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若得长相守,何需白头吟?”
“愿清疏长安,永乐。”
“愿从今往后,唯有相守,再无相思。”
第69章 共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场生辰宴办得热热闹闹,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歌舞毕, 玉盘空, 宾主尽欢, 尽兴而归。
来时天未雪,去时夜已深, 廊前檐下都亮着金红通明的宫灯, 缀着飘落的细雪, 落地无声。
花颜一出宫门,立时就冻了个寒颤。
傅惜年见状, 立刻给他披上大氅, 问花颜的宫人:“炉子呢?”
“啊?哦!”宫人这才反应过来。实在是皇后殿下宫中温暖如春,他们一时忘了外头还是严冬。
宫人匆匆拿来炉子,花颜将暖炉攥在手心, 才觉得好些:“殿下宫里待久了, 出来真跟落入冰窟似的。”
傅惜年道:“回宫就暖和了。”
花颜见傅惜年衣着单薄,看到自己宫人手里还拿着件大氅,再看自己身上的, 哪是自己那件, 竟是傅惜年把他那件给自己披上了。
他连忙就要解下来:“你怎么把你那件给我了, 你不冷么?”
傅惜年按住他:“别折腾了,解下来又要受冻一遭, 我披你那件不就好了?”
花颜一想也是:“那你穿我的吧。”
傅惜年披上花颜的氅衣, 闻到衣裳上沾着花颜独有的香气, 微微勾了勾唇。
另一头, 柳雁声直接攥住沈鹤洲冰凉的手, 上了同一架辇车。
沈鹤洲秋后问责:“说什么棋盘落灰,是不是嫌我臭棋篓子?”
柳雁声好棋,可惜沈鹤洲棋艺不精,两人对弈时,沈鹤洲十有九输,剩下一回是柳雁声见他输太惨,特意让他的。
胜负太没悬念,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下棋了。
柳雁声好笑道:“哪里嫌你了?送殿下贺礼,说些吉祥话,你怎么还计较上了。”
沈鹤洲微笑:“倒是我小肚鸡肠了。”
柳雁声勾勾他手指:“沈大人,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罢。今晚我手把手教你下棋?”
底下抬辇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王以明提着灯笼,途经梅园,见枝头满目红梅,兴奋地拉林蝉枝去看:“小林子,看,梅花开得多好看。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这算不算是他和小林子第一次单独约会呢?
听花颜说,约会就要花前月下,越诗情画意越好。他和小林子素日不是在忙酒楼生意就是在忙地里庄稼,一点儿氛围都没有。
眼下氛围不正好?深夜赏花观雪,他这俗人竟也有这么风花雪月的时候。
王以明先是激动,然后想到这天气,又摇头道:“算了,这么冷,远远看一眼就好,免得你冻着。”
林蝉枝却道:“走吧。”
王以明:“……啊?”
林蝉枝低头:“我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冻着。我也觉得梅花……很好看。”
……
这一对对的并肩而行,只有赫连奚和秦玉龙,老死不相往来。
赫连奚宫宴刚结束就走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子,秦玉龙想跟不敢跟,渐渐就跟不上。
今夜他注定无眠。
–
重雪殿。
陆雪朝看着谢重锦:“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么?”
谢重锦一愣,立时露出委屈的神色:“我一直都在这儿住着,清疏怎么突然要赶我走?是对今日的贺礼不满意么?”
贺礼是谢重锦精挑细选、深思熟虑过的。
以陆雪朝的身份地位,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没见过?送琴虽没新意,满满都是情意。
陆雪朝淡淡道:“你既然送琴,就是知道上一把琴已断了?”
