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王赞许地拍拍他的胳膊,“大丈夫固当如此。”
一个小孩子,来同他说大丈夫的道理了,好像要用这虚空里的大饼绑住他似的。但是江夏王踌躇满志,顾图看着也觉得高兴。
顾图去了城外的长丰营,数日后,冯老将军便果然莅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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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的原野上,寒风拂过衰草,已是入秋了,长空澄澈,回荡着兵士的呐喊声。见到冯老将军来,操演更加不敢怠慢,全都铆足了劲儿,倒让顾图省事儿了。
大司马大将军冯正勋,脸孔板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他曾经最得昭文皇帝信任,南征北战功勋无算,偏又刚直不阿,亲儿子曾经犯跸不敬,是被他亲手绑到了廷尉去的。如此铁血,便是京中望族也都要让他三分。
然而他却好像很赏识顾图,每回来城外时,总要与顾图说上几句话。
“南军、北军的这些将士,出身城邑,身娇体贵,到底是靠不住的。”站在一棵枝干虬曲的大树下,俯瞰着旌旗猎猎的演武场,冯正勋像闲话家常一般,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以老夫的经验,从叛乱当地的坞堡募来的民兵,往往还更骁勇。”
顾图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揣测不到冯老将军的意图。
冯正勋看他一眼,宽慰他一般道:“不过,胡骑总是最好的。胡人作战没有牵累,不顾生死,最为好用。”
这话让顾图听来不太舒服,但他知道对方说得理所当然,是因为把他也放在了自己这边。他虽然血脉上是胡人,但已经跻身于汉人的上流,与胡骑营中的普通士卒自然是云泥悬隔。
他低下头道:“是。”
冯正勋瞥他,爽朗地笑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江夏王殿下已同老夫谈过,要将胡骑交给你统领。但老夫也回了话,你的军功到底不多,又蒙殿下的恩荫,朝中人都难免不服。如今四方多难,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也正是寒人子弟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你不当错过了。”
顾图听着,内心渐渐松动,像被冯老将军催出了一股子沸腾的热血来,连忙表态:“将军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定打个头功回来!”
冯老将军笑了笑,望向远方,青空云霭蔓延无边际,他的目光也像没了着落。“顾将军可知道,如今朝廷最大的患难在何处?”
顾图一怔。大脑飞快地思考,给出一个不甚肯定的答案:“在……北边?”
冯老将军点点头,“不错。近年来诸王纷争,连西昌侯都耐不住要跳出来,看似是王室构难,祸从内起;但诸王所依仗的,也都是地方的军旅,背后坐镇的实是那些割据一方的豪强……其中老夫最担忧的,便是北方诸郡。从右北平、上党直到酒泉、张掖,地邻胡虏,民风剽悍,动辄苞茅不贡,派过去的守丞长吏要么镇不住他们,被杀被害,要么就拥兵自重,另成一国。也许如今还看不出来,但若是……”冯正勋沉沉地叹口气,“若是中原有事,便不知那边……”
北边。
那地方,已很邻近大漠草原了。顾图不知自己该不该揽下这门生意,甚至,他怀疑,冯正勋之所以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试探敲打他。
“老夫想,你本是胡人,北方诸郡应当也亲近你。”冯正勋转头看向他,“所以向江夏王提议,给你派个都督北部诸军事,做朝廷的特使,教化他们,也算是为我们镇住北面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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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正勋说得直接,顾图却呆住了。
半晌,他喃喃:“……殿下如何说?”
“殿下说,都看你的意思。”冯正勋想了想,“不过殿下向老夫再三保证,你是忠心耿耿的——不然,将北方诸郡交给你,岂不相当于割地给了匈奴?”
顾图觉得窝心,转头去看远处秋空上飞过的雁行。匈奴诸部早已衰落,单于王庭都离边塞十万八千里了,入贡之外,全没有南下的兴趣;他就算想割地,也不知道割给谁啊。不过这话,他是没法解释给一个汉人听的。
这是殿下为他规划好的前程。
只是明明前几个晚上,殿下还同他撒娇,说要他永远陪着自己的。
他低下头,脚尖碾过了枯草的尖儿,“末将但凭殿下和将军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正勋笑道:“说这么正经的话,你当行大礼才对。”
顾图顿了顿,便当真朝着对方将衣摆一掀,笔直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行了。”冯正勋伸手去扶他起来,“是殿下赏识你,老夫不过顺水推舟。何况老夫……”一双浑浊老眼盯紧他,半晌,移开目光,“老夫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了,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儿女,老夫也不知,还能再帮他看顾几时。”
“将军何以说这种话……”顾图急切反驳,冯正勋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严肃地道:“你要记住,你的主子是江夏王,不是别人,明白了吗?”
