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过了几年,先帝战场受了伤,伤重不治。
过了这么多年,谢锦觉得自己老了,先帝托孤的时候,他竟然觉得眼睛干涩,想要落泪。明明就是这个人,逼死了谢安。
那天先帝托孤之前单独召见过他,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老朋友,并没有一分皇帝的模样,眼底的戾气变得柔和,谢锦不知道这份变化源自哪里,他跪了下去,先帝扶着他起来。
那天先帝说了很多话。
关于沉碧的,关于容宴的,关于他的,和谢安的过去。那是他们两个人的,谁也插足不了的过去。
最后先帝同他笑着说了句是他对不起的是谢安,不是谢家。
谢家同谢安,于是就此割裂了。
谢锦听出了是让所有的一切恩怨都过去的意思。
那时候的谢锦还在想,是什么能让一个活在仇恨中许多年,以此为支撑的人决定放下一切?
他太明白了。之前许多年,他都是以靠着对谢家的怨憎和出人头地的野心活着的。
先帝同谢家的纠葛其实同他一个庶出的无关,非要扣个帽子,便因为他冠以谢家的姓。
大部分作恶的都是谢明珠和容宴。
“朕把容允交给你,你要替朕,替谢家,好好守着大魏的江山。”
先帝说的,是大魏的江山,不是容家的天下。
谢锦那时候想,这个人注定要青史留名。
“若是其他人有了反心,杀无赦。”
谢锦微微一怔“包括梁英关,韩肖,裴玉?”
先帝便笑了“人心易变,他们忠心于我,未必忠心于我的孩子。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让之发生。”
谢锦便问“若是人心易变,又何必信我。”
“因为你姓谢。”
五个字,掷地有声。那是那天先帝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古来帝王皆多疑。谢锦没有一刻比这一刻更明白这句话,由此他才知道,皇帝对他的这一分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只因为他姓谢。
他连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那三个人都不能完全信任,却肯信任一个对他有颇多怨言的他。
谢锦不知道这是不是帝王心术,如果是,他中招了。
他发誓穷极一生也要守护好这一片锦绣山河。
谢锦有时候想,若是那三个人知道皇帝对他们都不是这样全然信任,应当会很伤心。尤其是韩肖,那个冷面英俊的将军。
先帝去了。
他良心的债要背一辈子,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的解脱了。
谢锦娶了冬绾。当初谢安身边贴身的小丫鬟。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去世后,那天夜里,谢安一人风雪中回来,冬绾那丫头看到了他身上所有的痕迹。
后来他把冬绾拘了起来,百般逼问,才知道了真相。
他的确不如谢安。
谢安好歹曾经为了死去的父亲做了什么,哪怕是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而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享受着他的哥哥出卖自己的身体得到的地位和荣耀。
冬绾一声声含泪的控诉都扎在了他的心上。
谢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娶冬绾。
诚然冬绾的身份配不上他。
然而他自己也曾经是庶出,也并不在乎政治联姻,他只是想着,谢安生前疼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谢安捡回来的,谢安去了,他便要照顾好她。
谢安的名声已经极坏,京城的闺秀几乎都听过当年他和魏琅的香艳旧事,他就是娶妻,也不想娶一个满口是非的女人。
冬绾到现在,时常想起来谢安,仍旧泪眼婆娑。
没有人知道六部之首,一人之下的谢大人,家中的夫人,不过是一个丫头出身。史书对这位谢夫人的记载寥寥无几,对这位谢大人却用了诸多笔墨描述。一手扶持年幼的皇帝登基,是先帝托孤的人中,唯一的一个文官。但是据说谢大人早年也是武将,这些便都不为后世所知了。
近几年大魏兴起了许多佛寺。许多前朝荒废到蛛网横生,塑像残缺不全的寺庙得了修缮,香烟袅袅。
京城香火最盛的广济寺门前有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传说佛祖会庇佑诚心走完最后一阶的人。京城的达官贵人但凡途经此地,必定文官停轿,武官下马。
这一日谢锦陪着冬绾上山礼佛。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谢锦问冬绾“你要求什么?”
