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山谷底开道的声音缓慢而滞重,伴随着终于落下的隆隆闷雷,卷起疲倦的泥泞。
一辆又一辆的牛车,驮的竟是满当当的粮草。后头跟着衔枚的马,弃马步行的兵士行列中间,有数架沉默的兵车。
王景臣在树下盯着那长长的队伍,直到它的首尾都入了谷中,便听见身边的投石桩缓慢升起,晃动的阴影如择人而噬的恶鬼。兵士们压低声音四处奔走,惊动林梢的乌鸦振振飞向夜空。他望向身边的顾图,彼一身红衣黑甲,长发束在冷铜盔中,面容英气而冷峻,一双眼睛里冒着狼一样潜伏的冷光,竟好像很兴奋。
大雨瓢泼而下的刹那,数十巨大石块也轰然投出,顿时震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狂风暴雨呼啸过高山林木,山谷下断断续续响起不明就里的惨呼声,顾图猛一挥手,埋伏已久、几乎都要等腻了的士兵们便扬着长刀,大叫着如潮水般涌下山坡——
“西昌侯,会在那兵车中么?”王景臣问。
他是个文臣,自然不用冲锋陷阵,但顾图却也没有动,这让他有些意外。
顾图说:“杀光了才知道。”
话中的寒意让王景臣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顾图却皱了眉头,往山后走去。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那么多车的粮草,全都孤注一掷地走了这山底夜路,西昌侯当真有这么蠢么?
“将军!”后方的士兵气喘吁吁从山的另一头奔来,“在、在那边半山腰的小路上,发现了西昌侯!”
顾图眸光一凛,问清位置和对方人数后,迅速调来数百精兵,又对王景臣沉声道:“王监军,此处善后都交给你了。若我天亮未归,请你增派援兵。”
“我省得。”王景臣匆促点头,又忍不住问,“你要亲自去?”
顾图望了一眼他背后的山谷,微微一哂,“此处只剩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但若是让西昌侯逃走,我们即使有功,也要变成罪过了。”
王景臣道:“若陈监军来呢?”
“也听你的。”顾图紧了紧甲衣上的绑带,一边不回头地摆了摆手,矫健的身姿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33
这云雨峡的半山腰,竟当真有一条顾图之前都未发现的小路。
顾图与兵士们屏息候在路前方,听着那摇摇的车声与淅淅沥沥的雨声。四周愈加地寂静,对面的山坡被雨水冲洗,暗黑的砂土随着泥泞滚落在道路上。坡上狂风阵阵,宛如鬼啸猿啼。
终于,视野里出现了西昌侯的人影。
那是一乘小小的轻辇,只由两名辇夫扛着,旁边随行了不少的侍卫和下人。辇上的人抓紧了险些被风雨掀翻的车栏,顾图几乎能看见他衣袖上脏污的龙纹和那青筋毕露的苍老的手。
看来西昌侯是真的要亡命天涯了。
那两名辇夫行到顾图的视野下方,道路被山石泥土堵住了。侍卫躬身与西昌侯说了什么,西昌侯便颤巍巍从辇中走出,似乎是打算步行绕过去。
顾图抬起的手猛然落下,旁边兵士拉满的弓弦骤然绷出,唰唰乱射数箭,西昌侯身边的人便倒了一片!西昌侯大吃一惊,与众人四散逃窜,各个躲到了巨石背后,夜雨中眸光恐惧地颤抖。
顾图长身而立,一声狼啸,拔剑冲下!亲兵们也都斗志昂扬,抓住了西昌侯便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而眼前不过是一群老弱残兵,何足惧耳?
精绝长剑被雨水冲过,刺入阻挡之人的胸膛,鲜血便喷上顾图的脸。他甚至舔了舔嘴角,很享受此刻喋血的快感。
也许洛阳人说得本没有错,匈奴人生来就不受文教,凶暴如狼,不管平日里装得多么乖巧,一旦闻到了鲜血的气味就会原形毕露。
他一把攥住了西昌侯的领子,将他从藏身的大树之后拖拽了出来。原来西昌侯只是个如此瘦弱的老人,鸡皮鹤发,眼神浑浊。顾图将他往泥泞里一丢,这狭窄的坑道上,本就不多的西昌侯党羽已被绞杀得七零八落,顾图的亲兵们渐渐朝这里围拢过来。
就在此时,一根羽箭破空的声响,夹在凌乱的风雨声中,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锋利的箭镞猝然刺入顾图的大腿,竟迫得顾图往前跌了一步。他震惊回望,铺天盖地的箭矢竟如蝗雨般从那对面山坡上飞落!
