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人想离间这一对挚友,只是还没付诸行动,就传来谢重锦向皇帝请旨赐婚的消息,求娶陆雪朝为太子妃。
这下确实不是挚友,成了挚爱。
相伴十载,从幼年稚气到少年意气,于情窦初开之际,生两情相悦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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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那夜,谢重锦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陆雪朝褪了那身鲜红嫁衣,肤如凝脂,白如细雪。
谢重锦身子僵得不行,手心渗出细密的汗。弯弓搭箭都不会抖的手,此刻竟解不开一枚衣扣。
陆雪朝清冷的容色在烛光映衬下显出一抹明艳,含笑道:“怀允是嫌我烫手?”
谢重锦不敢去看那艳色:“不是。”
陆雪朝语气轻柔:“那怎的不来抱我?”
“明明小时候,冬日里同榻而眠,太子哥哥总爱抱我,借口为我暖身……”
“那不是借口。”谢重锦立刻道,“你身子冰凉,容易风寒,我是真的想为你暖身。再说了……那时都还小,能有什么想法……”
“哦?”陆雪朝语调一扬,“那现在不小了,今时今夜洞房花烛,太子哥哥就没什么想法?”
“还是……非得要我主动才成?”
谢重锦被撩拨得上火,紧张劲儿缓过去,侧首就勾了人下巴凶狠地去吻他,真沾到那瓣唇却又放柔,近乎虔诚。
陆雪朝擦过他唇畔,别过头:“我不吃药。”
谢重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长黎国男子嫁人后新婚夜时都要吃的生子药,吃了会有受孕体质。
“那就不吃。”谢重锦依他。
“以后也不吃。”陆雪朝得寸进尺。
长黎国是男儿国,男性生子终归与女子不同,是剖开肚子生取孩子,也没有止痛的药,不知多少男子死在分娩时。陆雪朝是极怕疼的,这事他堪称恐惧。
这话极其荒谬。谢重锦是太子,将来是皇帝。陆雪朝不愿意生,皇帝还可以找别人生,然而谢重锦是绝不会找别人的。他这话等同于绝了皇室正统血脉。
就算以陆雪朝的才智谋略,对长黎称得上肱股之臣,这般言论说出去也是要被唾骂自私的。
谢重锦却并不觉得陆雪朝这话有多任性,仍是纵容道:“好。”
陆雪朝抬眸,似笑非笑:“这都应下?那子嗣如何?你日后是要当皇帝的,前朝那些大臣把礼数看得比命重,我没有子嗣,定会让你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他们怎么看与我何干?”谢重锦不悦道,“我只听国事,不听家事。”
陆雪朝道:“帝王后宫,从来都不只是家事。多的是利益牵扯,势力平衡。”
谢重锦道:“只有庸君才需要用后宫平衡朝堂,要做明君,就不能受制于人。”
他四下张望了会儿,附耳低声道:“我连年号都想好了,就叫熹朝。朝是你的朝。你是生在雪夜过后,朝霞漫天之时,我也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从熹微破晓,朝霞初生,走到黄昏暮年,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雪朝笑了:“你也不怕被骂昏君。”
“要骂便骂。我听说生子极疼,并不愿让你受这苦,若你喜欢孩子便罢,否则我原本就不打算让你吃这药。子嗣从宗室里抱一个过继便是,还愁皇位无人继承?”谢重锦眉眼间是少年轻狂,却又有认真之色,“昏君不昏君的,那是看是否国富民强,又不是看皇帝有几个妃子,几个儿子。你我携手,来日定能让长黎国力昌盛,海晏河清,世人只会夸盛世明君。”
“倒是你,那般怕疼,待会儿可别哭得厉害,叫我也心疼……”
……
少年血气方刚,真将陆雪朝折腾得快死了。
翌日陆雪朝披着凌乱长发,垂眸哑声道:“殿下嘴上说心疼,动作倒不见半分心疼。”
谢重锦黏糊地搂住他,耳鬓厮磨间又有些情动:“这不是……娶了自小喜欢的心上人,一时激动,情难自禁……”
陆雪朝冷静道:“敢问殿下,何时情能自禁?”
