了?”
秦嬷嬷抿嘴笑道:“娘娘放心,第一批已然裁好了,现下在赶制第二批了。不过,现在司衣局上下都在忙着赶制殿下大婚的婚服,很多活计都往后推了,进度难免慢一些。”
说完又忍不住笑:“娘娘都还没见过小皇孙呢,都已经快要把小皇孙十岁的衣服给裁好了。”
“本宫倒是恨不得能都做出来,但小娃娃个头窜得快,做太多到时候尺寸万一不合适,难免浪费,还是现穿现做好。”
颜皇后刚说完,宫人就在外禀,韩相到。
颜皇后也顾不上喝茶了,忙放下茶碗,让人进来。
太子即将大婚,整个隋都城都洋溢着欢悦气息。
这日一早,天空再次飘起细雪。隋都位于江北,一入冬,下雪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暴雪,就不影响出门,百姓们习以为常,熟练打扫了街道之后,就正常开始一日的忙碌,街道两侧的商贩也纷纷支起棚子。
最热闹的还要属专门售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字画的书画坊。
刚到辰时,街上就车水马龙,堵满了马车。
一辆样式朴素的青盖马车夹在中间艰难前行着,驾车的是个白净脸家仆,左手握鞭,右手垂在身侧。
他奋力驱着车,因为太着急,撞上了前头马车的车厢。赶车的是个粗鲁壮汉,立刻气势汹汹地过来,揪住那白净脸家仆就要打。
白净脸家仆大喊:“你可知道我们是哪个府里的,也敢放肆?!”
壮汉往马车上扫了眼,见那只是最普通的青盖车,连个徽记也没有,冷笑声,粗声问:“你倒是说说,是哪个府里的。”
白净脸家仆张嘴,想到什么,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壮汉呸一声,照着他脸上就啐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也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你可知你冲撞的是哪位贵人?那是兵马司向大人家的公子!”
壮汉挺拳便要揍人,车厢里忽传出一声“且慢”,紧接着,车门打开,一道素色身影走了出来。
是个年轻公子。
壮汉斜睨他一眼:“怎么,你代他去给我家主人磕头赔罪?”
年轻公子皱眉,神色冷傲道:“撞坏了你们哪里,我们如约赔就是,何必如此粗蛮无礼。”
“你说谁粗蛮无礼!”
壮汉再度被激怒,正待发作,前头车里的向公子也出来了。向公子一袭鲜亮锦袍,笑吟吟打量着一脸清高立在街道中央的人,道:“呦,这不是颜齐公子么?”
又训斥那壮汉:“还不快退下,颜齐公子是何人,那可是昔日咱们江北第一大才子,颜氏嫡长孙,大隋朝最年轻的御史,也是你们能冲撞的?”
他语间满是奚落嘲讽之意。
颜齐没有理会,径自上了马车,让家仆掉头,赶车离开。
家仆愤愤道:“这个向家,以前连给公子提鞋都不配,如今也敢这般轻慢公子!若是相爷还在朝中——”
“好了。”
颜齐不悦开口,家仆忙识趣闭嘴。
这时,马车外忽一阵喧嚷,一群文人正聚在街头,高声议论着什么。
颜齐皱眉问:“何事?”
