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堰快步走向柜台,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真跑了?
裴堰转身向外走,刚走出两步,他脚步倏地一顿,看着柜台里一个倒着的酒瓶,缓缓眯起了眼睛。
竹林外厮杀声阵阵,鲜血染红了落在地上的雨,顺着水流缓缓流到了沈绎青脚下。
沈绎青看着裴堰进了店里就不见了身形,有些担忧,正想换个地方试试能不能看到店里情形,目光扫到什么,微微一怔。
他走进了竹林,四处看了看,随后半蹲下身,从断裂的竹节处取下一块深蓝色碎布。
那碎布有些眼熟,他细细看了看,那衣料华贵,上头绣品也是上乘,是被尖锐竹节划破的,勾在了上面。
他拧眉想了想,指节缓缓收紧,抬头看向竹林深处,杂乱竹林交相掩替,茂密幽深,隐在雾气后面,看不清端倪。
一片竹叶被雨滴砸下,自他眼前缓缓飘落,沈绎青抬步,走向竹林深处。
野竹间距紧密,越往里走竹叶越是茂盛,回头已经看不见来路。
人处在其中如同被竹墙困住,被竹子裹挟,每个方位都是一个模样,很容易失去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层叠竹叶上滚落的雨水已将他的衣裳湿了大半,沈绎青停了步,耳边只有雨打竹叶的簌簌声,兵刃相交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了。
他撩开一层竹叶,低头看了看,果然看到了枝叶断裂的痕迹,正要继续走,目光微微一凝,他俯下身,拂去一层落叶,捡起了一方帕子。
那帕子与绣品均出自江南织造,他外祖家的绣坊,一般是作为贡品送进皇宫,流入民间的千金难求一块。那日他进来时瞧见一个妇人用过,正是同那个脾气不好的富商同行的,因为觉得眼熟,他还多看了两眼,绝对不会弄错。
沿途竹枝时有折断,掉落一地的竹叶还没完全枯萎,这条路不像常走的路,种种痕迹都像是人匆忙逃窜时留下的。
沈绎青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继续沿着痕迹向前,约么行了百十来步,他拨开竹枝,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条隐匿在竹林间的小路,不宽,只够两人并排而行。
出了竹林,雨显然大了许多,沈绎青站在路上来回看了看,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一个院落就出现在眼前,同时,他嗅到了血腥气,那血腥气因为下雨的缘故,随着潮气一同散出,显得愈发浓重。
院外无人,沈绎青没敢直接进去,观察了四周少顷,惊奇地发现,这地方居然距离那客栈的后门不远,不过百十来步。只是建在土山上,位置偏高,又隐在竹林间,寻常人看不见。
沈绎青躲在院外细细听了会儿,没听见动静,悄声走了进去。
房上烟囱正冒着白烟,说不准里头有人,沈绎青小心翼翼趴在窗边向里看,这才看清里头的陈设。
这房屋很宽敞,从东到西摆放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头都是刀砍斧凿的痕迹,一只狰狞的大猪头正对着他的方向,脏器与骨头瘫在桌上,血水滴答滴答顺着桌边淌下,桌子上方房梁上悬着一排解肉用的刀斧器具,屋里堆着许多杂物,最北侧架了一口大铁锅,里头不知在煮些什么,水已经烧开了,蒸汽弥漫,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灶下柴火烧得正旺,沈绎青的目光在里头转了一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里头血腥味儿冲鼻,进来经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苍蝇,沈绎青差点吐出来,他从来没来过这么脏的地方,几乎想要转身离开。
然而他刚遵从本能向后退了一步,就看见了一抹深蓝色。
一旁的柴火堆上堆着一团破布,上头揉着血迹,那里头有一块深蓝色的布料,与他在竹林里捡到的碎布一模一样。
