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符黎

作者:符黎  录入:06-11

  冲天的火光仿佛再次耀映于脑海。烈烈的风沙吹过,在沉默的间隙里,顾图轻抬手去抚平了江夏王的眉峰。
  在吹笙抽抽搭搭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当时洛阳城中情形的大概。
  他们刚刚逃出书阁侧门,殿下的病症就发作了起来。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殿下的药,让殿下中了李行舟的毒计……殿下热毒发作,全然走不动路了,我只是出去了半个身子,便看见到处都是巡逻的敌兵,没有法子,我只好拖着殿下躲进池塘。我原本没抱多少希望,谁料他们并不救火,只是在外头观望着火势,似乎是端等那大火将殿下烧死;到后来,又出现了好几拨的军队,似乎是好几个王,竟互相厮杀起来……啊,还有皇上。”吹笙咽了口唾沫。“他已不是皇上了——他一出去,就自己逃了,我抓不住他——不知他去了哪里,听闻他下落不明?”
  顾图只是点了点头。
  周缗接过话头:“恐怕凶多吉少。”
  吹笙黯然。
  顾图见他哭得伤心,终究没有多作追问。回望江夏王,话音亦低沉下去。
  “我抱他进去。”
  3
  官舍之中,一应陈设用物都朴素无华,显见得这里只是时时往返北方六郡之间的单于临时落脚的地方。
  顾图将江夏王放在了床上,又去打水来给他擦身。隔了几重帘幕,周缗、吹笙避让在外,只能忧心地望着。
  周缗仰着脖子禀报道:“他们昨晚在北地郡外的哨卡边歇息,被您派去搜寻的人正好撞见,所以连夜送了过来。本来士兵也不认识江夏王,只是听他……”指了指吹笙,“总是在叫殿下、殿下的。”周缗又对吹笙道,“这回是你运气好,若在南边地盘上你也敢这样叫,迟早累你的殿下掉脑袋。”
  吹笙委屈地低声,“小人只是改不了口……”
  “以后没有殿下,也没有小人了。”帘内的顾图却说,“吹笙,这里无大碍了,你去好好休息吧。啊,”他拎起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泥巴,“把它也带去休息,洗个澡。”
  听见要洗澡,小泥巴立马扑腾起来,顾图毫不留情地提着它走到帘下,将它扔进了吹笙怀里。顾图又道:“周府君多多费心。”
  周缗自然领命称是,便带着这一人一猫离去。一时间,小小的房舍里只剩下顾图,和那尚在昏睡的江夏王。
  不,他已不是江夏王,而只是顾晚书了。
  顾图走回来,站在床边,叉腰看了他半晌,道:“还不醒么?”
  他已察看过了,顾晚书身上伤口不多,都已包扎妥当,那一双多情的眼眸却迟迟不愿睁开,恐怕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在补觉而已。他转身去卸了铠甲和佩剑,脱下金冠,晃了晃脑袋,对着铜镜将长发往后爬梳,便对上自己那浅褐色的瞳眸。
  三个月了,他虽然从未放弃过寻找,却也从未想过会真的找到。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想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痛感迟钝地湮灭在血锈味中,他回到床边的簟子上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了顾晚书的身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感到有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头顶,将他的乱发一一地捋齐,俄而又摸上了他的鬓角,令他有些痒地皱了皱鼻子。接着便听见一声轻笑,伴随着咕噜噜的肚子叫。
  “顾图。”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声在唤着他,“孤饿了,快给孤弄吃的来。”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
  躺在床上的顾晚书眨了眨无辜的双眸,一手还在空中,一手摸着自己饿扁的肚皮,道:“大单于,我好饿了。”
  4
  七月,正是塞北荒原上水草丰茂的时节。南单于顾图领部众百姓十余万,自北地郡出塞。此后不久,中原顾氏王朝倾颓,彻底陷入了数百年的战火,这却与他们再无干系。
  高耸的长城烽燧的北方,顾图勒住了骏马,望向大漠沙道络绎不绝的人流。他的怀中还抱着一只不时挣揣的小花猫。
  又一骑马从后头慢慢地踱了上来,直到他的身边。顾图转头,道:“明明给您备了马车……”
  “我高兴。”顾晚书任性地说。
  英姿勃发的少年在马鞍上挺直了背脊,握住缰绳的姿势好像生来就应该做一名骑士。他已经半年不曾服散了,也根本无处能给他寻来寒食散,当咳嗽的时候,顾图只能抱着他、哄着他,给他喂下匈奴大夫开的土药。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连咳嗽也很少了。
  不知若去了塞外,他的病情会不会还有反复;但他看起来,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顾晚书对顾图说,我想去瞧一瞧匈奴人的草原。
  顾图自然是听从他的。时至今日,若顾晚书说他想当皇帝,想必顾图也会二话不说地跟随。但顾晚书自大火之后却已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提洛阳城中的事情,成日里除了读书便是逗猫,还恨不得把自己挂在顾图身上。
  他也不许顾图再叫他殿下,他要听的是“晚书”。但这名字说出口却令顾图羞耻,好像能联想到很多不干净的床笫之事。还有一回,顾图在星空下的庭院中擦拭那把旧剑,顾晚书面对面地看了许久,忽然道:“李行舟也许去还剑了。”
  顾图一愣。他还以为顾晚书已将李行舟这人忘记了。
  “真是奇怪。”顾晚书摇着自己最爱的那一把藤椅,望向辽远不可触的夜幕繁星,悠悠然地道,“如今再想起先帝和李行舟,我竟然不恨他们了。”
  少年春水般的眼眸里也落着星子,拂动清浅的涟漪。猫儿踩上他的胸膛,抬爪子轻轻拍他,他避开了,又抱起小猫笑得快快乐乐的。
  “顾图。”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顾图想到他那一夜的神情,便不由得静静地笑开。却听见顾晚书在远处叫他:“想什么呢?我先走一步了!”