家仆嗫喏不敢答。
颜齐让他说。
家仆方小声道:“太子殿下大婚,广邀天下学子名士写贺新婚的诗句,凡是作诗的,都能到太子府去领赏赐,如今,隋都城里的学子都忙着给太子殿下写新婚诗呢。”
第130章 青梅之约14
颜齐一怔,一时,只觉得外头那些喧声与笑声格外刺耳难听。
自从颜氏败落,这一年半,他一直和祖父待在城西的祖宅内,侍奉祖父左右。和其他在朝为官的颜氏子弟一样,他也被剥夺了官身,且永不得入朝为官。那场兵变之后,许多颜氏子弟都被革职查办,流放北境苦寒地,颜氏在朝中势力彻底被清剿。
昔日,他以颜氏嫡长孙的身份而自傲,如今,“颜氏”二字已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他至今都无法接受一夕之间,颜氏败落至此的事实,也不明白,煊赫一时的颜氏,缘何会突然走到今日。
祖父劝他隐忍蛰伏,等待时机,重振颜氏门楣,不要辜负了一身才华和颜氏嫡长孙的身份,可他怎能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一切。
每每看到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嘴脸,他心中的不甘便多一分。
他是江北第一才子,不该落到这等地步的。
他时常感到后悔,如果那日他再快一些,快一些赶到骊山,将消息告诉他,他是不是就能明白他对他的一片真心。
革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沉郁消沉中度过,直到那一日,他听到了那个楚言失足坠河而亡的消息。
他一瞬间又焕发了新的希望,当即就振作起来,如祖父所想的那般,沉下心性,重新捡起纸笔,苦练文章。
颜氏子弟虽然被褫夺官身,可仍可以普通学子身份参加春日宴。
明年春日宴,便是他夺回江北第一才子称号的绝佳机会。
可他万万没料到,还没等到明年三月,就先等来了他要大婚的消息。
不过一场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而已,他竟搞出来这么大的阵仗,还故意用这种方式,让这个喜讯传遍大街小巷,江南江北。
他要做给谁看。
仆从说完就后悔了,毕竟家主嘱咐过,这阵子千万不要在公子面前提及太子大婚的事,免得扰了公子心神。
仆从道:“似这等政治联姻,其实没什么意思,更无什么真心可言。太子殿下之前恨江国太子入骨,能答应这桩婚事,多半是江国那边给了很多好处。”
颜齐没说话,但心里显然是认同家仆此言的。
暮云关一战后,虽然隋都名士都在宣扬江国太子如何风采绝世,所谓貌丑传言只是以讹传讹,可他并不信那些无脑吹捧之言。更不信这么短的时间,以他的性情,会移情别恋,爱上那个敌国太子。
他知道,江国太子,不过是他实现野心与宏图的工具人而已。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他连一个曾处处与他作对的敌国太子都能接受,就是看不到他的一片真心。
仆从自小跟在颜齐身边,见颜齐没有说话,也未表露出不悦或训斥他,就知道,公子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
仆从接着道:“以奴才看,这桩婚事也长久不了,待到以后南北大统,太子殿下将天下都收入囊中,江国太子的死期便也到了。”
“再说,这隋都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一个千娇万宠的贵妾,到时候传到江国太子耳中,那江国太子岂会没有丝毫芥蒂。”
颜齐轻吐出一口气,道:“不要说了,先去买东西吧。”
“是。”
仆从欢快应一声,驱车往另一处人比较少的笔墨坊里行去。
大婚各项事宜繁琐繁忙,但时间也过得格外快,隋衡纵百忙之中,每隔五日,就要往暮云关寄一封情书,风雪无阻。
负责送信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小江诺十分稀罕那只海东青,一到日子,就要让公孙羊抱着,巴巴的站到城门楼上去看鹰,并欢快地挥舞小手,发出啊呀声。
江蕴每回展开书信,看到隋衡从各类书上抄下来的那些酸诗,都忍俊不禁,然后如他要求的那般,提笔,给他回另一首酸诗回去。
两人不见面的日子里,以此为乐。
江帝自打从齐都回来后,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疾,时常在夜间心口疼,吐血,但他毕竟是一位开疆拓土、冷硬无情的帝王,他一生困于自己心魔,余生可能仍将与更深重的心魔缠绵不休,养了一阵病后,就恢复了昔日作风。
江帝没有提东州的事,也没有再对这桩婚事说什么,醒来后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将楚王江琅贬斥为庶人。
