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掩藏在齐都城内的三千兵马,更是如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和后方的隋军大部分里应外合,给齐都带来灭顶之灾。
章虞迅速让人去给丞相田阕报信,并亲自策马赶往段侯府。因淄、兖二城,是段侯推行衡平令的重要地点,原先守将已因贪墨、鱼肉百姓被段侯斩杀,如今城中守将,和他一样,皆是段侯亲手提拔起来的。
大王行踪不定,要紧急调集这些兵马,段侯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正值深夜,齐都贵族百姓听到街上震天动地的马蹄声,纷纷从睡梦中惊醒。贵族们听说隋军打来,都纷纷披起衣裳,光着脚奔下床榻,隔窗往外望去。
“怎会如此!”
“咱们得想办法逃啊!”
丞相田阕急急穿上鞋子,连朝服都顾不上穿,就命令家仆备马,往王宫赶去。因齐王来了旨意,命朝中所有文武官员,都到王宫护驾。
田阕同样感到震惊,明明半月前,王上刚派了三千精锐去帮助隋国攻打江国,坚定表明了和隋国结盟的意愿,这两年间,齐国和隋国也一直保持着友好往来,隋国太子,为何会突然发兵攻打齐都!
章虞奔到段侯府前。
段侯府府门打开,灯火通明,门前停着段侯车驾。
章虞通报过后,直奔聚英堂,迎面撞上段侯亲卫段七。段七脸色凝重,和章虞见礼后,忽然转身,冲着堂内磕了个头。
再抬头时,眼中已有泪光。
章虞惊疑不定,进到堂中,见段侯身着华贵朝服,端坐案后,见到他来,并无意外,只淡淡吩咐:“尽力守城,尽一个武将的职责即可,其余事,听王上命令。”
章虞一愣,既然正色应是,起身告退。
段侯默坐片刻,步出堂外。
院中以段七、老翁为首,已经跪了一院子的人。
段侯道:“今夜之后,本侯不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也忘了椴国,忘了臂上的印记,重新开始生活吧。”
老仆哽咽着膝行几步,道:“侯爷,我们生死都要与侯爷一起,我们不走!”
“我等亦生死与侯爷一起!”
所有人都抬起头,高声道,眼中含着泪光。
段侯孑然而立,墨裳随风摆动,语气依旧很静:“今日种种,皆是本侯咎由自取,是本侯为一己之私,坐视痈疮不理,纵容齐王荒淫。这一日,早晚都会到来,亦是上天对本侯的报应和惩罚。”
“你们去吧,日后要像所有普通百姓一样,勤劳耕织,本分做人,勿扰律法,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
“段七,发放银钱吧。”
段七沉默起身,带着两个家仆,将事前准备好的银钱一一发放到众人手里,哭声渐渐响起,众人领完钱,依次到院中向段侯磕头,有的红着眼,有的泣不成声。
众人陆陆续续散去。
很快,院中便剩段七、老仆和寥寥几个心腹。
天边悬着一弯冷月,段侯独立冷月之下,面孔比月光还要皎然高洁,他仰头望着天际一会儿,问段七:“可都准备妥当?”
段七点头。
段侯道:“你们也出发吧。”
语罢,段侯转身,要回堂内,老仆再也忍不住,奔前几步,唤道:“殿下!”
段侯脚步微顿,顷刻后,道:“前尘往事,皆成尘埃,就不要再提了。”
老仆惨然道:“侯爷便不再看一眼小公子么?”
段侯道:“不见了。你们带着他,好好生活,他是个通透的孩子,以后更大些,会想明白的。”
“侯爷!”
老仆凄声再唤,段侯身影已没入聚英堂中,正如天边那弯最终被乌云遮掩的冷月一般。
齐国王宫灯火通明。
除了守城将领,所有文武官员都被齐王连夜召入宫中护驾。
齐王正立在殿中,由宫人服侍着披甲,高大威武的身影在殿中投下一道长长影子,百官以丞相田阕为首,都静默立在殿中。
齐王阴沉着脸,眼底阴云翻滚,怒不可遏,听到隋兵攻城消息,先骂了句黄口小儿,便命宫人捧来战甲。
百官惶然立在殿中,既担心隋军攻进来,等不到天亮,就要成为隋国太子刀下亡魂,又担心齐王阴晴不定,要大开杀戒,拿他们出气。
齐王年轻时勇猛善战,当上国君后虽然很快堕入荒淫无度的昏君生活,但仍保持着威猛魁梧身形。
齐王腰间挎着那柄曾随他征战沙场、浴血无数的宝剑,缓缓转过身。
“寡人的将士们何在?”