顾图再没有料到会中了西昌侯的计中计,将手底下的老人猛力往车辇上一摔,大怒道:“好个奸贼!”
西昌侯一边咳嗽着,一边泛出不合时宜的冷笑,“我若不以身试险,又怎么能骗得将军亲来?”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顾图身边的兵士已被射杀大半。顾图钳着西昌侯的脖子将他挡在自己身前,那山坡密林中的人竟也毫不顾忌,仍旧箭如雨下!
西昌侯拼命地挣扎着,被钳制的喉咙中发出干呕一般辨不清字句的叫唤声。三两支箭射中了顾图的身躯,但更多的,则是将他们的主君西昌侯扎成了刺猬。
鲜血混着雨水,西昌侯浑身都脏兮兮的,凸出的眼球渗着血,不知望向何方,“顾晚书,黄口小儿……竟敢害我……”
听他提起了江夏王的名讳,顾图不由得冷冷地道:“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西昌侯冷笑一声,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你这蛮子,搅进我朝家事,又何苦来哉?呵,呵,”他悚然笑了两声,声音渐渐凉了下去,“不过你也回不去了……”
话声甫落,他的脑袋便一折,倒了下去。竟是气绝了。
顾图抬头望向密林外的天空。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大雨如千万根针刺入他衣衫——也或许并不是雨脚,而是真正的箭矢。天明,很快就天明了。
只要熬到天明,王景臣发现异样,就会派来援兵。
他将西昌侯的尸体扔到一边,黑黢黢的山林之中,仍不知藏匿了多少拉满弓弦的敌人。他沾满鲜血的手握紧了大腿上的箭,一咬牙,便猛地拔了出来。
他还不能死。
“你领中路,与西昌侯主力交战,必须给孤拿个大捷回来,明白吗?”
“你心中应当清楚,殿下能将你捧上青云,自然也能让你摔下地狱。”
说他回不去?他偏要回去。
34
破晓时分,有杜鹃的啼鸣将云雨朦胧的山谷唤醒。
王景臣已在清点战场,陈宗直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巡视。
此次战果不错,然而那几架兵车之中,确乎没有西昌侯的人影。王景臣皱着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身后,顾图离去的地方。
终于,他将簿书往亲兵手上一丢,道:“陈都尉,该派兵去寻一寻将军了!”
他没有叫陈监军,而是叫陈都尉,让陈宗直颇是受用。然而后者掏了掏耳朵,却道:“顾将军想独占西昌侯的人头,我此时过去,不是坏他的好事儿么?”
王景臣忧虑地道:“然而将军吩咐过,若他天明未归……”
“王舍人。”陈宗直拖长了声音,“你为何如此关心将军?是殿下吩咐你照看他的么?但你想想啊,眼下大家伙儿刚打了一场硬仗,都很累了,只等着分奖赏了,而你又是个文臣,说要去救援,谁听你的?将军带走的乃是营中精锐,若连他们都搞不定,那我们岂不是更加搞不定?依我看,不如先传捷报到洛阳,领了赏再说。”
王景臣怒道:“你这是虚报!将军走之前说了,由我来调度全军——”
“那你自己领兵去啊。”陈宗直抱胸而立,讥诮地道。
对方到底是太皇太后的人,哪里会管顾图的死活。王景臣心中明白得很,但又奈何他不得,焦躁地原地走了几步,却听见不远处山林躁动,正在休息的兵士们连武器都来不及拿,就被冲上山来的敌兵刺中!
陈宗直吓得立马挥出了刀:“怎、怎么回事?!”
然而只片刻之间,残余的敌兵已全数冲击而来,抱定了最后一击的觉悟,往清晨冰冷的雨水里溅上了滚烫的鲜血。王景臣立刻拿过长剑,厉声:“中计了!昨夜的那些,根本不是西昌侯的主力——”
35
顾图的眼皮上沾了血,凝固了,睁开眼的时候,便带得一阵疼痛。
半是血红的视阈里,是摇摇晃晃的树木,往他身上滴着水。书上说高树多悲风,在这冷漠的春日清晨,却让他给体会到了。
身上似乎已全是窟窿,纷纷汩汩地往外冒血,像要把他这寡淡人生的记忆也全都带走。这大半年的,真像一场梦啊,若是没有遇见江夏王,自己不会加官进爵,也不会征战沙场,更不会到今日,死在这个荒郊野岭。
这地方叫什么来着?云雨峡……云雨峡,说不定,便是襄王遇到了神女的地方。四面氤氲的血雾都染上了旖旎的色泽,他想起了江夏王那若有情若无情的美丽脸容。
他闭了闭眼,复睁开,手撑着一旁粗粝的尖石,便慢慢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慢慢记起自己方才是在绝望的冲杀之中滚落了一处山崖,在树枝之间剐蹭了无数道,最后落在了这个泥坑里的。
那柄沉默的银亮长剑正躺在他手边,剑刃上的血早已被雨水冲洗净了。他抓过来,便拄着这剑缓缓地站起了身。
上坡后不远,便是西昌侯与许多将士的尸体。方才埋伏两边的西昌侯兵士们似乎已不在此处,最有可能的,乃是往山上去拔营了。
但西昌侯已死,他们再是冲锋陷阵,又为了谁呢?——西昌侯明知自己会死,那就算神机妙算,最好也不过鱼死网破,又有何益?