顾图冷静下来,秋风拂过两人铁甲之下的衣角,猎猎作响,像即刻就要有暴风雨了。演武场上,也该收兵了。
“末将明白。”他冷声地说。
第24章 旷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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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入秋大旱,各地都有歉收,以至流民反乱不断。江夏王为处理政务,有时索性就歇宿在了尚书台或宫中,咳嗽的毛病犯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又只能披衣读书。他所用的寒食散及其他药材,都是宫里御医署精制的,有时便让顾图去帮他取来,在书斋里行了散,热气腾腾地有了精神,还可以继续看奏疏。
殿下一行散,却好像着魔的是顾图,看他只穿一身清透的薄衣,纤细肌肤上流下汗珠,那光泽动人心魄,顾图便忍不住去舔。江夏王当然受不得这种刺激,刀笔一扔又来摆弄他,胡天胡地的。
顾图已经能辨别江夏王的各种微妙的心情。当他压着顾图不出声地挺胯,手指搅动顾图的舌底,面色阴沉仿佛将顾图当做一个物件折腾,或许就是在朝中受了什么冤枉气。一定要让顾图嘤嘤呜呜地好像全不能自已了,他才满意,事后回宫,再去与那些贵人们拼个满城风雨。
虽然偶尔顾图也觉寂寞,但至少这说明,殿下是需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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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江夏王纡尊降贵地去了一趟顾图所在的城外的长丰营。
时令虽已凉透了,带兵操练了大半日的顾图却还是大汗淋漓,将戈矛搁置在架上,脱下兜鍪,撩起衣襟来擦汗。这时候便听见旁边兵士们窸窸窣窣的议论:“那是什么贵人?”“好亮的车!莫不是云母车?”
他望过去,正见不远处的高冈上,江夏王扶轼下车,一边低低地咳嗽着,拿巾帕掩着嘴。秋风像把他的身形削得更单薄了。不知为何,只是这遥遥的一望,顾图能察觉到江夏王今日似乎并不高兴。
他原地吼了一声,搓了搓手,转头,拿剑柄去敲那几个偷懒的兵士:“起来了起来了!今日比跑马拉弓,箭矢十二,中六为程,低于六箭的都给我滚回娘胎去!”
顾晚书听见了,有些兴趣地微微眯了眼。
演武场外,牵来了数匹战马,演武场内的木靶子也一个个树了起来。数百兵卒如流水一般骑马飞跃栅栏,奔跑中拉弓射箭,弓弦紧绷与弹出的一瞬,簌簌裂空之声不绝于耳。顾晚书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吹笙赶紧给他铺上柔软的茵褥,他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吹笙跺了跺脚,“殿下,天气凉,您尤其要当心……”
顾晚书却当没听见,目光只在演武场上逡巡。开怀大笑或横眉怒目的兵士们,可以享受到那一瞬间刮破耳膜的烈风,他却不行。是从何时起的?
最初的时候,皇兄还与他说,没关系,晚书虽然不便再骑射了,但可以读书啊;你天资聪颖,没有人能读得过你。可是当他将五经三传、诸子百家都读遍了,皇兄却突然地撒手人寰。
而他则被架上了临朝摄政的位子,朝野无数道浑浊目光如钉子楔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可越是拘束,他就越想放肆,就像小时候一样,让猎猎的长风袭面刮过,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肺腑里的肮脏病灶全都刮个干净。
太皇太后之所以选中了他,还不就是吃定了他活不长久?
演武场上忽然一阵热烈的欢呼。顾晚书抬起眼,却见顾图满脸通红,被几名亲兵推搡着架上了马背,他却还朝自己这边望过来;待目光寻到了顾晚书,脸上却又更红了几分。
顾晚书不由得报之以一笑。
那几名顽劣的亲兵突然一拍马屁股,马儿顿时撒蹄,顾图还来不及骂人便用力抓紧了马辔头,裸露的胳膊上精实肌肉都绷住了,英俊的脸庞能看出咬紧了牙的紧张感。那马儿抬起前身长嘶一声,便往前嘚嘚飞奔,顾图俯身从櫜鞬拔出一根长箭,搭在玄铁的弓上,定睛瞄准——
刹那之间,羽箭破空之声便被兵卒的热烈叫好声淹没。那一根长箭死死钉入靶心,顾图有力的长腿夹紧了战马,一边在场上绕着圈,一边不停地换箭拉弓,唰唰一连十二箭发出,全都端端正正地击中场上十二个靶心!