谢重锦一顿,点头:“嗯。”
陆雪朝从来没提起那把琴如何了,只是再也没拿出来弹过。
可谢重锦勒令派去冷宫照顾的人,将陆雪朝每日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以解相思之苦。
如此,就也知道陆雪朝摔琴之举。
陆雪朝非生而知之,觉醒前,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相思入骨,痴念成疾,很难不生怨。
他对谢重锦送的礼物向来都好好爱重,连小时候送的小玩具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至今。更别提是成亲那年,谢重锦送的相思琴。他总要时时擦拭,闲闲弹弄。
他爱琴,更爱谢重锦,这样清冷自持之人,却做出摔琴这等决绝之举。
断琴是断情,断情绝念,可见他那时有多心死绝望。
谢重锦初闻之时,心如刀割。陆雪朝弹断琴弦,便是心意死绝。他纵痛彻心扉,却仍不能与之相见。
谢重锦说:“断得好。既得相守,自断相思。”
“那些年……”谢重锦垂眸,“我并非没与你相和。”
“你独自抚琴,我也独自鼓瑟。一方宫墙,两处相思。”谢重锦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清疏并非单相思,我日日夜夜……都在与你共鸣。”
“可惜紫宸殿的瑟声传不到冷宫,不能和上你的琴音。”
“无论如何,终归是我有负于你。清疏若是想起往事,不想见我,我今夜回紫宸殿独寝便是。”谢重锦低落道,“只是清疏别不开心。”
说着就要离开。
“……谁真赶你走了?”陆雪朝忍不住道。
“取你的瑟来。”陆雪朝别过头,“我许久不曾听了,我还想听。”
谢重锦一怔,眉眼笑开,漾开浅浅柔色。
–
陆雪朝坐于相守琴前,问谢重锦:“许久不碰琴,倒有些手生,我如今再弹,你还能和上么?”
谢重锦一笑:“我这些年虽荒废良多,相思从未断绝,音律倒还精通。”
陆雪朝颔首,垂目,长指轻拨琴弦,只沉吟片刻,就拨出一连串流畅的曲调来。
谢重锦细听,发现并不是任何已知的曲子。
他们过去合奏,都是少年夫妻闺中玩乐,弹的或是高山流水,或是情意绵绵,基调大多高雅、轻松、欢快。陆雪朝弹的这调,却充满凄楚,哀怨,悲凉,挣扎,饮恨,绝望。
仿佛世上一切的悲恨都在其中。
琴声似呜咽,道出刻骨相思。
他弹着这样的曲子,神情却仍平静。
谢重锦心头一颤,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知道清疏那些年,过得很委屈。可清疏很少在他面前表现出委屈。除了最初难以自控,后来仅有的哭泣,都是因他精神受创而落泪,从不为自己的遭遇哭。
陆雪朝知道,他若是委屈诉苦,只会加重谢重锦的负罪感和自厌,所以他一直都很克制。
而今寄情于琴,便尽数泄露。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在,终闻听。
这不是前人谱的调,是陆雪朝这些年的爱恨煎熬,唯有他能弹出。
而这世上,也只有谢重锦能够感同身受,与之相和。
谢重锦聆听片刻,拨弦共鸣。
曾经两处相思无人闻,而今一曲相和两心知。
殿外,霜降听着殿内传出的琴声,笑说:“陛下和殿下又像从前那般琴瑟和鸣了,真好。”
以前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鼓瑟弹琴,那叫一个难舍难分、无忧无虑,其中的缠绵悱恻,他听了都觉得甜蜜。
只是听着听着,霜降就发现这琴瑟之声都格外悲凉,与从前心境大不相同。
旁的宫人早已听哭了,低头偷偷抹泪。
霜降低声斥道:“陛下殿下还在里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宫人低泣道:“霜降哥哥恕罪,我也不想,可我听着这琴音,就分外想家……”
其他人纷纷红着眼点头。这曲子相思之意太浓,感染力太强,极易让人共情,他们都想起了宫外的家人。
霜降脸颊一凉,发现自己也哭了。
他是相府家生子,从小跟着殿下,没有相思的人,也不解相思意。
可他听着这曲子,心却疼得很,疼得喘不过气,像在无尽黑暗中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永恒煎熬。
巴不得那曲子早早结束,方算解脱。
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事,才能弹出那样绝望的曲子?
这一曲和鸣,听得整个重雪殿的宫人都要抑郁。
好在绝望尽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琴声忽然清朗起来,瑟声也温柔应和,像在追逐安慰,似暖阳注入,朝霞升起,冰雪消融,长夜将尽。
曲调和谐低柔,像两个千疮百孔的人在互相舔舐伤口,慢慢治愈。
最后又渐渐高昂激越,琴瑟同振,并肩携手,宛如新生。
原本还哭泣的宫人纷纷破涕为笑,方才阴郁的心境一扫而空,都像听见了希望。
真正的好曲,足以拨人心弦,撼动人心。
霜降笑中含泪,松了一口气。光听前半段,他都要以为自家殿下想不开要自尽了,幸好有这后半段,幸好有陛下陪着……
那一琴一瑟,彼此缠绕,互相依靠,当真是缺一不可。
缺了任何一道音色,另一道都无法支撑到曲终。
殿内,一曲终了,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笑。
无需任何言语,琴瑟为心音,皆已洞悉明了。
他们共同经历的大悲大喜,都在这一出琴瑟共鸣中了。
“这曲子很好,我要谱写下来。”陆雪朝思忖,“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思无涯如何?”