谢重锦认真思索,笑答道:“清疏在怀,此生恐难自持,定珍之爱之,随身带之。”
陆雪朝神色不变:“殿下可以滚了。”
谢重锦挑起陆雪朝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一夜夫妻百日恩,太子妃怎这般不客气……”
陆雪朝客气道:“殿下请滚。”
“孤偏不滚,太子妃可还有气力?孤为你绾发……”
……
世人皆知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非凡,只是太子妃并无所出。
因太子护着,太子妃也非一般人物,成亲时日不算长,无人置喙此事。
又一年,太子十八岁,皇帝突生恶疾,病来如山倒,不到三月便撒手人寰。
永昌二十四年七月,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改年号熹朝。
太子妃陆雪朝封皇后,授凤印凤袍,凤仪天下。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第4章 傀儡
登基那日,天还未亮,宫人们早已捧着面盆巾帕在外等候,只等新帝起身,便鱼贯而入地进来伺候。
陆雪朝亲自为谢重锦更换上朝服,整顿衣冠,又扶正那头上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冕冠,抬眸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一眼。
隔着十二珠旒,一身冕服,儿时竹马、少年知己、枕边爱人的影子突然遥远陌生起来,变成眼前这个威严肃穆的尊贵帝王。
陆雪朝微微恍然,心中忽生一股莫名的不安。
然当谢重锦垂眼对上他视线,满目柔光,眼带笑意,熟悉神色与旧日身影重叠在一起,似乎又都没有变。
许是他想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陛下登基。”陆雪朝压下心绪,勾唇祝愿,“臣祝吾皇万岁,长乐无极,吾国永昌,万民安康。”
谢重锦攥住他的手,含笑道:“也要皇后相伴在侧,一同为国为民,朕方能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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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繁琐又冗长,又要和封后大典一同举办,仪式隆重,费时费力。从天不亮的寅时开始准备,直到日头毒辣地高照,礼官还在滔滔不绝地念着新帝登基的贺词。
高台上的少年帝王无聊得想打哈欠,身边的陆雪朝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提醒:“陛下,注意仪容。”
泉水般清冽的声音入耳,困意与躁意一扫而光,谢重锦瞬间端冕凝旒,连身姿都挺拔些许,轻咳一声:“多谢皇后提醒。”
“不过这礼官废话也着实太多了些……这朝服厚重,日头毒辣,你这身子站这么久可受得了?”仗着高台与台下站的百官相隔甚远,讲话落不进旁人耳朵,谢重锦光明正大地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跟陆雪朝说起悄悄话。
“陛下……”陆雪朝无奈,“一生一次的典礼,忍忍便过去了。”
谢重锦目不斜视,嘴上仍闲不住:“那清疏与我说说话,听见清疏说话,我才不觉得难熬,这日头晒得我上火。”
陆雪朝略一沉吟:“……那,怀允午膳想不想吃莲子羹降降火?”
谢重锦愉悦道:“又是清疏亲手做的?清疏做的东西,我当然都想吃了。”
……
底下文武百官还在被烈日摧残,仍辛苦地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生恐在重要场合行差踏错,殊不知台上的帝后已经在聊午饭吃什么了。
两个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流逝飞快。等礼官唱词终于结束,接了传国玉玺,受完群臣跪拜,从此就正式是皇帝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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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结束后,百官都等着谢重锦下诏令。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大赦天下,以示新皇仁德。
御书房中,谢重锦正在拟诏。
大赦天下是每个新皇都会做的事,赦免一切牢中罪犯,抹消犯罪记录,给罪犯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谢重锦不打算打破这个规矩,但也要做点改动。
若真是无差别全部赦免,对犯人是仁慈了,对被那些犯人害过的受害者却是一种残忍。谢重锦正在拟三不赦——罪大恶极者不赦,不知悔改者不赦,服刑未半者不赦,确保犯罪需要付出代价。
他拟完诏,将诏令交给云珞去颁布,向来对他的命令忠实行动的云珞却第一次面露迟疑,随即跪下:“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谢重锦知道自己对大赦天下的改动并无先例,然他开了这个先河,后人不就有先例可循了么?古来大赦天下,不知放出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又不知令多少人有冤无处诉,他早觉得该改一改了。
云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语气中的惊愕却掩饰不住:“您当真……要废了皇后殿下?”
……什么?
