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当年
他没想到,当初救他的少年,竟然落入了如此凄凉的处境,倒是难怪没法子同他开口。容亁有些恍惚的想起来,迷迷糊糊的记忆里,有个小小少年,温热的唇舌小心翼翼的探进来,一口一口的把药哺进了他的口中。触感温柔,就像是昙花一现一般。
他醒来的时候,竟真以为是梦。
或者梦里,他遇上了山间的精怪。
如果不是那少年,他容亁,早就一命归西了。
而现在却有人告诉他,那少年境遇凄惨,为人所制,如何能控制自己的脾气。
老人痛心疾首,“陛下,那少年,就是景和宫的那位啊!”
容亁当场错愕。
很少有能让容亁露出来这样表情的事情发生了。
容亁向来顶尖的聪慧,旁人提一个字,他便能想通其后一千字的关节。
当年为什么四处找不到那少年?
本以为是太学生。
能在宫中自由出入的,除了太学生和皇子,还有一个人,谢安。只是那时候他同太子一党水火不容,全然没有往那方面想过。那少年带来的伤药都是大内贡品,谢安有这些也不奇怪。
怪不得他寻了这几年,也不见那少年踪迹。他登基为帝,也不见那少年前来求恩典。
若是谢安,一切便能说的通了。
竟是他。
容亁忽然想起来,谢安随刘长卿来求他,被他压在塌上之前,本来似乎是想说什么的。
他说什么呢?
他说“你知不知道,当初是我……”他想说什么呢?
还来不及说,却被他……
他想说,当初,是他救了他?
容亁忽然明白了谢安的来意。
谢安是想,用当初的救命之恩,换他处置林砚的一个恩典。
容亁唯一想不通的是,
谢安……为何要救他?
他便又想起了几年前的事。那时候的谢安对于容亁来说是太子一党,向来不对盘,容宴曾害他坠马摔伤,谢安也是来过的,不过那时候他以为谢安只是来讥讽嘲笑他,自然没有好脸色,谢安当时的神情他已经记不大清楚,毕竟那时候谢安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真正的交恶却是沉碧出事之后。那时谢安似乎是来过容王府一趟的,最后被容王府的下人赶了出去。现在想来,谢安……或许是来解释的。
那时候他同谢安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楚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
容亁沉声问了句“杨嬷嬷,你当真确定是他?”
杨嬷嬷伏地不起“老身纵然瞎了眼睛,这些年入耳的声音,便没有一个重样的。”
容亁愣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若真是谢安……
他倒是当真狼心狗肺的很。
是他把当年救他的少年亲手送到了魏琅的手里,受尽折辱,声名尽毁,也是他见色起意,把人生生糟践了。
只不知道,谢安面对他时,心中又作何想?可是后悔,当年曾经救了他?
他把谢安送到魏琅手里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原来也有后悔的一天。
容亁坐在案前,发现自己手有些冰凉。
他这时候才明白,那日夜里,谢安嘶喊的那一声,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意思。
那时候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无所谓。
李公公端端正正的立在御书房外,自从杨嬷嬷走了之后,陛下里头便再没了动静。李公公是皇帝提拔到身边的人,能走到现在也是有几分眼力见的,他自己猜度着可能和景和宫里的那位有关系,但是又不大明白个中环节。
陛下在里头呆了两柱香,这才从里头出来,面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还是沉着一张脸,看起来同往日没什么不同。
“摆驾景和宫。”
李公公有些不明白皇帝想什么,不过向来君心难测,他只管伺候好了主子就成。皇帝从撵上下来,却没让身边的人通报,就这么一个人进去,李公公弓着腰,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走到景和宫内院,再往里走,便是那位住的房间,到了门口,皇帝的脚步忽然停了。
李公公往里头瞄了眼,就见里头的那位在发脾气。
递了药就摔碗,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身边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满地都是药渣。
谢公子的容貌当时便是京城这些公子哥常挂在嘴里的,至于这些人内里是个什么心思,都是男人,那点龌龊也不必挑明。那公子如今脸色雪白,黑长的发散了一床,多日不肯吃药,身子便也不见得好,软在床上,摔碗都没有足够的力气摔远,雪白的亵衣下头都是些令人眼热的青痕,便是李公公这样的一个无根太监都不敢再多看一眼。里头的人发够了脾气,力气也耗光了,眼底渐渐烧起了几分绝望和愤怒,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人“让你们的狗皇帝放我出去!”
