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个飞泉宫来传话的人都没有。
赫连奚照顾了整个后宫,连衣裳还没做完的傅惜年和王以明都专门派人解释说明,唯独忽略了他。
分明他俩住得最近,却被忽略得彻彻底底,仿佛完全没他这个人。
秦玉龙盼了一夜又一天,从雀跃渐渐变成灰心。
或许他在赫连奚那里,也确实不能算人,只是个禽兽,不配有衣冠。
秦玉龙心里落寞,他藏不住事儿,沮丧的神情都写在脸上:“炫耀完了?你可以走了。”
花颜眯了眯眼:“不对劲。”
他绕着秦玉龙走几步:“太不对劲了。”
“你应该说‘谁稀罕要他的东西’才对,不然不符合你们水火不容的关系。”花颜缜密地推理道,“就算你因为打了他心怀愧疚,也不该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秦玉龙又惊又急:“谁打他了?!”
花颜总不能知道他们在战场上交手过的事?
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赫连奚还曾是栖凤的将军,连陛下和皇后殿下都不曾提过。这层身份太危险,不提是对赫连奚最大的保护。
花颜是如何得知……还是说,花满楼的情报网强大到这地步了?
花颜看他这反应,当他是心虚,步步紧逼:“中秋夜那晚,你敢说你没打他?”
“……”秦玉龙松懈下来,无语一瞬,“我干嘛要打他?”
战场上是不得不战斗,至于平日里……他又不是爱逞凶斗狠的人,虽说吵上头后是想恨不得打一架来得痛快,可也只是刹那间的念头,从不会行动。
这锅莫名其妙,实在冤枉。
花颜看他这神情,又推翻了刚才的猜想。
“既然没有打他,却又这么对不起他,还让赫连这般难以启齿,遮遮掩掩。”花颜成功排除掉一个选项,语气笃定,“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你酒后失德,轻薄了他!”
秦玉龙全身僵住。
花颜本是猜测,但见秦玉龙突然僵硬,反倒微微一愣。
“不是吧……”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还真被他给猜中了?
–
飞泉宫。
“殿下,给各宫的衣裳都送去了,只剩下这一套……”阿罗小心翼翼地问,“要给钟玉宫送去吗?”
那是一套银白战甲。
执玉龙银枪,若是穿上这一副银甲,必是绝配。
所有衣裳里,殿下对这副战甲最用心,不眠不休做了好久。它身上无一处绣花,只有泛着银光的坚硬甲片,独属于将军。
阿罗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做给谁的,宫里不就那一位将军……
偏到了今日,别的衣裳都送出去了,这副最费心血的战甲还留在手里。
赫连奚说:“送什么?不送。”
阿罗了然:“是是是,奴不送,等殿下亲自去送。”
“什么亲自送?又不是做给他的。”赫连奚拒不承认,“本殿是做给自己的。”
“就算再也上不了战场……还不许本殿有个将军梦么?”
阿罗轻声:“可是尺寸……”是完全照着那位秦小将军做的啊。
赫连奚:“本殿还在长身体,自然好做得稍大些,不然日后岂不是穿不上?”
阿罗:“啊对对对。”
“九殿下。”重雪殿来的宫人忽然在外通禀,“皇后殿下请您去重雪殿。”
赫连奚疑惑,不知道皇后殿下单独找自己有什么事。
“知道了,马上就去。”赫连奚扬声回答,又低声对阿罗道,“……把这套银甲收好藏起来。”
–
重雪殿。
“陛下,皇后殿下。”赫连奚不出意外地又在重雪殿里看到了谢重锦。长黎陛下简直把皇后寝宫当家,皇帝住的紫宸殿跟摆设似的。
哪像栖凤,皇后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和女帝独处片刻。
……但皇后好歹还有初一十五,自己父妃半年也难得见上一回。
好在父妃早已对母皇死心,不求圣宠,一心守着两个孩子。
倒是他让父妃操心。
赫连奚每回见到长黎帝后恩爱,总会生出许多感慨。
同为皇室,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免礼,坐。”
赫连奚坐下,好奇地问:“殿下传赫连来,是有何事?”