谢重锦摇头:“我更喜欢叫归舟曲。”
江南夜,他们泛舟在藕花深处,他撑桨逆行风雨,停船靠岸。
相思无涯,苦海无边。
我有风雨同舟之人,我要带他归舟靠岸。
第70章 银甲
翌日, 赫连奚果真给每个宫都送去了自己做的衣裳。柳雁声是件碧青绣竹长衫,沈鹤洲是件月白云纹锦袍,林蝉枝是件姜黄短打, 花颜是淡粉桃花深衣……都是目测了每个人的尺寸,做出最合身的衣裳。
由此可见, 赫连奚心细如发, 给每个人做的衣裳,都贴合了他们的身量气质, 做出最相衬的配色款式。
至于傅惜年和王以明,赫连奚说时间有限, 还没来得及做完,过两天再给他们送去。
身份原因, 赫连奚倒是没给谢重锦做衣裳。给“后妃”做是兄弟情深,给皇帝做就有邀宠嫌疑, 并不合适。谢重锦也不在意,就算赫连奚真做了,为了避嫌, 他也是不会穿的。
赫连奚这数月待在飞泉宫, 一刻也没闲着, 都在忙针线活。他初来乍到,在异国本是孤苦无依, 但六宫上下都视他为友,一起投壶蹴鞠,吟诗作对, 玩耍笑闹。他想象中的“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勾心斗角”并不存在, 这一年是他出生以来最轻松开心的时光。
赫连奚从前在栖凤皇宫步步为营, 没有真心朋友, 亲兄弟个个如仇敌。这些长黎的朋友于他而言,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感激之意,无以言表。他绣工了得,这会儿倒能派上用场,绣些衣裳给朋友们当做赠礼。
众人收到礼物,都感谢不已,送来更厚重的回礼。花颜更是立刻就把新衣裳换上,每个宫里都跑一遍,花枝招展地招摇。
这炫着炫着,就炫到了钟玉宫。
身为社交达人,花颜串门并非稀罕事,只是这钟玉宫的主人,今日有些不太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秦小将军,我这身衣裳好看吧?”花颜展示着华丽娇艳的粉衣,抚了抚鬓角,色若桃花,“赫连给我做的。我专程去其他人宫里瞧了,赫连给他们做的衣服都没给我的好看,身上的绣花都没我多。赫连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连给我做的衣裳都最用心。”
秦玉龙:“……”
他不是傅惜年,欣赏不来花颜人比花娇的容颜,看着那身漂亮衣裳,心里只有一个字,酸。
两个字,嫉妒。
他穿过先前那件粉衣,知道是赫连奚做给花颜的。那衣裳那夜已被撕毁,和这件明显不同。
赫连奚给花颜做了两件衣裳。
……而他一件都没有。
花颜偏还戳他痛点:“秦小将军,赫连给你送了什么衣裳?能否拿出来让我看看?我也想欣赏欣赏。”
秦玉龙脸色更黑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花颜见秦玉龙面色不虞,佯装惊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没有收到赫连做的衣裳吧?”
他自然是明知故问。秦玉龙和赫连奚的关系实在太不对劲,昨晚看着依然不对劲。花颜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两人闹成这样,几个月都还没放下。
就是从前那和亲之仇,也没见两人僵到这地步。而且自赫连奚发现来长黎和亲后不仅没有宫斗,还收获一堆朋友后,对和亲这事就没那么抵触,对秦玉龙敌意也没那么深重了。
好不容易有了破冰趋势,怎么就僵成这样了?
花颜现在觉得两人吵嘴都是关系好了,真关系不好就像现在这样,赫连奚完全不搭理。
他跟赫连奚关系更密,赫连奚不愿意提的事,花颜不会没眼色地当面询问,可又实在抓心挠肺地想一探究竟,就来秦玉龙这儿打听了。
“不过惜年和小王也没有。”花颜假意宽慰道,“毕竟赫连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衣裳忙不过来,还特意传了话,让他们再等两天。想必过个几天,秦小将军就也有新衣裳穿了。”
花颜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简直是往秦玉龙身上狠狠射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