李公公低眉顺目的,还是不经意的瞟到了皇帝微微跳了跳的眉头。皇帝大步走了进去,那原先撒脾气的小公子见了皇帝,本便惨白的脸色更加白的像是纸一样,他看了看四周,便顺手抓起了床上的瓷枕朝着皇帝劈头盖脸的扔了过去,那瓷枕本是大内的贡品,相当珍贵,只是再珍贵也不过是件瓷器,而作为武器,真伤到了皇帝,杀伤力也是相当大的,然而皇帝是武将出身,稍稍侧了身子,便躲过了瓷枕,那瓷枕落在了地上,砸的七零八碎。李公公这才放了心。
容亁走到谢安面前,神色颇为复杂。他生的十分俊美,如今又贵为帝王,身上自多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和人间天子的尊贵,眼神淡淡扫过来,跪了一地的宫人抖如筛糠。
容亁挥了挥手,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他抬脚往谢安面前走了走,谢安只盯着皇帝明黄的衣摆处绣着的张牙舞爪的金龙又近了些,眼底便多了几分羞辱和愤恨。
那金龙停在了眼前。
容亁抬起了谢安的脸“不肯吃药?”
谢安冷笑“与你这狗皇帝有何干系?”
容亁掐着他脖颈的手指收紧了些,连声音都有些低哑,仿佛冰层内,藏着就要汹涌而出的火焰。“当年,为什么要救我?”
他用的是我,而非朕。
谢安恍惚的想了想,当时,为什么救他?
一开始只是有些怜悯,还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心情。
到后来……
有些东西,便变了质。
他那样喜欢过的沉碧……
第一眼注意到的……也不过是那同当年年少的容王,几分相似的容貌。
他对容王……
是有几分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心思的。
只是那喜欢的种子刚刚生了根,便被容亁连根拔了去,从宫变的那一日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少年心性的喜欢,便随着一场又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和折辱,悉数化成了灰烬。
谢安呵呵笑了,嗓音嘶哑。
可真是个好问题。
我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我瞎了眼。”
容亁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当时我同太子敌对,你为什么要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也要救我?”
“同情我?”
“单单是同情,你便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我?”
“我坠马摔伤了腿,你那日过来,是来看我?”
“沉碧出事,你来容王府,是来解释。”
最后,谢安听到容亁说“你喜欢我。”
谢安脸色苍白的如薄纸一样,仿佛一瞬间被容亁扒了个精光,眉眼冰冷的嘲讽“容亁你是有多大脸?老子喜欢一头猪也不会喜欢你!”
容亁脸色一青,伸手把谢安禁锢着,抬起他的脸,“你这张嘴,真该永远的闭上。”
当年也是这样,道歉就好好道歉,看他就好好说看他,非要张嘴就没一句好话,生生把人得罪个遍。
“不喜欢?那日是谁在我身下放荡呻吟?”