第二件事则是召集关内守将,提前立下遗诏,百年之后,皇位传于太子江蕴。遗诏就封存在暮云关内,以后,会移存入新都。
江琅腿伤已好,但那一条腿也彻底废了,如今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之前贤王做了没到一日,就被贬回楚王,已经够打击他心神,如今好不容易盼着那个阴晴不定的父皇醒来,就突然又变成了庶人,连皇子都不是了。
江琅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跑到江帝跟前大哭。
江帝冷漠地一摆手,银衣卫直接入内,将庶人江琅拖了下去。
江帝于一个风雪之日正式启程回江都,江蕴带领关中众将相送。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江帝由柳公扶着登上马车,进入车向前,他回头,望了眼立在风雪中的幼子,眼睛倏然一红,道:“容与,父皇很后悔,八年前,没有派人去救你。”
“父皇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愿天佑吾儿,一生康健,平安喜乐。”
这个一生作风冷厉霸道,甚至堪称严酷的帝王,以这种形式,说出了深埋在内心深处、折磨了他整整八年的愧疚。
说完,江帝起身进了马车。
楚王江琅亦被押解在一辆马车里,跟在队伍最末。
转眼到了次年,婚期在即,暮云关上下也忙碌起来,处处张灯结彩,庆贺即将到来的太子大婚。隋衡包揽了大婚所有事宜,包括婚服的裁制,江蕴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每日就是坐在关中,绘制新都图纸,然后等着隋衡过来迎亲。
等到二月时,新都图纸基本已经绘制完毕,江蕴再修改一些小细节,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就可以正式开始动工。
三月,黄河水面刚刚化开,浩大的迎亲队伍便如约而至,红绸包裹载满聘礼的船只,铺满整个黄河河面,从江北一直延续到江南地界。
江南江北百姓纷纷奔到两岸围观这百年难见之盛大婚仪。
第131章 青梅之约15
暮云关内同样热闹。
整个关内包括城门楼上都结起红绸,挂起各色彩灯。江帝开春时又犯了心疾,病重难行,提前半月就派了柳公和数名礼部官员过来,带着礼部众人和一众宫中老人,帮着操持大婚事宜。颜皇后和太后怕关内人手不够,特意从对岸派了嵇安、高恭和一批妥帖宫人。即墨清雨也于三日前带着大弟子赵衍赶了过来。云国国主云昊、洛国国主洛长卿亦纷纷携贺礼抵达关内。
江国朝中同样来了很多重要官员,参加太子婚典。
范周和另外几名谋士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婚期那几日,几乎每日都要迎接从各地过来的宾客,登记礼单,安排宾客住处。
洛凤君也随洛长卿一道来了关内,主要负责教授宫人弹奏适合婚典的吉庆曲。这段时间,洛凤君自觉突破瓶颈,在乐技上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并特意作了一首新曲《贺新婚》,作为送给江蕴和隋衡的新婚礼物。
自《梧桐引》之后,洛凤君已经数年未研制新曲,天下乐师都万万没料到,这位素来不通人情世故、不食人间烟火的乐公子,沉寂多年后作的第一首曲子会是一首新婚曲。
洛凤君并非为权势折腰的人,昔日在隋都为质,隋都权贵重金请其入府弹奏,都被无情拒绝,众人忍不住惊叹:“怎么从未听闻,江国太子与洛国世子有这等交情……”
“容与殿下德名遍天下,建洗冤台,主动开放暮云关门户,与江北止戈休战,令天下谋士归心,这洛凤君折服在容与殿下绝世风姿之下,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当然,洛世子本人并未承认此事,他只是抱着琴,和江蕴道:“信手做的而已,闲着也是闲着,顺道送给你们了。”
“自然,主要是送给你,那个莽夫,恐怕未必欣赏得了。”
江蕴表示领情,眼睛一弯,道:“能得乐公子一支新曲,孤恐怕是全天下独一份了,实在荣幸之至。”
“孤也代他,谢谢世子了。”
江蕴惊讶于洛凤君近日在乐曲造诣上的可喜进步。
洛凤君难得展露了一丝笑容,道:“说起来,还是你点醒了我,我一味注重技艺,而忽略了乐由五感而发,应由心出,而不是一味囿于指法与弹法上的技巧。若窥不破这一点,我就是弹一千遍一万遍《凤求凰》,也无法领悟其中真谛,弹奏出真正的《凤求凰》。我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凤求凰’,而不是一味模仿别人的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