  顾图一怔回神,抬眼,顾晚书却挥舞长鞭大笑着,已在前方数丈远的地方。更远处,是一轮长空旭日,正挟着峭劲的早风向他刮去。
  顾图嘴角一勾,一鞭往空中甩过,发出哗啦的震响,马匹便往前奔去。不过片刻,你争我赶的两人便并辔奔驰起来,往那朝阳初升的沙海尽头,有金色的朝霞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徐徐展开,炫目的日光将他们无私地笼罩。
  他们终于将边塞与乱世都抛在了身后,渐渐地消失了那两骑自由的踪影。


第61章 尾声之二.出塞(BE)
  1
  漠北的那一位遥远的匈奴单于去世时,中原仍在战火兵燹之中。这一支单于血脉子息单薄,老单于原是以左贤王身份继位,膝下又无子,各个侄儿之间争斗不休,匈奴长老无法,只得派出使者南下报信。
  长城以南,洛阳之北,还盘踞着一位所谓的南单于。他兵力雄厚,威名赫赫,征战四方从无败绩;比起那些不成器的王子,还不如让南单于领匈奴全境,更为可靠。
  北匈奴的使者本也是旁系的王子,他在一个晚秋之日,带着十余人的队伍出发了。沿途经过了荒原戈壁、绿洲草原,到边塞下,见秩序井然的胡汉戍卒,出示了自己的文牒后安然入关。又听闻南单于此刻不在北方,而正在洛阳附近打仗,使者犹豫了些日子,还是决定往南行去。
  使者从小生活漠北,曾听闻中原王朝十分强大,有千门万户的恢宏宫殿,有青绿色广袤的农田,有美丽的女子穿着柔软丝绸在楼阁间招摇。然而此次南下,自北地,到三辅,过函谷关,却只见旧都古城皆一片凋敝,久无人居的宫室生出了荆棘,城邑之外的农田更全都荒芜,鸡鸣之声不闻,各地难民流离于道路。使者身上原还穿着象征身份的刺绣长袍,见难民面黄肌瘦、目露凶光的模样,忍不住心底发虚,将衣袍全都换掉,昼伏夜出地小心赶路。
  然而,越靠近都城洛阳,却越见疮痍满目。比起三辅,这里都是新近曾遭兵祸,似乎南单于的大军总比使者要快一步,如飓风,如烈刃,将所有生机都寸草不留地割落。使者既紧张不安,又难掩失望,甚至对那南单于生出了一丝埋怨之情:若非那人残忍暴虐,这繁花似锦的一切又怎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说是一夜之间,或许也不确切。自从中原顾氏内乱,江夏王死,河间王起,吴越王叛,淮南王篡……起起伏伏,十余个似皇帝不似皇帝的人都坐过了洛阳北宫的御座,到如今,已是十余年过去了。
  使者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那南单于的故事。说他原本是生活在洛阳城中的匈奴质子,不知怎的得了机缘,获得了当时临朝摄政的江夏王的提拔,经历几次战事,功勋卓著,手底渐渐聚拢了兵马;永安宫兵变后,为避纷争,在北方六郡惨淡经营,直到洛阳内乱,抓住机遇,造反称王。匈奴老人都说他有天纵的好运气,每一步都险险地踩过,但每一步都只让他更强大——中原内耗已久,到今日,他即使攻入洛阳,似乎也不再奇怪。
  直到洛阳城外,使者抬起头,却猛然见到了匈奴的旗帜。
  他这才知晓,南单于,已经彻底占领了洛阳城。
  2
  听闻是漠北来使,洛阳城西的守军不敢怠慢,立刻通传。使者等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四名黑衣胡骑出城来,卸了他们的防身武器后,将他们迎入城中。
  洛阳城的荒乱比使者这一路上所见的任何城邑更甚。他曾听闻洛京之豪奢,朱雀大街可容八匹马并辔而行,太极殿的瓦顶上有两条狰狞欲飞的纯金的虬龙,在太阳底下令人无法逼视;数十家百年望族屋宇连城,园林相属,池苑中夜夜传来不绝的笙歌,比之皇帝住的宫殿亦不遑多让;又有东西二市,人头攒动,各国游商使臣来回穿梭,还有永安、永宁数座佛塔,终年佛香缭绕,信徒络绎,唱经声直入云霄……
  可他此刻所见,却只有一座连着一座的废墟,砂石土瓦在冷冷日光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路上尽是黑衣的兵士,兵士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偶尔会见到百姓褴褛的身影。