要么,这个死人,根本就不是西昌侯;要么,西昌侯自己也不过是个傀儡架子,他的背后,还有别人。
顾图咬紧牙关,攥住那死去老人的衣领子,像拖一块破布似地缓慢拖动他往山上走。
这西昌侯究竟是不是真的西昌侯,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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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图浑身是血地站上了山头,陈宗直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可是他纵然甲衣褴褛,遍体鳞伤,大腿和腰腹上都是血窟窿,连眼皮子都糊了血,但他那昂藏身躯到底是站得笔直,在杀红了眼的乱军阵前,他一手举剑,另一手将一具尸体往前一抛,声音沉沉如闷鼓,炸响在所有人耳边:“叛军听令!贼首西昌侯顾勉,已伏诛本将剑下,还有不想死的,就给本将放下武器!”
王景臣震惊地抬起头来。
山间的阵雨已渐渐停歇,顾图手中的长剑耀映着水与血的清光,也耀映着他脸上桀骜的冷笑。
第16章 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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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内,一连三道军报加急传入洛阳。
第一道是都尉陈宗直发来的,说一万精兵埋伏云雨峡,绞杀西昌侯主力两万,缴获粮草辎重无算,平叛可谓是大功告捷。
第二道是江夏王府的舍人王景臣发来的,说西昌侯间道逃窜,有赖中军将军顾图冷眼识破,一举击杀,叛军虽然人多,但群龙无首,很快便倒戈投降。
第三道姗姗来迟,才是那顾将军本人发来。说西昌侯的人头已在路上,由两位监军快马加鞭护送回洛,以彰圣德;至于自己,还有些善后的事情要做,或许会慢上几日。
说是几日,其实骑马与乘车的速度相去甚远,当顾图真的回到洛阳,西昌侯的人头已经在城门楼上挂了大半个月了。
顾图养了一路的伤,到入城时,总算能好好地骑在马上,不叫人看出端倪。他仰起头,归来已是初夏了,漫天烟絮都飘尽,风日晴暖温柔,江夏王抱着小皇帝坐在绫罗大伞下,俊秀的脸庞无表情地下望着他,那双深冷的眼眸里像因他的归来而亮了幽微的光。
离开这么久了,他会不会想我?
若我当真死在外面,他会不会惋惜?
顾图知道这种想法很卑劣,但他却忍不住。即使隔了太远距离,他实际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但自己拼了一身伤疤,用尽了所有劫后余生的气力,总也该得到一点回报吧?
入宫,领赏,谢恩。顾图进爵一级,都尉的封号升了将军,还赏赐了黄金万两,并一区京中的宅邸。富贵来得太突然,砸得顾图耳鸣眼晕,只能唯唯诺诺。太皇太后不住口夸赞他有勇有谋,敢作敢当,王景臣和陈宗直在一旁溜须拍马,连惯常瞧他不起的几名老臣也捋着胡须说他后生可畏。在这一刻,没有人提到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
而江夏王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怀抱着永安宫中养的白猫,就和他抱着小皇帝时一样,动作轻柔,表情淡漠。嘈杂的人语中,他是不出声的那一个,但顾图偶尔与他目光交汇上了,他却会笑。
这不可说的笑意又让顾图得意忘形,想,殿下一定是念着他的,见他锦衣凯旋,旌旗招展,一定是高兴的,只是不肯当面说出来。
殿下是真的很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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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在华林园中设宴给顾图庆功。顾图从未体会过如此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时伤口不疼了,身体不累了,高官重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连一贯抬着下巴看人的高门女子也都屡屡朝他递来眼风。
欢笑的人们翻来覆去便是问他这几个问题:“你是匈奴人,那你为何姓顾?”“你会说匈奴话么,说一句让我们见识见识?”“漠北荒原,是什么样子的?”
问到后来,顾图的兴奋劲儿也渐渐过去了。觥筹交错之中,面前华服盛装的人们像一道高高的墙,状似友好地笑着,提醒着他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会惹来好奇;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只会惹来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