冬绾如今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在谢家过的很好,不再是少女的她多了几分人妇的温婉和雅致。“求公子在那边,能过的好些。”
冬绾轻声说。
她是谢安捡回来的,她的命都是谢安给的,如今能做的,也只是替他在佛前跪拜,求一分庇佑和心安。
山路蜿蜒,他们二人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向上走着,听说走完这九百九十九阶的台阶,诚意便会为佛祖感受到,心诚则灵。
谢锦不说话,他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沉默的走着。
提到谢安的时候,他们总是沉默的。
谢锦握紧了手中当初谢安留给他的平安符。那道平安符已经在岁月的磨折中泛黄发白,却始终不曾被丢弃。
忽而便有一声清越之音,入了谢锦的耳朵。“这阶梯这么长,我不想走了。”
谢锦往上方一看,便见一青衣公子,手执着短扇,耍赖似的坐在台阶上,摇头晃脑的“累死了累死了,你有病啊,千里迢迢从邑城跑到这种鬼地方。”
然后他身边的一位锦衣公子立直了身子,一脸严肃“这台阶必须走完,起来。”
然后抬脚踢了踢蹲在台阶上的青衣公子的屁股。
那公子仍然耍赖,不肯起来,那锦衣公子忍无可忍,提了把他领子把人揪起来“乖乖走完,嗯?”
那两个人靠的太近了,也不知道锦衣公子后来说了句什么,那青衣公子脸都红了,用力推了把锦衣公子,毫无形象的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嘟嘟囔囔的道“走就走。”
锦衣公子便伸手将半蹲着的人的手牵了起来,身后的人虽然还不情不愿的,到底由着他牵着,一步一步的乖乖很在身后,一路嘴上恼着,唇角却轻轻牵起来。
谢锦仿佛痴了一样,就那么跟着这两个人往上走着,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那两个人却从来没有往后看过一眼。
冬绾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两个就这么跟着前面的两个人,一步一步的走,九百九十九阶的长路,看着这两个人始终牵着的手,一路分花拂柳而过。
到最后一条台阶的时候,谢锦停了下来,看着前方两个人的背影“冬绾,我们回去吧。”
冬绾扬唇。这愿,已经不需要许了。
她虽然不知道公子身边的人是谁,想来过的极好的,比以前都胖了一圈呢。
“我们不去找公子吗?”
谢锦茫然的看着前方的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终于道“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他身边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份若是曝光,只怕要生乱。
谢锦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他摇了摇头,眼底的笑意蔓延上了唇角,大步往山下迈去。
冬绾在后面问“爷,你去哪?”
前方的男人朝着后面的冬绾挥了挥手“喝酒去!”
谢安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台阶,腿都软了,整个人都快扒在容亁身上了。容亁由着他扒着,谢安还在他耳边聒噪“好累啊,你背我。”
容亁唇角忽然短暂的扬了下“昨天晚上不叫的挺欢,怎么这会儿觉得累了?”
谢安瞪他,脸色涨的通红。
容亁便又笑了笑,半蹲下了身子“上来。”
谢安利索的爬上了他宽厚的背。
容亁身量很高,站的笔直,背着谢安却好像没什么影响似的,走的很稳。
“为什么要专门来这里走这趟?”
容亁掂了掂他“又重了。”
谢安笑嘻嘻的一搂着他的脖子“小爷压不死你。”
容亁摇了摇头,轻声道“来还愿。”
是回他上一句问句。
谢安歪着脑袋,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容亁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瞪我干嘛,比眼睛大?
谢安眯了眯眼睛,“怎么了?”
容亁便没有再说话。高大的身形稳稳的托着背上不安分的人,那人的长发垂落在他耳侧,微风拂过,挠的人心中发痒。
容亁大概永远不会告诉谢安,当初他以为谢安死后,一步一步跪着走完了这九百九十九块台阶,磨的两膝皆是血,膝盖上的衣物和伤口到了第二日,已经生到一起了。
他发过誓的,若是有一天得偿所愿,必定前来还愿。
那一天他求的不是山河太平,而是他能回来。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不想在京城久住。”
“你不想见谢锦?”
“过两天去看看他吧,你不要露面。”
“好。”
“我们之后去哪里?去蜀中?还是海南?回不回邑城了?”
“都可。”
“容亁,你就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有。”
“什么地方?”