他长舒一口气,勒住了马头翻身跃下,便将铁弓往捣乱的亲兵脑袋上一砸。亲兵不恼,笑嘻嘻地帮他捧着弓,围观的士卒们也都激动地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顾晚书不明白这蛮子怎就如此有亲和力,好像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吸引来一大堆人跟随。他盯着顾图的那一双腿,想起两人在床上面对面的时候,顾图也是像方才骑马时那样夹住了自己的腰,不由分说地暗示,让自己与他贴得更紧。本该是很风骚的动作,但顾图的力气大,便含了些笨拙的、一厢情愿的固执——
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每每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顾晚书都会想。男人与男人之间,又没有什么可海誓山盟,顾图就不怕孤终有一日将他抛弃吗?
偏偏顾晚书又最贪恋他这样,会恨不得把这不服输的蛮子在身下捣烂。
他不过是孤手中的一把剑而已,就算他举世无双,那也只是一把剑。他不应当这样得意忘形。
顾晚书的目光微微地发暗了。有蟋蟀在草丛中低而悠长地鸣叫,冷风沿着露水侵入他的膝盖,他抬头,顾图却朝自己走了过来。
第24章 旷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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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顾图一想到江夏王在上头瞧着,就头皮发麻,“记了成绩的人就休息去,休来烦我!”
待士卒们都散了,他便牵来自己的马,朝江夏王所在的地方慢慢地踱过去。
“殿下。”
顾晚书恍然回神。自己方才是想什么去了?
顾图的头盔已脱下,长发草草束在脑后,露出晒黑的宽阔肩膀,那一道养伤的纱布暧昧地探入甲衣里去。他捋起了袖子露出健壮的胳膊,一只手拉着马辔头,另一只手朝江夏王伸了过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落了旷野上的星星:“殿下,上马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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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下意识拒绝:“孤不能骑马。”
“我带您。”顾图毫不在意地道。
这话像是小瞧自己一般,让顾晚书有些不快,竟然就站了起来,推开顾图的搀扶自己上了马。但顾图还是偷手往江夏王的腰眼上推了一把。
“这匹马是我亲手挑选的,性子最是温和。”顾图说道。
江夏王笑笑,“孤喜欢烈一点儿的。”
顾图挑了挑眉,不承接他的挑衅,拉着马往外走。秋空寥廓,有霜露的寒气沾湿顾图的衣袂,马匹沉稳的脚步声像给他的心跳布着节拍。冯老将军的话又开始回荡在顾图的脑海。
马上的人忽然咳嗽起来。顾图一惊,回头见江夏王已俯伏在马脖子上,手指痉挛地抓紧了马儿玄黑发亮的鬃毛,他伸手去碰那只手,却是冰凉的。他连忙伸双臂过去,想将殿下抱下来——
“孤好久……咳咳,好久没骑马了。”少年却拂开了他的手,朝他笑。
顾图的心猛地一跳。伸出的手一把抓住了马背,一脚踩着马镫便也翻身上马,稳稳当当地落在江夏王的身后,握住缰绳的双臂牢牢地拥住了他。
江夏王只怔了一怔,便如喟叹一般身子向后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蛮子的胸膛火热,像能把江夏王的咳嗽也给止住了。
顾图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用力把控着马儿,一边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想起过来?”
江夏王垂了眼睑,曼声道:“今日议南方兵乱,冯老将军刚刚派出,朝中已无大将可用……太皇太后便钦点了她的从弟,光禄丞张万年,做荡寇将军。”
“张万年……是第一次带兵吧?”顾图犹豫地道。
江夏王点点头。“太皇太后想让他立功,孤总不能拦着。毕竟孤杀了陈宗直后,她心里便始终不曾舒快一回。”
“那南方的战事,不要紧么?”
“大约不要紧的。从古到今,南方的反贼就没有成气候过。”江夏王望向那挡在视野尽头的北邙山,“何况冯老将军就在附近,总能支援。”
顾图的声音一紧:“我……我也能支援的。”
江夏王笑了,“你?你还有别的用处,杀鸡何必用牛刀。”
顾图却觉得懊恼。若不是自己成器太晚,这些平乱的事体,殿下原不必让给太皇太后的人去做,平白惹来一身不爽。殿下虽掌控三府三台的文书机要,但到底不曾结交几个武人,到战乱之时,难免四处借兵,束手束脚。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放松了对胯下马儿的禁制,甚至轻轻地一夹马肚子,沉沉地道了句:“殿下,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