那些人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沈绎青强忍着恶心挪动步子,向里边查看。
那孩子丢失,应该不会放在前边的客栈里,若是还没来得及送走,约么就在这里了。
林间的风更大了,带着潮气吹了进来,正好吹散了那口沸腾着的大锅上头的蒸汽。
沈绎青从锅边路过,随意扫了一眼,心重重一提,眼睛蓦然瞪大,惊骇得差点叫出了声。
他胃里阵阵翻涌,定睛看去,那渐渐聚拢的蒸汽中,分明煮的是交缠的人体,有四肢、躯干,脖颈处齐刷刷断裂,没有头。
他惊恐地向后退,却冷不防被东西拌了一下,低头老去,那竟然是一条人腿,十分新鲜,断口处还冒着血,他煞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手脚冰冷发僵。
他面色苍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断肢上移开视线,继续向里走。
行了四五步,他眼前一亮,快步走向墙角。
那满是杂物的墙角堆放着几个兔笼子,竹编的,一只肉肉的小手从里头伸了出来,一动不动。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沈绎青皱起眉,快步走了过去,半蹲下来打开笼子,果然是那日见到的孩子。
小孩儿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
沈绎青松了口气,伸手将小孩儿从兔子笼里抱了出来。
他抱过二姐家的小外甥,胖乎乎,柔柔软软的,很有份量。
不像怀里这个,瘦巴巴的,脸上没什么肉,抱着他真像抱着一只幼小的兔子。
沈绎青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耳朵却忽然动了动,心高高拔起。
声音是从堆放柴火的地方传来的,正是他要出去的必经路,这屋子一目即可看尽,根本找不到地方躲藏。
一阵“吱呀”声响起,情急之下,他也只能蹲了下去。
从桌下的空隙看了过去,只见柴堆边上有块木板掀了起来,从底下上来两个人。
那两人也是赤膊,同在客栈前打斗的那些人一个打扮。
一人道:“怎么没人?”
另一人道:“去前头送货了。”
“都去了?”
“掌柜的有活儿找他们,大概是又要送活肉了。”
那两人似乎没发现沈绎青,边闲聊边往灶下添了柴火。
先前那人道:“这回宰的羊够肥的,够咱们挥霍一阵子了。”
另一人哼笑了声:“吴四还特意让我把那人脸给划花了。”
沈绎青看着那壮汉往自己的方向走了两步,心高高提了起来,屏息看着那人的脚步。
好在,他停了步,就在他的两步外,继续道:“他那脸上被那肥羊划破了油皮,气得捅了他好几刀。”
屋里传来了磨刀声,“嚓嚓”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沈绎青头顶。
这些人说起杀人来,仿佛就像是在聊家常,越是平静的语气越是让沈绎青觉得胆寒。
“现在的肥羊越来越好抓了,”先前那人提着泛着银光的刀,慢悠悠道:“有的都不用咱们动手,就自己往锅里跳。你说,是吧?”
沈绎青蓦然睁大眼睛,耳边一阵嗡鸣,下一瞬,他本能向右侧躲去,刀擦着他的左耳砍进了墙里。
几根发丝飘落在地,那刀之锋利,切进墙里仿佛在切豆腐,轻松地拔了出来,横向一挥,直向沈绎青脖颈砍去。
沈绎青怀里抱着孩子,行动不便,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躲过那一击,接着一只铁钩直取他的面门。
沈绎青不会武,又自小养尊处优,行动并不如练武的灵便,躲过两击已经是菩萨保佑了,这会儿前有勾子后有刀,他满脑子都是“我命休矣”。但死也不能死得太难看,若是脸坏了,让裴堰看见了,他说不定就不喜欢自己了。
秉持着最后这么点骨气,他向下一蹲,竟然真的躲开了那两人的夹击。头顶一阵牙碜的冰刃摩擦声,沈绎青顾不得许多,将那幼儿紧紧护在怀里,脸埋进了双膝。
他能感觉到那两个屠夫粗犷的呼吸与刀落下时带出的森森寒意,可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当!”
耳边一声巨震,刀没落下,他听到了裴堰有些变了调的声音:“沈绎青!”