  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胡骑将他领到了一扇倾塌了半边的红漆大门之前。门前还有两座断了头的石狮子,却仍然比他高出数尺,他仰望着,想这宅邸过去一定非常气派。
  “单于请您进去。”
  他低下头,匆匆迈过了门槛。
  广厦九间,处处是刀兵劈裂的痕迹,看不见的地方生出了潮湿的青苔。路上经过一座极大的池塘——或许,应当称作湖泊,水中满是污黑的藻类,伸入池中的台榭那原本雪白的梁柱上也布满肮脏的霉点。再经过一条长长的藤萝枯萎的走廊,他便见到了传说中那个三头六臂、鬼面狰狞的南单于。
  南单于原本背对着他,立在一间瓦顶都被掀飞的房中,忽而转过身来,见了他,便一笑,“使者辛苦了。”
  使者连忙行礼,又抬起眼,偷偷去瞧那南单于的样貌。算来今年南单于当近四十岁了,身材魁伟,颌下有短而粗糙的胡茬,长发笼在铜盔之中,露出宽阔的额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目光炯炯,像太阳一般无情地照临下土。南单于摆了摆手,道:“北单于是我叔父,未能亲到吊唁,是我的不是。”
  他穿着一身胡制的盔甲,蓄着长发,胸前垂下北单于过去送来的、象征身份的玉链,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匈奴人模样。但他说的话,却文绉绉的,又像一个礼数周全的汉人。
  使者将此行千难万险携带过来的文书拿了出来:“王庭的长老派我来使,是希望南单于能主持局面,如今的王庭,争夺单于之位的小辈,都比不上南单于您的英武高明……”
  南单于接过了文书,却不看,只道:“你是从北地郡入塞的?”
  使者一怔,“是。”
  南单于淡淡地笑了笑,“从北地郡,经三辅,过函谷关,再沿东向的大道入洛阳。十余年前,我也曾这样走过一次,只是那一次,我没能走进洛阳城。”
  使者不言语了。那十余年前的事,便连中原人也说不清楚,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从道听途说更拼凑不出什么,根本无从接话。
  南单于在这房间中抬脚走了几步。这里的堇青石地面连同砖墙都是一片焦黑,床榻、帘幔、桌案早已烧得残缺甚至不见,而金铁所制的烛灯、酒盏等则都熔得变了形,歪倒各处。南单于将倒下的一一扶起,残缺的一一抚摸,动作极轻、极慢,好像还在一一地辨认它们,曾经是如何的面貌。
  使者不能明白,但也不敢出声。在这一个原本很大、被大火烧过后又显得很窄的房间里,像有什么逼仄的东西齐齐向他压下,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想也许那是十余年前的记忆的暗影,抑或,只是来自南单于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南单于绕过床榻,进入了后头的房间。使者跟了过去,在门边就看见里面烧尽的黑灰几乎堆成了小山,但仍有一些竹的木的残片,与红的缨络,在黑灰中探出头来。
  “这是一间书阁。”南单于低声说。
  因为人的进入,微风涌起,将灰烬都吹得飘飞起来,几乎逼出使者的咳嗽。他不得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南单于走了进去,片刻,南单于忽然弯下了腰,捡起来一片什么东西。
  使者定睛看去,那像是……像是一小块残断的玉。
  “……找到了。”
  南单于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宛如深渊中迢递的回响。
  使者忽然似明白了什么。再望这四周,不似宫殿、却大得吓人的宅邸,莫非就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夏王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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