齐王高声问。
殿外兵甲林立,齐刷刷跪了下去,高呼王上千岁。
齐王一下又找回年轻时英姿勃发的场景,满意点头,问田阕:“爱卿看,寡人这一身装束如何?”
田阕躬身答:“王上英武,不减当年。”
齐王哈哈大笑,问:“尔等今夜可愿随寡人死战?保卫齐都,保卫寡人的齐国!”
田阕第一个跪了下去。
其他文武官员也纷纷跪下。
但田阕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丞相,他深知,齐王荒淫多年,身体早非年轻时可比,他道:“臣等愿誓死追随大王,只是隋国发兵数万,只靠齐都兵马,恐怕难以为继,大王应立刻调集淄、兖二城的兵马,入王都勤王。”
“这是自然的,让舜英替寡人传令便是。”
齐王左右一扫,忽问:“舜英呢?”
舜英,是段侯的字。
百官们自顾不暇,自然不知段侯的事,这时,宫人在外禀:“段侯到。”
段侯一袭墨裳,携剑进殿,向齐王行礼。
齐王大喜,亲自步下玉阶,来到段侯面前,扶段侯起来,道:“寡人就说,寡人有难,舜英一定会过来的。”
“舜英,你看寡人这身装束如何?”
段侯却没有起身。
齐王皱眉:“你怎么了?”
段侯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道:“臣有本要奏。”
齐王哎呦一声。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奏本,你有事,直接知会寡人一声不就行了,何必搞得如此郑重。快起来,看看寡人的兵甲。”
段侯仍旧未动。
齐王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说吧,你要奏何本?”
段侯道:“青雀台贻害无穷,乃齐之痈疮,天下之痈疮,臣请王上,推倒青雀台,下罪己诏,告罪于天下。只要王上允臣所奏,臣愿誓死保卫齐都。”
殿中百官都露出惊诧色,齐王眼神一瞬锐利如刀,打量着段侯,问:“舜英,你这是在干什么?”
段侯道:“臣请王上,允臣所奏。”
齐王问:“若寡人不答应呢?”
段侯道:“淄、兖二城的兵马,今夜,恐怕无法入齐都保卫王上了。”
包括田阕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齐王踉跄一步,不敢相信道:“你要背叛寡人?”
段侯慢慢站起,望着齐王,抽出了腰间剑,齐王大惊,因那一瞬,他竟在段侯眼中看到了杀气。
“舜英,你想做什么?”
段侯道:“按理,应当杀了王上。”
“拿下他,拿下他!”
齐王突然大喊。
殿外甲兵齐齐涌入,将段侯团团围住。
齐王终于远离了那幽冷剑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活过来一般,指着段侯,发疯般下令:
“将他拿下,关起来!”
“就算没有那两城兵马,寡人照样可以保住王都,保住寡人的天下!”
然而形势显然不如齐王预料得这么乐观,一封封急报不断传入宫中,全是城池被攻破,隋军大驱直入的消息。
齐王暴躁站在殿中。
宫人再度急急奔来,跪趴在地颤声禀:“王上,不好了,那隋国太子,带人潜入大人们的宅院,杀了一大批贵族大人,如今已经领兵包围了王宫。”
“隋国数万铁骑,业已兵临王都城下!”
“那隋国太子,让大王提头去见他,还说要剜了大王的头颅,当酒器踢!”
齐王眼前一黑,险些倒地,满殿官员则都露出极度惶恐之色。
齐王稳住身形,奋力抽出剑,环顾左右,道:“随寡人一道杀出去。”
月亮细细一弯,再度在天边显露出一勾形状,疏冷月光,落在隋衡英俊染血的面孔上,也落在他身后肃冷无声的一排排铁骑寒甲上。
接到齐王迎战消息,隋衡眼睛一眯,抽出刀,高声道:“儿郎们,今夜,可用这齐王老儿的血,尽情喂喂你们的刀了!”
厮杀声再次震天而起。
一道宫门,在悍勇善战的青狼营精锐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但樊七很快驱马过来,和隋衡道:“殿下,不好了,齐王老儿逃了!”