他以为自己已经进了鬼门关,听差了。
可耳边接着传来了痛苦的惨叫声。
他懵懵地抬起头,就见他身边一个壮汉摇晃了两下,扑倒在了桌上。
另一人手执剁骨刀,低吼一声,向裴堰攻了过去,裴堰手中的刀已掷出,从腰间取出折扇,轻微一拧,扇骨突出森森白刃,接下了那重重一劈。
刀刃震颤嗡鸣声还未止,裴堰手腕倒扣,将那剁骨刀狠狠一别,闪身向前,手鬼魅般的袭上了那人的脖颈,接着,一阵骨头断裂的慎人声响过后,那人“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这一套招式极快极狠辣,沈绎青还是第一次见裴堰这种身手,不禁有些呆了。
屋里静下来了,只有窗外静谧的雨声,他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
裴堰快步向他走过来,他想要站起来,可腿软得根本动不了。
“裴堰……”沈绎青望着蹲在他身旁的人,眼眶发红,嘴唇微抖,小声道:“裴堰,对不住……”
裴堰指尖轻轻发颤,抬手轻柔地摸了摸沈绎青的侧脸,随后,猛地将他搂进了怀里。
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手脚渐渐回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细细发抖。他听着裴堰胸膛急促的心跳,闭上了双眼,干涩的嗓子脱力地将方才那句话说了下去:“对不住,我不该明知自己没本事还胡乱跑,拖累你了。”
他本来就百无一用,还乱跑给裴堰添了乱,实在不该。
裴堰在他的发上一下一下安抚地抚摸,轻声道:“没有拖累我,绎青很好,很聪慧,是我来晚了。”
他声音太温柔了,透过胸腔传入他的耳朵,让他耳朵一片酥软,心却像是被温水泡了,一路烫到了眼眶。
良久,沈绎青将脸轻轻在裴堰胸前蹭了蹭,道:“回长安教我习武吧。”
裴堰“嗯”了声,片刻后,在他额上亲了亲,道:“绎青不怕。”
沈绎青抽了抽鼻子,轻轻“嗯”了声。
第9章
孩子被喂了迷药,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异样。
这专门用来宰牲畜与人的屋子旁边有个猪圈,里头养了两只肥得吓人的大白猪,人过去也不怕,坦露着肚皮躺着,连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吃饱了的表现。
沈绎青躲在裴堰身后,探头看猪圈里那几颗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胃一阵翻涌,犹豫道:“裴堰,屋里还煮着一锅呢,你猜那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
裴堰:“……”
裴堰:“还是先不要告诉李兄他们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剧烈的呕吐声。
李云山等人进屋里没找见裴堰,在柜台后发现了暗道,一路摸了过来,一眼看见那一大锅纠缠的人体肉汤。
沈绎青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屋里冲了出来,跑到院子里吐,开口叫道:“李兄,林兄……”
几人转头,看见沈绎青,顺带也瞧见了猪圈里那几颗头,还不等开口,又是一阵呕吐,可怜那个拉了一夜肚子的,这会儿是连拉带吐,苦不堪言。
客栈已被捕快围了,里里外外的人还活着的都被绑了押往县衙。
李云山等人说什么也不想再看见这些人了,到了县衙门口就与两人告别。
沈绎青看他们一脸菜色,有些同情,道:“要不多留一日修整吧。”
李云山摇头:“路上耽搁时日已经太久了。”
他抱拳,对沈绎青与裴堰致意:“二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马蹄声渐远,那一群古道热肠的江湖人背影淡在了武陵的雨雾间。
沈绎青怀里的孩子轻轻动了动,他以为自己弄错了,低头看,就见孩子睁开了眼,接着,小猫一样细细哭了起来。
沈绎青瞪大眼睛,欣喜道:“裴堰,你看,他醒了。”
胡县令万万没想到,到任五年县衙大牢空荡荡,今日一天就给填满了。
方氏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给他磕头,把他磕得心虚无比,硬是往人家手里塞了一百两银票心里才稍安。
他犹豫地看着堂上跪着的两人,一个瘦巴巴看着吃不饱饭似的中年人,一个面相油滑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青年。
堂下还站着那位长安来的大人在等着他升堂,他定了定神,将惊堂木在桌上用力一拍,道:“下跪者何人?”
那两人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面容阴狠,却是一声不吭。
胡县令有些坐立不安,看向堂下那位大人,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按着自己的路数来。
他又摔了一次惊堂木,高声道:“下跪者何人?”
那两人被绳索紧紧捆着,却十分硬气,腰挺得笔直,那店小二一双三白眼直直盯着胡县令,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头是谁?”
这要是个有脑子的大约要为他这句话掂量一二,可寸就寸在胡县令是个没脑子的。
他抖了抖脸上的肉,把这些日子受的窝囊气发在了他身上:“你一个阶下囚竟然敢同本县令叫嚣?!来呀,先打二十大板。”
他随手从桶里取出一把红签子,扔到地上,师爷在一旁拼命咳嗽,嘴皮子不动用气音低声提示:“大人,扔多了……”
红的一支十板子,他扔了四支。
胡县令随意摆了摆手,道:“多了就和旁边那个匀匀。”
一直没开口的掌柜:“……”
沈绎青忍不住想笑,这大概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