你在的地方。
一全文完一
第92章 番外一 霸道先帝和他的禁脔
某年某月某日。
蜀中。
某酒馆,某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叫醒了好几个昏昏欲睡的听客们。
"话说先帝不爱红妆的传闻早有,且看先帝后宫空空荡荡,便可窥知一二。传闻先帝好细腰,便是连宫中的太监都是扶风弱柳的姿态。”大魏民风开放,历代帝王床事都能传至民间话本,个个写的笔力丰润,活色生香,官府早已见怪不怪,除非有人告官,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说书人饮口茶,润了润嗓子,声音清亮继续编排,“这先帝好姝色,身边常常带着一名小太监,这小太监生的绝色,脸如羊脂白玉,先帝便动了心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听客们不满,“先生可不厚道啊。”
说书人眼底一片精光,“来来来,先打赏几个。”
这说书人身姿修长,脸上画着京剧的脸谱,倒是看不出来什么模样年纪,只听那把声音,大略不是个老头。
蜀中的说书人脸上画谱乃是常事,一者为了防止有人报官官爷们过来抓捕,少不得要挨好几个板子,二来多是讲些不入流的段子,便匿了姓名和脸,卸了脸谱,无人知道台上何人。
说书人说完,踹了踹身边的男人。这男人生的剑眉星目,容貌俊美,一身黑衣,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在被踹了之后,相当不情愿的端起了手里的钵。
于是听客们的打赏纷至沓来,入耳都是叮叮当当的铜钱入碗的清脆碰撞声,那黑衣青年面上却并无喜色,端端立在那,和尊黑脸煞神似的,若非手里捧着个破钵,都可以挂在门上驱邪了。
还有个年轻人调笑着拍了拍黑衣青年的肩膀,"兄弟,要想挣钱这么个表情可不行的,你得学学你一起的。"
黑衣青年略瞄了眼台上正鞠躬作揖,顶着一张画得面目全非的脸笑的一脸谄媚又春风得意的家伙,额头猛地抽了抽,凌厉的眼风扫过前来搭讪的年轻人,年轻人被那眼神吓着了,拱拱手便和有大尾巴狼追似的跑了。
待众人都散去,那说书人从台上蹦哒下来,夺过了黑衣青年手里的破钵,开心的数了数钵里的铜钱,啧啧不已,“先帝的情史这么值钱呢。”于是他抱着破钵,一边数钱一边喃喃自语,“妈哒,过两天该让先帝和谁凑个对,太监已经讲过了,下次讲秦淮名妓?霸道皇帝和他的小相公?”
黑衣青年脸色这时候已经非常不好了,沉的像锅底。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聒噪的家伙,而这时候仍然自顾自喃喃自语的家伙却没有什么危机意识,继续哔哔,“这次回去要好好写个本子了。”
先帝:? !
谢安一回头便被身后黑着脸的先帝揪住了领子,手抚摸着他纤细的颈子,薄薄的茧子碰触到了细腻的肌肤,“下一个要不要写,先帝和他的禁脔?”暧昧的呼吸喷薄在耳畔,对上了那人眼底黑沉沉的欲望。
谢安脖子一抖,好端端的命脉落在了别人手中被人捏着,胆气也小了几分,脸上谄媚一笑,“我这不也是为了挣钱吗?”抬腿就想跑,奈何力气比不过人家,挣扎不动。
“那个........这里有人…...”
谢安被容亁锢在怀中,他甚至感觉到了那个坚硬的东西。眼底终于慌张起来。
容亁挑眉冷笑,“你也知道这里有人?”
谢安红着脸,一双细白的手扯了扯容亁的衣袖,咬了咬唇“好哥哥,咱们回去再说。”
容亁眼睛一眯,顿觉得一股邪火直接窜了上来。
见吓唬的也差不多了,他这才松了手,板着一张脸,一拂衣袖,狠狠瞪了谢安一眼,一本正经的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安冲着他吐舌头。
容亁摇了摇头,将人拎到了眼前,伸出袖子,一点一点的把谢安化成了花猫一样的脸擦拭干净,直到露出来那副白玉一样的容貌,他这时候的神情又很是温柔了,眼底的暗冰后藏着情意。
谢安瞅着他的眼睛竟然一时看痴了。
容亁狠狠的瞪过来,“看什么看?”
谢安嘻嘻一笑,"看你好看。"
先帝便又没声了。