隋衡啧一声。
“孤还真是高看了他。”
“立刻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这龟孙子挖出来!”
“是!”
第115章 火焚青雀14
齐都城门彻底被隋军攻破,街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贵族和百姓。
齐子期在颠簸的马车里醒来,他听着车外杂乱声响,陡然意识到什么,一骨碌爬起来,急唤:“阿翁!”
老仆就坐在车里,忙道:“小公子莫怕,老奴在这里呢。”
齐子期问:“我们要去哪里?”
老仆忍着悲痛,道:“齐都出了些变故,侯爷让老奴先送小公子去乡下避避难,等动乱结束,侯爷会来找公子的。”
话虽如此说,老仆眼睛还是忍不住红了。
齐子期虽天真烂漫,但并不傻,看着老仆异样反应,再看外头兵荒马乱的情形,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突然涌上了这位自小生活无忧无虑的贵族小公子心头。
齐子期紧握住老仆双手,道:“阿翁,你与我说实话,父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仆摇头:“没有,侯爷……很好,小公子不要多想,一切听从侯爷安排。小公子好好的,侯爷才能放心。”
“不,你骗我,如果父王没事,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父王呢?父王到底去了何处?”
齐子期年纪尚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眼睛一下跟着红了,有些茫然的望着老仆颤抖的双肩,祈求道:“阿翁,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找父王去,我不要去什么乡下。”
老仆哑声道:“小公子,你乖乖听话,不要问了。”
齐子期不肯,齐子期推开车门,大声命令段七停车。
段七得了段侯命令,自然不肯,齐子期便要跳车,小公子年轻力壮,老翁拦腰抱着,依旧拦不住,段七和老翁皆被吓住,只能暂停下马车。
车两侧还有段侯府的暗卫跟随。
齐子期迅速爬下马车,站在街道上,看着烽火四起喊杀声震天的齐都城,看着昔日熟悉的繁华街道楼阁倾倒,一片狼藉,看着举家拖口,四处奔逃的平民百姓,眼神茫然而怔忪。
他自小在欢娱圆满中长大,没有见过战争的残酷,也没有见过乱世的流离,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会亲眼看见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齐都已是如此,父王又能好到哪里。
齐子期茫然四顾,忽然想放声大哭,可他第一次意识到,就算他哭破天,哭破地,父王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
父王。
他不能就这样和父王分开。
就算真的国破家亡,他也要和父王死在一起。
齐子期忽然推开暗卫,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段七大惊,忙纵身追了上去,老仆也跺脚急道:“快去保护小公子!”
齐子期逆着人流奔跑,寒风猛灌入肺,眼泪亦被刺骨的寒风吹成冰,巨大的悲伤,充塞着他整个胸腔。他很快气力不支,扑倒在地。
跌倒之后,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看着那些在街上凶悍横行的隋兵,他心中悲伤又惶恐,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跑了几步,再度跌倒在地。
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即使入城的隋兵并未伤害任何百姓性命,可青狼营恶名在外,无人敢在城内安心待着,没有人会在乎一个跌倒在路边的贵族小公子。
齐子期咬牙,要再次爬起来时,半空忽然伸来一只白皙如玉,十分修长漂亮的手。
和父王的手,一样漂亮的手。
齐子期怔怔抬头,看到一个青衫玉带的年轻小郎君,正静静立在狼藉仓皇的街道上,望着他,并朝他伸出了手。
齐子期难以置信。
“楚,楚言?!”
他强忍了许久的泪,哗得落了下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蕴将他扶起,看着他手上磨破了一层的油皮,从袖中取出纱带,帮他包扎了一下,道:“外面这么乱,你该好好待在府中,或听从他的安排,不该在街上乱跑。”
这样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话语,再度让齐子期鼻腔一酸。
齐子期从隋都初见江蕴,就对这个陌生的公子有莫名的亲切感,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江蕴。
江蕴一怔。
即使他们之间有世上最天然亲切的关系,他也不是很适应这样和一个人亲密相贴。
齐子期像一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泣不成声道:“父王,父王他让阿翁送我去乡下,我知道,他是故意支开我,他一定是出事了,楚言,我该怎么办。”
寒风中都是小公子无助的哭声。
段七和段侯府的暗卫先追了上来,他们惊讶的望着眼前一幕,看着小公子抱着一个陌生的小郎君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