陆雪朝说:“再过两月便是年关,栖凤使臣将会前来。”
赫连奚颔首。这事他也知道。栖凤战败时,止战求和的条件除了送皇子和亲,还有三年纳贡,会在新年派使臣队伍送来。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少对身为栖凤皇子的他来说不是。
长黎皇帝荒唐三年,国力大损。但栖凤皇女内斗严重,也禁不起长期外患。栖凤女帝开战之时,本以为长黎元气大伤必败无疑,没想到还会有个所向披靡的秦小将军。落得这局面,倒是自食苦果。
谢重锦开门见山:“听说你有一个姐姐。”
赫连奚一怔:“是。”
“到时她若前来,你们姐弟亦可团聚。”因使臣还未到,谢重锦用了个“若”字,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来的一定会是赫连钰。
战败国使臣身份不可过低,通常都是皇室中人。但向异国纳贡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吃力不讨好,其他皇女都不会肯去办。赫连钰兵权被收回后一直遭遇冷待,急需办成一件差事重得重用,又是赫连奚一父同胞的亲姐,于公于私,使臣都会是她。
前世中,赫连钰从十九岁沉寂了两年,栖凤女帝上年纪后极度追求永葆青春,她又献上养颜之法,才重新讨得女帝欢心。一掌握实权,就开始部署起夺位大计。
谢重锦觉得,这个时间可以再提早两年。
赫连奚想到姐姐会来,面上难掩喜色,仍强行按捺住:“这事还有两月,殿下如今提起,为时过早……”
“自然不止这件事。”陆雪朝说。
“昨日那出戏,亦是演给你看。”
第71章 演戏
昨日那出戏?
昨日演的什么戏?
赫连奚下意识回想起宴上每个人的言行举止, 都是真心祝贺,欢声笑语都不作伪,没有丝毫逢场作戏之意。他参与其中, 都不由忘却烦恼,被轻松愉快的气氛感染。
栖凤国也会因各种各样的名目办宴会,那才是真的做戏。谈笑皆是虚情假意, 道贺没一句真心。分明各怀鬼胎, 却都披着人皮。他向来不爱那氛围。
陆雪朝见赫连奚没反应过来,就知道栖凤皇室伪装做戏是家常便饭,赫连奚在那儿待久了, 反忘了演戏的本意。
难为他们,皇室出身的贵人,却要掌握演员的技能。
他提醒道:“自然是戏台上那一出。”
赫连奚没想到是真的戏, 面上一红, 倒是他想多了。
昨日演的戏, 就那么一出《帝后县衙公审》。赫连奚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答:“陛下皇后殿下断案如神, 解明倒悬,赫连拜服。”
“让你看的可不止这个。”谢重锦道,“你对柳氏被污一案, 有何见解?可觉得宫刑严苛?”
赫连奚一愣,大脑飞速转动,思考起陛下问这话的深意。
帝后县衙公审一日, 审了许多桩案。戏曲编排长度有限,就只挑了经典的柳氏被污案、寻欢杀妻案、周某受冤案三桩有代表性的案子来演绎, 再以斩知县、审知府落幕, 整出戏高潮迭起, 结局大快人心。
内容这么丰富的一出戏,陛下偏挑了这么一个柳氏被污案来问他的看法……
赫连奚抿唇,就事论事道:“歹徒强迫柳氏,活该受此刑罚。赫连觉得此法甚好,倒是遗憾栖凤没有。”
栖凤女尊男卑,女子若强迫未婚男子,那男子失贞后,就只能嫁给那女子了。否则没了朱砂的男子就是残花败柳,不会有人要的。若是强迫了已婚男子,那倒是会受罚,因那是侵占了别人家的私人资产,侵害了另一名女子的权益。
至于男子,那就是个财产,没人权。
而若是男子强迫女子,人们会笑谈这女子有了艳福,也不觉得是什么犯罪。
赫连奚觉得,这对男女都不公平。
同理,在夜郎也是如此,只是性别完全反过来。女子失了贞,要么嫁给强迫她的男人,要么浸猪笼。不从一而终,就要被骂水性杨花。男人就没贞洁这一说法,女人越多,还会被夸风流。
两国这方面的律法都是空白,赫连奚反对已久。
这时他就羡慕起长黎了。无论寻欢、贪欢、承欢,只要犯错,一律宫刑。若天下皆是如此,世间就会少许多不平事。
陆雪朝颔首,平静道:“陛下,下旨赐秦玉龙宫刑。”
赫连奚:“???”
等等,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儿了?
小皇子脸上罕见地出现茫然和空白。
他瞳孔一缩:“他……告诉您了?”
秦玉龙明明答应过他不说出去!