谢重锦一时没听明白。
“云珞服侍陛下多年,并不觉得您对皇后殿下没有真心。”云珞从不多话,今日话却格外多,也是觉得陛下行事实在荒谬,荒谬到超出他的理解,“您若只是利用皇后殿下身后的丞相一党登位,今日不办封后大典便是。何必午时封后,晡时废后,如此实在过于羞辱。陛下……陆丞相是忠臣。”
谢重锦越听越古怪,将云珞手中诏书夺回,定睛一看,神色一震,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竟是一道废后诏书。
诏书上写,皇后德行有亏,废去皇后之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写的明明是一道大赦天下的诏书。
谢重锦想将圣旨撕了,这柔软布帛竟如钢铁一般,纵使用上内力,也难以撼动分毫。
见无法损毁这圣旨,谢重锦干脆重新写了一道。方才没注意,这回才发现,他心中想的是大赦天下,提笔写的却是废后诏书。
谢重锦不信邪,圣旨写了一道又一道,心中越来越惊骇,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他想写的分明并不是这个,可仿佛有什么人无形中操控了他的身体,逼他只能写出废后诏书。谢重锦握着毛笔的手颤得厉害,一笔一划努力想写出“大赦天下”四字,最后纸上浮现的却都是……
打入冷宫。
谢重锦又惊又怒,气上心头,拂袖将那些圣旨都扫落于地。
云珞见那被扔了一地的废后圣旨,微微蹙起眉。
看样子,陛下确实对皇后殿下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废了他。
难道以往……陛下对皇后殿下的宠爱都是假象?
那陛下也演技太真,演得他竟未看出半分。
云珞沉默片刻,慢慢捡起一副圣旨,缓声道:“诺。奴这就去重雪殿向皇后殿下……不,陆庶人宣旨。”
他只忠于陛下,尽管陛下这次的命令实在让他无法理解,他也只管照办便是。
谢重锦仍处在突然身不由己的震惊中,见云珞拾了圣旨要走,当即就要喝止——不许去!
然那声呼喊生生哑在嗓子里,谢重锦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去宣吧。”
……
谢重锦快被这突来的怪异逼疯了,满心怒火,无从宣泄。
究竟是谁,突然接管了他的身体?
云珞办事效率高,对他从令如流,这本是一个优点。然而现在,谢重锦恨透了这个优点。
他无法发声,只能随云珞一道前往重雪殿,试图阻止。
陆雪朝见了他,笑意盈盈地上前来见礼。
若是平常,谢重锦定然早已上前一把扶起他,他们之间从来无需讲究那些虚礼。
可现在,他脚步定在那里,宛如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云珞打开圣旨,掩去复杂神色:“皇后听旨。”
陆雪朝略微好奇地看了谢重锦一眼,配合地跪下接旨。
这是要给什么惊喜?多大的赏赐,还劳他专门拟道圣旨。
然而听到云珞宣读的圣旨内容后,陆雪朝神色越来越淡。
他起身走上前来,站在谢重锦面前,定定看他片刻,突然一笑:“陛下,玩闹也不是这样玩儿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了。”
他在等谢重锦给一个解释。
谢重锦无从解释。他身体不能动弹,口舌不能言语,连提笔写字都不受自己控制。
两人静静对视了很久。
察觉到谢重锦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陆雪朝微怔。
他垂下头,慢慢红了眼眶,良久,才轻声问:“臣何罪之有?”
彼时,陆雪朝只是个十七岁少年。
自小被谢重锦宠惯了,再深的心计,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委屈。
他也并不想掩饰,发红的眼睛倔强地望着谢重锦,水光潋滟的眼底含着清泪,看得谢重锦心疼不已,方寸大乱。
陆雪朝当然没有罪。谢重锦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他们还一起憧憬着光明灿烂的未来,今日就横遭变故,阴霾笼罩,荒唐至极。
陆雪朝始终没有等到答案,双眸渐渐黯淡,一言不发地被带去冷宫。
谢重锦焦躁不已,再次跟了上去。
他发现,就算他不走,这具身体也会自动前去冷宫。就好像不只他想去冷宫见清疏,那个无形的操纵者也要去冷宫似的。
可操纵者去冷宫做什么呢?
谢重锦不敢深思。
冷宫是个破陋屋子,被褥是潮的,食物是馊的,在这儿待久了的前朝妃子,大都是疯的。
陆雪朝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他进了冷宫,也依然冷静。他对谢重锦的行为很不解,可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