他语气渐低,声音暧昧。
谢安瞪着容亁,容亁也不理会他,伸手接过宫人手里端着的药“你好好吃药,我放你出宫。”
“养不好身子,就一直在景和宫呆着吧。”
容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谢安从他手里夺过了药碗,埋头喝了几口。
容亁盯着谢安乌黑的后脑勺,想到几年前记忆中柔软的唇瓣,低低的,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
第25章 网
谢安后颈上有道鞭伤,那是当日魏琅当着容亁的面打的。
那鞭伤可怖,隐没在一缎黑色的发丝和里衣间,如同爬着一条丑陋蜿蜒的毒蛇。
容亁伸手,想碰碰他的脖颈,手还在半空,谢安往后退了退,埋在药碗中的头抬了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几分戒备的意思。
容亁半空的手便收了回来,一拢袖子,面上八风不动的模样“定远侯府的事……你不用操心了。”
谢安呵呵的笑,眉眼中竟有几分惨然的意思。
容亁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知道他确实这些事做的不地道,便柔声道“朕当年承了你的情,谢宰辅的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谢安放下了药碗,背过身去“给爷滚出去。”
容亁俯下身来,靠近他,习武之人的手同谢安这等娇养出来的公子不同,布满了粗粝的茧,然而容亁本身的手形状修长好看,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容亁在战场上年少的时候也是遭了不少罪,从他的手便可见一般。
他的手指落在了谢安的脸颊上,磨蹭着细腻的皮肤,刮的谢安的脸颊有些疼,最后那手指便落到了唇上,轻轻按了下去。
“你这张嘴,朕早晚给你割了。”
谢安愤愤闭上了嘴。
于是他听到了容亁胸腔里传来了几分暧昧的笑声,然后便是一个吻落了下来。
谢安病体未愈,挣脱不开他,被动承受着成年男性充满占有和欲望的吻,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
谢安担了个风流名声,虽然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但是都是字面意思,欺男的事他干,霸女的事几乎都是当时跟他鬼混的那几个干的,出没于烟花柳巷之地倒也是真的,只是那里的都是些柔媚入骨的女儿家,哪里能和眼下狂风骤雨般的情形相比。
便是在那一夜……
'容亁也不曾这般吻过他。
容亁从谢安身上起来的时候,谢安倒是像被妖精摄去魂魄似的,轻轻喘息,脸色涨的通红。
“你乖点,朕放你出宫。”
“魏琅那厮干的好事,朕替你报仇。”他的手落在了谢安颈后的鞭伤上,黑色的眼瞳暗沉沉的。
他碰谢安的那夜,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背上的伤口。
现在想起来,魏琅当时对谢安动手,也是被他逼的。
若当时他知道当年的事……
那时候的谢安,已经俨然成了他同魏琅之间的牺牲品。
他记不清楚那时候谢安的神情了。
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呢?
容亁没有问谢安。
事情已经发生,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谢宰辅的案子皇帝亲自交代了去查,大理寺接了案子,有了皇帝默许,直接重兵陈定远侯府,扣押了定远侯府的嫡公子。定远侯在宫门外长跪不起三日,却连皇帝的面都不曾见。
刘长卿接了案子,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也觉得他带着谢安去见圣上,也算不枉此行。
之后,却没想到审出了更大的案子。
林砚重刑之下,承认了自己手下的人伤了老宰辅,老宰辅平日里也赫赫名望,他这般折辱,倒是让朝廷上多半与老宰辅为敌的人也瞧他不起。再审下去,林砚交代,当时是为了征地建府。定远侯府征地建府,本是寻常事,问题是,逾制了。
定远侯府征的地足足几百亩,可以盖两座王府了。且建这么大的府邸,未曾官邸备案,到底用来做什么?
再细查下去,更是心惊。
大魏盐铁官营,有专门的盐务使管辖,定远侯府表面征地建府,实则借此地私铸盐铁谋取暴利,并以暴利贿赂朝廷官员,涉案数十名大小官员。
于是皇帝握着把柄,御笔朱批,定远侯府夺爵位,满门流放岭南。定远侯府嫡公子伤人在先,涉案在后,两罪并罚,判斩刑。一时间京城的各大世家大为震颤,确实收敛了不少,便是第二日皇帝处置了涉案数十名官员,并提拔了数十名寒门士子补了空缺,堂上竟也无一人敢吭声。
此后大魏朝廷,寒门士族便在皇帝的扶持下站稳了脚跟。
容亁转了转手中的祖母绿的扳指,看着案前的折子,轻轻笑了笑。
定远侯府私铸盐铁,虽然做的隐秘,容亁却早有耳闻,却没有证据。于是他便派人盯上了林砚。林砚在谢家生了事端,他便知道,机会来了。
谢安是他这盘棋上,最大的,却也是最意外的收获。
就像是一只飞蛾。
误打误撞的,撞进了容亁本不是为了捕获他的网中,动辄品尝,食髓知味,便再不肯放过。
谢安被放出宫的时候,还当真以为,逃出升天了。
他太不清楚容亁了。
他能为了皇帝的位子步步筹谋,能为了收复西南与虎谋皮,能为了扶持士族钻营算计,也能为了得到他,布下天罗地网。
容亁这一辈子,想要得到的东西,都是他汲汲营营,苦心经营而来。
他不同于别的皇子,展开手心,便有人跪着捧上来。
他幼年在冷宫长到长发拖了一地,皇帝方来认他,容宴欺辱他,他也只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