可是……以秦玉龙那个死脑筋,找他请罪他不见,直接去找陛下和皇后殿下请罪,也不是可能……
陆雪朝摇头:“他不肯说,可这后宫里的事,本宫和陛下有什么查不出来?你们这段日子闹成这样,本宫身为中宫之主,总得调查清楚。”
赫连奚一顿。
陛下和皇后殿下神通广大,他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实在天真。
陆雪朝露出失望的神色,像个痛心疾首的兄长:“本以为玉龙是个好孩子,本宫和陛下年长他几岁,也算看着他长大,自认他品行端正,秉性纯良,不想会犯下这种不耻之事。犯了错还抵死不认,本宫与陛下一再盘问,他都只说有愧于你,不敢承认究竟犯了何错。如此没有担当,实在有辱秦家门风,让陛下和本宫失望。”
赫连奚欲言又止,想说不是的,秦玉龙不是没有勇气承认,是他不叫秦玉龙说出去。
秦玉龙还果真……连跟陛下皇后殿下都没说么?
赫连奚刚想说什么,陆雪朝就带着愧色温和道:“是长黎对不住你。阿九遭遇这种事,也不跟本宫说。是怕难堪,还是怕长黎会偏袒他?”
“阿九放心,秦玉龙虽是长黎将军,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否则律法岂不成笑话?该怎样惩处就怎样惩处。就以他强迫宫男为由行刑,与你无关,不会损阿九的颜面。”陆雪朝轻叹,“我们把他当弟弟,他竟做出这种事。这一年来,本宫也将你当成弟弟,断不会委屈了你。”
赫连奚听着那声“弟弟”,眼眶一热。
谢重锦道:“云珞,拟旨。”
赫连奚一听真要拟旨,彻底坐不住了。君无戏言,圣旨一下,秦玉龙就毁了。
理智上他知道,秦玉龙受了宫刑,体能定大不如前,战场上未必能像从前那样骁勇善战,且秦家定与皇家生间隙。这于栖凤而言,百利而无一弊。
但秦玉龙不该被这么毁掉,那个战场上一柄玉龙枪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不该因他失去光芒。
他已经没机会再穿盔甲,秦玉龙还要穿上他送的银甲。
至于帝后是否会真的做出这种损长黎国本的事,赫连奚关心则乱,无暇考虑了。
他只知道他现在应该说些什么,阻止圣旨颁下。
赫连奚慌乱起身道:“且慢。”
云珞笔一顿。
“陛下,皇后殿下,无需为我,去惩罚长黎的将军……”
“不只是为你。”谢重锦含着愠怒之色,“更是为正长黎国法。朕绝不姑息任何一个犯法之人。云珞,继续写。”
云珞又提笔写下去。
赫连奚一急,脱口而出:“别写!别写!我……我喜欢他的!”
谢重锦道:“九皇子心善,实在不必为了救他,违心说喜欢。”
赫连奚摇头:“不是违心,我真的喜欢他,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碗醒酒汤,不是……”
他低声说出实情:“……不是真的不记得。”
……
时间回到那天晚上。
赫连奚起先确实醉得人事不省,可秦玉龙喂他喝了半碗醒酒汤后,他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清醒过来,发现秦玉龙在身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眉目英俊明朗,与沙场初见的秦小将军如出一辙。
是他一见倾心的人。
他从小到大见的男人,不是后宫里娇柔妖艳的妃子,就是阴险毒辣的兄弟。父妃总是温和忧郁,倒是郑贵妃英姿飒爽,会教他骑马打猎,他最爱父妃,父妃之外,最喜欢郑贵妃。
他从小就想做一名将军。
郑贵妃抚着他脑袋说,其实他父妃当年也是骑射双绝的将门之子,也有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惜爱上了母皇,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消沉成如今郁郁寡欢的模样。郑贵妃说,先爱上的人总是输得一败涂地,更别提爱上一个皇帝,她永远不可能给出回应。像他这样,嫁进来就知道是家族联姻的,不爱上不该爱的人,就可以不受情伤。
可惜郑贵妃死了。他不受情伤,也照样被帝王猜忌所伤。
赫连奚迫切地想要逃出这个牢笼。
初见秦玉龙时,少年一身银甲,骑在雪白高头大马上,手持一柄玉龙枪,战袍迎风猎猎,眉目刚毅张扬。
他喜欢长黎的少年将军,他也想要成为那样自由肆意的人。
但他命运总是身不由己的。就算他也上了战场,披上盔甲,短暂地成了将军,最终还是穿上嫁衣,落进另一个华丽牢笼里。
那晚赫连奚半醉半醒,看着床边的秦玉龙,想,他为何不能借酒装疯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